是人就會有夢醒的那一天,潛伏了二十多年的秦先生是如此,活了二十多年的蘇微也是如此,醒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病床上,屋里沒有人,掙扎著爬起來,才看清楚這是老板的那間病房,自己就睡在陪床上,手上扎著輸液管,吊瓶里的液體還有一大半。
“你醒了?你終于醒了,嚇死我了,你知不知道?”房門被打開,劉禹搖著輪椅出現在門口,他的腿上擱著兩個飯盒,看到她呆滯的樣子,表情夸張地作了一個驚嚇狀,惹得蘇微忍不住笑了起來,然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怔怔地看著他流出了眼淚。
劉禹關上門,將輪椅開到她的床邊,把兩個飯盒放到一旁邊的床頭桌上,看她一臉的淚水,想要湊過去幫她擦一下。結果剛一起身就不知道碰到了哪里了,觸動了傷處疼得齜牙咧嘴。那付怪異的模樣再次起到效果,蘇微的笑容在淚水中綻放,正應了那個詞‘梨花帶雨’,劉禹握著她空出來的那只手,借力而起直接坐到了床邊,蘇微的手緊緊地握住了他,好像要抓住點什么才能安心,劉禹只好偏過身體,用另一只去幫她擦眼淚。
“疼嗎?”聽到她開口,劉禹松了一口氣,還知道關心別人,這姑娘沒傻,他搖搖頭,其實剛才那一下真的有點難忍,差點就叫了出來,絕不是演技了得。
“疼嗎?”劉禹將這個問題原樣奉還,蘇微先是愣了一下,看到劉禹指了指他自己的胸口,才明白其中的含義,蘇微不知道如何表達她此刻的感受,因為根本就不敢去想,或許最痛的時候都已經過去了,現在剩下的只有麻木吧。
不知道為什么,當醒來看到劉禹的那一刻,她涌上心頭的竟然是輕松,因為現在她不知道如何面對自己的母親,就更不用說別的人了。只有這個不靠譜的老板,事件的唯一參與者,蘇微感覺在他面前自己不需要裝作堅強,因為最虛弱的那一面都被他盡收眼底,反而不存在尷尬。
迎著他關心的目光,蘇微無聲地將頭靠了過去,聽著他胸膛里強而有力的呼吸聲,心里一點一點地平靜下來。突然,她感到頭后面多出了一只手,撫著她的發絲至上而下,在背上停了一會兒,就在她以為會有進一步的動作時,那只手卻停下了,只是用上了一點力將她擁得更緊了一些,而耳中的心跳聲,從突如其來得急促,慢慢又恢復了之前的節奏,一絲羞澀爬上了臉龐,還有一點點地不解。
“咱媽在門口偷看呢,你說一會兒她會不會打我?”
劉禹才覺得郁悶呢,好不容易有了一個乘虛而入的機會,病房的門被人悄悄打開了,他本來以為進來的是自己的父母,被看到也就算了,說不定還正合老媽的意。可誰知道最先探出頭的是蘇母,看到他們的樣子,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一下子縮了回去,不是應該沖進來指著他鼻子大罵嗎?外面的人奇怪也就罷了,懷里的人也毫無動靜,就像沒有聽到一般。
“對不起。”懷里的女孩突然悠悠地說了一句。
“沒關系,我是自愿的。”劉禹的回答讓她破啼而笑,隨即又低低地抽泣起來,自以為是的小幽默沒有起到作用,他只能將這個身心俱創的小身體抱得更緊,平生頭一次生出了保護她人的心,而不是被人保護。
實際上他并不了解實情,之前偷聽到前半截全是蘇母的自述,那些災難的根源倒底是什么,蘇微沒有說,他當然也不會去問。無論如何,二十年前她還是個事都記不住的小女孩,不管發生了什么都算不到她的頭上,可是卻為此承擔了二十年的苦難。
“我不是有意隱瞞的,那天我才知道自己的身世,我的父親他......他竟然......會那么壞,我真的不知道。”蘇微不知道該用什么詞來形容,想來想去才用上了一個‘壞’字。劉禹見她開了口,將她的頭放開,看著她的眼睛,問道。
“有多壞?”
“他......害死了好多人,全都是對我很好的叔叔阿姨,為什么,為什么他會這么做?”蘇微茫然地抬起頭,楚楚可憐的眼神讓劉禹覺得心痛,如果不是知道有人在門外,他多半已經采取了更實質一些的行動,比如說嘴的另一種作用。
劉禹知道她心中的傷痛不是因為被隱瞞了那么久的身世,而是心中的那股信念崩塌了,長久以來苦苦支撐的支柱一下子就倒了,如果不能及時地疏導,最后的結果很可能就是精神崩潰,現在就是這樣一個關鍵的時期。
蘇母不進門的原因很簡單,她害怕自己會刺激到女兒的痛處,就像那天在墓地,如果不是女兒的意外出現,現在躺在病床上的就是她自己,因為女兒的那個問題她也想知道,可是卻沒有人能回答她。
一個受黨教育多年的人,一個家族幸福、前途無量的人、一個別人眼中的好丈夫好父親,突然間做出了讓誰都想不到的事,這個答案不光她們在追尋,就是當年直接參與案子的那些人也沒有弄明白,寫在檔案里的結論只有一句話“罪大惡極、死有余辜”。
“蘇微,我不知道你的......那個人為什么會那么做,給不出你要的答案。”劉禹將她的身體靠在枕頭上,直視她的眼睛說道:“但是我能理解你此刻的心情,一種無法排遣的情緒正在這里匯集,就像水壺里的水被燒開,想要沖出蓋子一樣。”
劉禹指著自己的腦袋,那種情緒是什么,蘇微自己都可能無法給出確切的定義,但是劉禹知道,他不希望這種情緒在女孩的心里沉淀下來,影響她對今后生活的判斷,但是怎么才能消除或者說減輕這種情緒呢,劉禹的腦子急速轉動著,最終下了一個自己都感到吃驚的決定。
“我來給你講個故事吧。”劉禹收起眼神,換了一個輕松的表情,很明顯地他能感到女孩的表情也放松了一些,自己成功地分散了她的注意。
“從前有一對姐妹,她們相差大約三歲,上頭還有一個哥哥,比姐妹倆也大不了多少,在他們很小的時候,就失去了父母,兄妹三人相依為命。那是一個兵荒馬亂的年代,人的生命非常脆弱,戰爭來臨的時候,整個村子的人都會跟著逃亡,因為守在村子里只能等死,兄妹三人也不例外。”劉禹的故事并不是她所想像的寓言或是教育,而是一個平平無奇的開頭,偏偏這種開頭吸引了蘇微的注意,不知不覺就聽得入了神。
“有一天,在經過一個集鎮的時候,最小的妹妹患了急病,哥哥背著她去大夫,將姐姐一個人留在了宿營地。天黑了,他們還沒有回來,姐姐很害怕,就尋著他們的方向找了過去,可是還沒等她找到,就在一個偏僻的巷子里被人打暈了,醒來的時候,人已經在一條船上,被繩子綁著,嘴里塞著布條,周圍全都是像她這樣的小女孩,沒有人知道她們會去哪里,也沒有人知道等待她們的會是什么樣的命運。”
劉禹的聲音漸漸變得低沉,他的神情讓蘇微吃驚,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表情,眼神中透著濃濃的哀傷,仿佛在看著一部悲情的電視劇,明知道最后的結果是什么,卻無力改變,只能讓心隨著劇情跌蕩起伏。
“一轉眼十多年過去了,姐姐成為了某個大城市里的紅牌歌伎,而她的親人卻在幾千里之外的另一個國家中苦苦找尋著她,如果命運不發生改變,他們可能一生都不會再遇上,又或者帶著各自對親人的思念終其一生。可是在那一天,她遇到了個男子,那個人看上她只是因為她的美貌,男子很有錢,將她從青樓里贖出來,養在一個小院子里,姐姐以為離開了火坑,心里很高興,對男子也是心存感激。”
“可惜好景不長,男子因為某個原因得罪了城里的權貴,那一夜風雪很大,外面幾乎聽不到別的聲音,等到發現院子被人包圍的時候。已經太晚了,所有人的抵抗在訓練有素的軍人面前顯得那么脆弱,院子里的人一個個地倒下,男子為了保住姐姐,主動走了出去,讓她藏在了屋里......”劉禹講得很慢,蘇微聽得心驚,在他停頓的時候,不自覺地抓住了他的手臂。
“后來呢?”
“她藏得很好,那些軍人沒有搜到,為首的一個頭領逼著男子說出來,將他頭朝下踩在雪地里,一邊臉冰冷地刺骨,一邊臉上火辣辣地疼。”劉禹下意識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好像又感受到了那種疼痛。
“男子什么也沒有說,那個頭領不甘心,就將手里的火把扔到了屋子里,還下令那些軍人也照著做,屋子里全是木頭和一些別的易燃物,大火很快就燒了起來,男子絕望看著屋子被大火包圍,聽著里面傳出來的歌聲,那是姐姐最后的絕別。”
“山無陵,天地合......”他不會唱,只能這樣子念出來,最后的那幾個字哽在了喉嚨里,怎么也發不出來,最后變成了低低的嗚咽。
“......乃敢與君絕。”蘇微的眼淚落了下來,一字一句地幫他補完。
劉禹的淚水在眼眶中打著轉,蘇微緊緊抓住他的手,發現那手在不停地顫動著,青筋一截截地凸顯出來,就像是那一天自己在墓地時的一樣。這就是劉禹所說的那種情緒,一種積攢到腦子里時刻想要沖出來的情緒,一種隨時可能爆發的情緒,一種難以宣泄無法排遣的情緒,我們稱它為“仇恨”。
“你現在感到絕望,是因為你知道,除了將仇恨堆積在心里,什么也無法去做,因為那個人是你的父親,你可以恨他卻無法動他。蘇微,我說這個故事,就是要告訴你,每個人都有他不為人知的另一面,別讓這種恨意毀了你的一生,那不值得,因為那不是你的錯,而你卻想拿它來懲罰自己。”
劉禹沒有別的辦法,他知道要想讓一個人消除某種情緒,除了將它發泄出來之外,還有就是讓他聽到別人比他更慘,蘇微現在就是這樣,女人天生的同情心讓她更容易入轂,而她毫不懷疑這個故事的真實性,甚至她猜到了女主的名字。
“那個國家在非洲嗎?”這個時空仍然在發生戰亂的地區不多,而劉禹平常所說的那個國家恰恰就是其中之一,因此很容易讓人產生聯想。
“不是,它離我們很近,近到觸手可及,但是又很遠,遠到難以想像。”劉禹出人意料地否決了她的答案,今天難得說了一回真話,他不想再最后再編一個謊言。
蘇微沒有再追問下去,無聲地靠在他的肩膀上,想像著那種烈火焚身的痛苦,和眼睜睜看著愛人消失的無助。相比這些,自己的自艾自怨真得沒那么難受了,
就在劉禹說著自己的故事時,病房外面坐著各自的父母,房門的隔音效果很好,關上之后什么也聽不到。蘇紅梅神情呆滯地坐在長椅上,劉母在一邊寬慰著她,而劉父則坐在椅子的另一頭,望著對面的墻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大妹子,雖然你沒有告訴我們發生了什么事,但是看得出來,你還是挺在意這個閨女的,不管你們母女之間有什么誤會,你可千萬不能再倒下了。聽我一句勸,母女哪有隔夜仇,呆會進去好好聊聊,把心結解開了,比什么都強。”
“老姐姐,謝謝你們,你們一家子都是好人,要不是碰到劉禹,我們家小微還不知道會變成什么樣子,千錯萬錯都是我這個當媽的不好,孩子恨我也是應該的。”劉母看到她一臉的自責,又聽到這樣的話,搖搖頭抓住了她的手。
“你也不容易,一個人拉扯兩個孩子,還有個病成那樣,雖然認識的時間不久,你們家小微的性情我還是看得出來的,那是一個懂事的孩子,就算鉆了什么牛角尖有想不通的事,等禹子勸勸,一準就好了,別擔心。”
蘇紅梅沒辦法說出那不是什么誤會,而是欺騙了孩子二十年,讓她心目中的父親形象轟然崩塌,現在只怕是連自己也恨上了,哪是幾句話能解得開的。兩個女人沒有說上幾句話,病房的門一下子打開了,劉禹推著輪椅駛了出來,兩個女人一起站起身,劉母直接過去接過了推手,蘇紅梅忐忑不安地看著他。
“伯母,蘇微想和你說說話。”劉禹指了指后面,表情輕松地說了一句,蘇紅梅心里一松,趕緊走了進去。
“媽......”在她出現的那一刻,蘇微淚眼婆娑地張開雙臂,這一聲“媽”立刻打破了她所有的心結,淚水不可抑制地滑落,她差一點就失去了這個女兒,因此這一抱就特別地久,什么話都不需要說了,只要把心里的委曲都宣泄出來就行了。
位于東城區黃寺大街乙一號院是一片高低錯落有致的建筑群,地鐵八號線從街口的位置穿過,這里不像幾個主要商圈那么熱鬧,大致上還是比較安靜的,如果不看被全副武裝的軍人守衛的大門的話。
“請出示證件。”一個持槍衛兵敬了個禮,朝著緩緩搖下來的車窗伸出了手。
鐘茗從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本黑色封皮的證件遞了過去,她今天穿著一身男式軍裝,并不是普通女文職人員的那種上衣下裙,如果不開口很難相信這個開著巨大越野車的軍人是個女子。
“嗯,可以過去了。”衛兵打開證件對照著她的臉看了一會兒,就點點頭放行,其實不用看證件他也知道這人是誰,可是職責所在,不能認真執行,因為他身旁的墻壁上掛著一塊牌子,上面只寫了四個字“總參二部”。
車子在一幢七層樓前停下,鐘茗拿起副座上的一個文件袋下了車,她對著后視鏡整了整軍容,這才快步走上了臺階,這幢樓的前面沒有掛任何牌子,可門禁卻比大門口還要嚴格,不但要驗證件還要驗指紋和虹膜。
“報告。”在一塊寫著‘局長辦公室’的房門前,鐘茗敲了一下門然后立正大聲說道。
“進來。”聽到里面的傳出來的聲音,鐘茗這才扭開門,一個身穿軍服,肩頭掛著一顆金星的中年男子,背著她站在窗戶邊。
“小鐘,來坐。”
男子轉過頭,招呼了一聲,鐘茗應聲坐下,雙腿并攏,挺直了腰正視前方,男子點點頭自己卻沒有坐下,而是扶著沙發站在她的邊上。
“你的報告我看過了,為什么要調查二十年前的案子?和你現在的工作有什么關聯?不用站起來,坐著回答。”
“是,首長。”鐘茗剛要站起來就被他制止了,她順勢坐下組織了一下心里語言。
“因為目標人物與那件案子的關聯人物過從甚密,我必須要知道當年的詳情,才能評估出事情的風險,以便做出合適的應對方案。”
“喔?哪一個關聯人物。”男子一聽有些好奇。
“主犯的女兒于小薇,現在她叫蘇微,還有她的母親,蘇紅梅。”鐘茗從文件袋里拿幾件檔案遞了過去。
“蘇紅梅,這個名字很熟悉啊。”
男子看了一眼蘇微的資料就直接翻了過去,這個女人太年輕了,二十年前肯定還是個小孩,能有什么疑點,只有那個母親讓他琢磨了一會兒,看了看上面的資料,突然想起了什么。
“首長說得對,這個女人是主犯的妻子,她當時是702研究所的主任級研究員,311實驗室的負責人,618工程的重點參與者,案發后被解除了所有職務,之后一直被監視居住,直到五年前才解除。”
“618工程,對了就是她,那個......材料不就是這個蘇紅梅最先提出并發現的嗎?你說她和目標現在有接觸?”男子恍然大悟。
“對,她們母女都與目標有所接觸,目前還沒有發現問題,但是我需要了解更多,特別是這個蘇紅梅,如果不能排除她的嫌疑,就只有采取非常措施,絕不能讓目標陷入危險中。”
“我明白了,可是那個案子,是整個安全部門的恥辱啊,我這里掌握的也不一定比他們多。”男子搖搖頭,仿佛不愿意提起當年的事。
“首長,我堅持自己的要求。”鐘茗站起來,朝他敬了一個禮,眼神含著毫不妥協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