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世經常用這樣的話評價兩宋,“北宋無將,南宋無相”,實際上南渡之后相權要比之前更盛一籌,之所以很難做出成績,還是由于格局太小。偏安一隅已屬不易,一心北伐者哪個又有好下場?因此大部分時候,并不是能力的問題,能坐到臣子頂峰的人,必然也是人中之龍,否則早就倒在尸橫遍野的宦海兇途上了。
陳宜中當然也不會例外,事情的結果被他猜了個不離十,可是對策呢?依然是束手皆無,好不容易籌措的那點錢糧,能讓蘇劉義招到多少淮兵,都還是未知之數,至于沿邊各地的防務,就只能靠那些守臣了。
其實類似的警報,樞府幾乎每天都能收到幾份,可是人都有個萬一之想,哪怕現在已經料到了最壞的結果,在事實沒有被確定下來,心里還是存著一份僥幸的,誰也不愿意像年初之時那樣去面對一敗之下舉國慌亂的景象。
然而夢終歸有醒來的那一天。
一直到九月份還剩下最后十日,京師便再也沒有接到過使團中人返回,普通百姓也就罷了,諳熟內情的只要掐指那么一算,就會發現除了護衛的殿直,使團中目前還未歸來的文官只余下了兩個,恰恰就是正使劉禹和副使呂師孟。
日子在等待中一天天地煎熬著,尤其是對那些心存幻想的人來說,沒有消息也許就是好消息?這個年代還不存在此類的樂觀主義,隨著大伙耐心的漸漸消失,很少有人會注意到,老平章王熵已經許久沒有入值理事了。
“......天是什么?”
王府后院的內室里,充滿了各種藥草的味道,香澀苦咸都有,他自己久而久之已經習慣了,若是旁人偶爾走進來,總會有一些不適應,哪怕這個人是床前侍疾的親子。
“兒以為春夏秋冬,金木水火皆是天,天地依時而動,萬物依時而行,故徽公有云‘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莫非己也。認得為己,何所不至?’。”
王公子一身家居常服,頭上包了個布巾,形容有些憔悴,面上胡茬叢生,就連一向重視的容貌都顧不得了,此時若走出去讓那些平素交好的同窗親朋看了,只怕很難認得出這就是京師聞名的四公子之首。
卻不知他本人此時心里也在叫著苦,偶爾勞作一下也就罷了,誰叫榻上這個老者是他的親生父親呢,此時的孝道雖然還沒有達到之后幾朝的那么嚴苛,但是對于士林而言,一點點的負面傳聞都是足以致命的,影響的可不光是仕途前程,還有最現實的家族地位、財產分配。
怎么也沒想到,好不容易看到今天老父親有了好轉的跡象,人清醒了進食也較平時多了些,甚至還能倒臥在榻上與人交談,誰知道這一開口,就是考較他的學問,如果不是平日里還算用功,功課并沒有荒廢多少,啞口無言或是答得不如意,又不知道會生出多少事來。
“能說成這樣,也算你平時沒有白認得幾個字。”果然,王公子沒有指望他的老父會有什么好的考語,在他聽來,這種程度的挖苦已經是非常正面的評價了。
“理又是什么?”王熵面色不變地繼續說道。
他當然不是突然來了興致要去糾察兒子的課業,而是看到原本豐逸俊郎的兒子,行走床榻陋室之間,為他端水煎藥,一時心生感觸罷了。長這么大以來,除了厲言呵斥,兩人幾乎沒有好好說過話,如今自知時日無多,王熵發覺自己已經不知道如何同兒子交流了,只能從學問上面著手。
“理在天地之間。”王公子的思路已經理順,回答起來也流利了許多,配合他原本的形象,倒也有幾分侃侃而談的架勢。
“兒以為,萬事萬物皆有理,日升日落,人出人歸,不一而足。太極陽陽是理,起居息食是理,人倫父子是理,家國君臣也是理。”說到這里,王公子終于在父親的臉上看到了贊許的目光,不由得精神一振,只感覺先前的些許疲累、幾分辛苦都不翼而飛了。
王熵心思卻不完全在這上面,兒子說得沒有錯,這些都是理,可是這些至理卻敵不過一個更簡單的道理......弱肉強食。大到國與國之間,小到家族鄰里,自己故去之后,這個面含期待的兒子能不能撐起這一府的衣食?他是沒有任何想法的。
“兒說的可有不妥?”照王公子的推測,接下來就應該問道何為‘人欲’了,他在心里打好了腹稿,有意在父親面前表現一番,這是從古至今所有兒子的通病,可是半晌了也沒有聽到只言片語,不禁疑惑起來。
“非也,你說得不錯,只是為父精神不濟了,人不學不知禮,既知禮便錯不到哪里去,今后你要好自為之。”王熵指了指床榻讓他坐下來,離得近些他說話才不會那么吃力。
“你方才說了天地萬物皆有理,為父與你補上一個,生老病亡亦是理。”他擺擺手制止了兒子的動作,接著說道:“遺折已經擬好,就擱在書房架子上的那個盒子里,等到那一天,你記得要把它拿出來,交與朝廷使者,為父在里頭為你討了份恩賞,朝廷肯定還會有封賜下來,你帶著他們扶棺回鄉,三年之內誰都不敢動你分毫。至于三年之后,想做官,不妨去到地方,有了這個出身,熬資歷也能熬出一個州郡,這于你來說也就到頭了。”
一番話說完,王熵的臉上已經泛出了潮紅,身體上的不適感逐漸在增多,他不得不努力平抑一下,才能繼續說下去,王公子聽到這里已經雙目含淚,他沒想到父親在這個時候說的竟然是遺囑,想要起身下跪,一只手卻被牢牢地給抓住了,讓他不敢用力動彈,因為隔得近,已經能看到父親額上細小的汗粒滲出。
“其實你的性子不適合做官,官場上要的并不是聰明,很多時候是糊涂,這個道理今天沒辦法和你講透了,以后你自己去悟吧。若是你不想做官,靠著府里的那些基業,坐吃山空也能保你衣食無憂,而為父給你的建議是,到瓊州去。”
“瓊州?”王公子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建議聽得一愣,甚至沖淡了心里的悲傷。
“是的,就是朝廷計議要在那里開埠的瓊州,那里不光光有個市舶司,實際上這臨安城中的一小半財物,此刻都在向那里轉運的途中。到了瓊州之后,你什么都不用做,拿出所有的銀錢跟在榮王、秀王、謝家、楊家的后頭即可,若是上天垂憐,保大宋一日不亡,你也能有個安身立命之處,為父在天上便可瞑目了。”
“父親......”
王公子從來沒有聽過老父這么慈祥地說過話,而這竟然是最后一回了,他第一次生出了難受的感覺,其中更多的是失去大樹庇護的無依無靠,此時他才明白,沒有了相府公子的身份,誰會拿他一個從六品的恩蔭郎官當回事?
王熵也是心潮起伏,暗中只能強自抑著,現在他還不能閉上眼睛,他在等,等待那個最后的結果,等待其中萬分之一的僥幸。
“來了。”尤自趴在床邊痛哭的王公子突然聽到了一個微弱的聲音,他收聲抬起頭,只見父親慢慢抬起手臂,指了指門口的方向。
這間屋子是王熵的居處,此時除了侍疾的王公子,還有外間等候的一大堆妾室和未成年的子女,奉了圣人口諭常駐府上的太醫,正在爐間進行著最后的努力,盡管誰都知道那不過是做給外人看的。
什么來了?王公子詫異之下豎耳傾聽,除了一些低低的耳語,時不時有些輕微的腳步,并沒有任何值得關注的動靜啊,他又回過頭望了望榻上的父親,王熵已經閉上了雙眼,面色平靜地積蓄著力量,似乎在等待著什么的到來。
“啟稟平章、公子,留相公車駕已到府外,是不是......”隔了一層簾子,府中的管事只能將聲音放大一些,這樣一來就顯得很突兀,王公子驚訝地看了父親一眼,只見王熵似有所覺得微微頜首。
“開中門,我親自去迎。”王公子跳下地,急忙朝外走,剛剛掀起簾子走出內室,就看到一個穿著紫服的身影迎面而來。
留夢炎竟然一刻都不愿意等,他幾乎是跟著回報的管事一同進的府,什么宰相氣度都顧不得了,提著袍角看都不看外間的家眷,對于迎向他的王府公子也只是點點頭,就擦著對方的身體進了里頭,而此時那個管事的手還掀著簾子沒有放下來。
“漢輔,何人到了?呂師孟?......劉子青?”出人意料的是,看到他的那一刻,王熵竟然從靠在榻上一下子坐直了身體,然后更是直接掀開被子坐了床邊,如果不是留夢炎走得快,只怕他還要尋著木屐下地來。
“平章勿動。”留夢炎將他一把扶住,王熵坐下來,眼睛卻盯著前者的臉,想要從中找出一點希望,可惜,他看到的只是留夢炎的苦笑。
“你的病......”這句話一出口,王熵的心就涼了半截,如果是好消息,只怕留夢炎早就開口了,哪還顧得上問他的病情。
“平章莫急,容某細細說來,這次來的不是使團中的任何一人,而是元人派來問罪的使者。”留夢炎一邊說一邊觀察著他的神色變化,一邊盡量用平和的語氣輕輕說道。
王熵的心沉到了谷底,那些強自壓抑的東西似乎都在體內躍躍欲試,他轉過頭看到留夢炎的袖籠里露出了一個書信的邊角,便伸手指向了那里,手指哆嗦著,聲音也變得沙啞無比。
“快,拿與我看。”留夢炎一愣,順著他指的方向一看,才發現自己帶的東西露了行跡,而原本他是不打算拿出來的。
文書不長,抬頭是元人的荊湖行省右丞廉希賢,聯名的是平章阿里海牙,兩人在文書中向宋人施壓,指責他們有意挑起邊釁,這倒也沒什么,重點則是關于使團的那一段,王熵看完之后呆呆地坐在那里,眼神空洞無比,手上的文書和他的手臂一塊兒耷拉下來,飄到了地上。
“劉子青......誤國呀。”留夢炎正待要去撿那幾張紙的時候,就聽到一個蒼老的聲音在頭上響起,隨即一陣飽含腥味的液體擦著他的耳邊飛到了地上,將那幾頁紙染得通紅,榻上的老人仰面倒下,一雙眼睛猶自圓睜著,心有不甘地望著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