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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真相(下)

  “還要跟上去嗎?”等到前面的兩人走得遠了,劉禹放開抱緊她的手,懷里的女孩坐在草地上,眼神中閃爍著凄惶,手指無意識地抓著他的胳膊,顯得那樣地無助。

  不管她怎么選擇,劉禹都不打算跟著去了,這本來就是人家的家事,開始他還以為那個男人是蘇母的某個傾慕者,沒想到卻是他最不愿意打交待的人,國家某個強力部門的工作者。

  聽了這么久,就差臨門一腳了,蘇微掙扎著從他身上站起來,想要俯身去拉的時候。劉禹無聲地朝著她搖了搖頭,蘇微在一瞬間就讀懂了他的意思,他不愿意去直面她的窘迫,不論之前發生過什么,都不會影響自己對她的感觀。

  “去吧,我在出租車上等你,一定要回來,我可沒錢給司機。”劉禹扶著樹身自己站了起來,見她還有些猶豫,拍了拍她的手說道。

  也許是劉禹鼓勵的眼神給了蘇微勇氣,又或者是二十多年以來的夢想讓她不再徬徨,臨走之前,蘇微在地上找到一根樹枝,從這里到大門還有幾百米的路,沒有人扶著光靠單腳跳還是很累地。

  XX山的海拔只有一百多米,嚴格來說只能算是一個小山包,而這個小山包被人為地割成了好幾部分。每一部分都是一座獨立的墓山,最著名的當然是安置著黨和國家領導人的XX山革命公墓,據說里面的級別最低也得是縣團級,無論是老馮還是他的妻子顯然都還達不到。

  沿著碎石子砌成的小路往山上繞行,一排排的墓碑從眼前閃過,蘇紅梅突然感到了一陣緊張,不得不將視線轉到了前方。可能由于年齡的增大加上長期坐辦公室的原因,在她前面帶路的老馮身形已經不再挺拔,雖然他盡量繃直了身體,從后面看去依然有一點傴僂。

  回憶像水一樣在她心頭掠過,那時候,同一個大院里生活著許多對夫妻,有的雙方都在同一個單位里上班,比如老馮和他的妻子沈蕓,而有的則分屬不同的單位,比如蘇紅梅和那她不愿意想起的那個人。

  男人們有男人之間的友誼,女人自然有女人的相處方式,那時候的她是特別的,因為整個大院里就她一個人是名牌大學畢業的,從事的又是科研工作,天生就有著知識份子的孤傲和清高,同一個大院里的女人聊得來的寥寥無幾,老馮的愛人沈蕓恰恰就是其中一個。

  “到了。”老馮在停住腳步的同時,像長了眼睛一般地伸手扶了一把后面的女人,避免了她直接撞上自己。

  呈現在蘇紅梅面前的是一個熟悉的面容,灰白色的花崗巖打磨而成的墓碑上,她這輩子最好的朋友正在對著她笑。那是一張半身標準照,上面的女孩子顯得很年輕,戴著一頂藍色的無檐警察帽,身上穿著八十年代初的白色警服,一頭干練的短發襯得整個人英姿颯爽,讓蘇紅梅不敢置信的是,這分明就是二十年前的照片。

  視線慢慢下移,當看到石碑上雕刻的生卒年月之后,她不禁捂住了自己的嘴,一九九X年!一九九X年!就是在這一年,她被突如其來的變故打入深淵,失去了家族、工作、親人、朋友,如果沈蕓是這一年去世的,那會是什么原因?因為她清楚得記得,沈蕓那一年也懷了孕,比她要早上幾個月,那些日子她們之間的話題幾乎都圍繞著這個展開,一直到出事的那一天。

  “沈蕓是怎么走的?難產,還是”蘇紅梅不敢說出后面的猜測,她害怕自己一旦猜中,那就是萬劫不復!

  老馮的眼里滲出了淚水,他腦子里始終縈繞著妻子在電話里所說的最后一句話:“同志們都已經安全了,對不起老馮,我恐怕回不去了,還有你的孩子,保重,我的愛人。”然后就是一聲巨響,震得他耳膜巨痛不由自主地離開了話筒,那個聲音如此清晰,一聽就知道是六四式手槍彈出殼時的響聲,從此以后他再也沒有碰過那種槍,另可去拿笨重的老五四。

  盡管沒有得到回答,但是從老馮的表情上,蘇紅梅猜到了答案,像是要印證她的想法,轉過頭,她就在墓碑上的沈蕓兩個字下面,看到了大寫的“烈士”,什么樣的死亡會被授予這樣的稱號?顯然不可能是難產。

  “你們的孩子,小冰?”緊接著蘇紅梅想到了另外一個可怕的假設,這個想法讓她的聲音顫抖起來,接著便蔓延到了全身,一種不可名狀的痛苦沖破了囚籠,在她的身體里肆虐著,變成了低低地抽泣。

  “你應該記得,我們的那個院子里住著八戶人家,從這里數過去,一直到第十一個,每個人你都認識。他們都是在同一年同一月犧牲地,也是在同一時期被安葬在了這里,其中有些墓碑下面,只有一套他們的制服。小冰姓王,他的家就在你家的對面,他的母親比沈蕓還要小幾歲,見面就叫你‘嫂子’,他們夫妻犧牲之后,孩子就被我領養了,和你家的小薇是同一年,當年最喜歡去你家玩的那個小男孩,你老說他皮,弄亂你家的東西,每次把他趕出去,他都會偷偷地”

  “別說了,求求你別說了”蘇紅梅的淚水如決堤一般地涌出來,她無法再正視好友的那個笑容,更沒有力氣去一一看望那些曾經的友鄰們,是的這里的每一個人她都認識,大多數都對她很友好,因為那個人是大院中級別最高的,卻成了導致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這都是因為他?因為他對不對。”老馮任憑她拉扯自己的衣服,嘴唇卻緊緊地閉著,事情還處于保密狀態中,他沒有權力將答案告訴這個可憐的女人,只能眼看著她絕望地嚎哭。

  本應得到懲罰的那個人躲到了大洋彼岸,將這一切的苦難都留給了孤兒寡母,他平生頭一次那么強烈地想要致一個人于死地,偏偏這個人還曾經是他最尊敬的領導和朋友!

  終于得知了真相,蘇紅梅崩潰了,二十多年以來一直苦苦追求的答案竟然是如此殘酷,沒有人能回答她,為什么那個曾經親密的枕邊人會如此喪心病狂,不僅害死了那么多的戰友,還拋棄了他自己的妻兒!

  難怪當年那些審訊者,對她的目光是那么地仇視,她原本以為這種仇視來自于對自己的冤屈,這才想到了以死亡去解脫,原來一切都來自于那個人,可憐她還冒死為他生下了兒子,這是多么辛辣的諷刺!

  老馮無言地抱住了她,如果不那樣做,這個哭泣的女人就會委頓到地上,在他心里頭還清楚地記著第一次看到她的時的那種驚艷,對于剛從軍隊轉業到地方的大頭兵來說,年輕、美麗、學歷、科研工作者這些名詞每一個都顯得高不可攀,更別說還是老領導老戰友的愛人,現在的她韶華已逝、容顏褪去、光環不再,只有刻在骨子里的善良讓她想把這一切歸疚于自己的身上,可是這同她又有什么關系?

  “這是沈阿姨,我記得她。”一個人影繞過了相擁的兩個男女,老馮和蘇紅梅都是一驚,眼睜睜地看著她蹲在墓碑前。

  “有一次媽要加班,回來得很晚,是沈阿姨抱著我坐在院子里等,可是最后我卻在她懷里睡著了。還有一次,幼兒園的小朋友全都被接走了,只有我沒有人來接,也是她”蘇微用手輕撫著那張笑臉,童年時的記憶被突然打開了。

  “這是王叔叔,他的胡子有點扎人,每次想抱我,我都想要跑開,可他還是能追上來。”過了一會兒,她站起身,朝著邊上的墓地走去。

  “這是吳阿姨,她做的東西可好吃了,他們家還有一個小男孩,老是欺負我,每次我去找她告狀,她就會打那個男孩的手心,開始幾下會很重,后面就會變得很輕”

  “這是”

  十一塊墓地,蘇微一個個地看過去,讓老馮他們吃驚的是,每一個的來歷她都能說得分毫不差,那時候她根本沒有到記事的年齡,是什么讓她將這些記在了心里?讓蘇紅梅這個大人都自愧不如。

  從最后一個墓碑前站起來,蘇微這才轉過身,兩行淚水流過她的臉頰,眼神里透出的是難以置信的恐懼!老馮的動作比她的母親還要快上一步,他知道這個女孩的心理狀況已經接近崩潰了,如果晚一步后果不知道會是怎么樣。

  “為什么!”沒等他走近,蘇微就發出了歇斯底里的吼叫,尖利的嗓音回蕩在空曠的墓區上空,震得蘇紅梅搖搖欲墜,老馮腳步由走變跑,幾乎是飛奔了過去。

  “為什么!”在她發出第二聲吼叫的時候,老馮終于抱住她的雙肩,在他面前是一張被淚水浸濕的臉,而那雙眼睛里卻變成了紅色,讓人心悸的紅色!

  “看著我,小薇,我是誰,認不認得我是誰?”老馮在她的耳邊大吼了一聲,將還在掙扎不已的女孩緊緊箍住,哪怕她一口咬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你是”被吼聲驚醒,張開嘴抬起頭,蘇微的眼神飄忽不已,老馮的臉在眼前變成了無數的重影,那么近又那么遠。

  “我是你沈阿姨的愛人,看清楚,記起來沒有?”老馮放低了聲音,溫柔地像是囈語。

  “沈阿姨愛人馮”蘇微下意識地吐出幾個字,老馮面露喜色。

  “是的,我是馮叔叔,我是你的馮叔叔,還記得我們做過什么嗎?”

  “馮叔叔騎大馬.”蘇微腦海里出現的畫面和老馮想到的一模一樣,他仿佛又聽到那個小女孩騎在自己的背上,發出銀鈴般的笑聲。

  “小薇,好孩子,你不知道叔叔有多想你。”老馮一把將她擁入懷中,他感到女孩變得順從起來,不再像剛才那樣大力掙扎,心里的擔心才稍稍放下。

  “小微。”慢了不只一拍的蘇紅梅沖上來的時候,發現女兒已經閉上了雙眼,她心里一緊,接連而至的打擊讓她無所適從,只能去看著這里唯一的男人。

  “她睡著了,我們回醫院吧。”

  老馮探了一下女孩的鼻息,一把將她打橫抱起來,蘇紅梅緊緊地跟在后面,這個地方她一刻也不想呆了,因為自己心理同樣快到崩潰的邊緣,如果不是女兒突然出現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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