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大堂,望著府門外明晃晃的日頭,朱煥不禁抬起手遮擋了一下,一直到出到大門外上了自己的坐騎,臉上的表情才陰沉下來。踏入官場這么多年,他何曾受過此等羞辱!夏用和,這個老匹夫,朱煥在心里罵著,卻不敢宣之于口,因為這里是廬州城。
可笑吧,按照朝廷規制,此刻他才應該是這城池的主人,表他為淮西制置使、知廬州的詔令就在他的懷中,可他卻連拿出來的機會都沒有,人家根本就不見。從清晨到午時,生生地被晾在中堂喝茶喝到內急,這還不算,到了飯點,人家一盤盤地從堂前將色香味俱全的佳肴端進去,卻沒人來請他去用膳。
這是意思再也明白不過的羞辱,朱煥坐不下去了,一路出來,只覺得遇到的每個人都是一付嘲笑的嘴臉。扇得他臉上火辣辣地痛,偏生還無法當場發作,那位可是個年近八十的兵痞,按國朝的慣例就算是當場將自己格殺,也無須抵命,這口氣卻要如何排解。
憑心而論,帥府中人自認做得已經很厚道了,大帥的囑咐可是直接叉出去,現在不但沒有真去動他,就連禮數也是做足了的,沒有讓他等在門房,請到了中堂還客客氣氣地上了茶,不過見不見那是大帥說了算,可怪不到他們頭上吧。
昨日里天使出城時,話里話外透著夏貴不好相與的意思,自己聽了還頗不以為然,只當那人雖然跋扈,難道還敢違旨不遵?如今要怎么辦,夏貴擺明了不接茬,朱煥騎在馬上有些茫然,竟然不知道應該去哪里。
他有些懷念南渡之前那個文臣尊貴無比的年代,哪怕做到了樞密使的那位狄武襄,在文官心目中也不過是個粗鄙軍漢。哪怕南渡之初,又有哪個武將敢如此行事,跑回軍營寫彈劾表章么?朱煥很明白這根本沒用,朝廷現在正在倚重他,不然也不會打了敗仗還屢屢加官了。
“走吧。”朱煥招呼了一聲,帶著隨從向城門而去,書信還是要寫的,不過卻不是給朝廷,現在還不到時候,他要寄出的人是李庭芝,實在不行,自己還是回淮東算了,可是他自知資歷不夠,除非大帥能全力保薦。
這一切都被遠處二樓的一個雙筒玻璃鏡片收入眼中,從昨天那位黃門進府然后出來直接離城而去,劉禹就知道他等待的最后一位客人就要到了,因此,住在云家客棧的所有人被分成幾班,晝夜不停地盯著那里,就在朱煥剛剛進城沿街去登門拜訪之時,劉禹就被人叫醒告知了這一消息。
無須畫像,也不用聞名見面,從那一行人的穿著打扮特別是為首之人的一臉得色,劉禹便有了一個基本的判斷,天亮之后,出城打探消息的弟兄傳回了更確切的消息,淮東來人已經駐在了城外,不過才數百人而已。
在鏡頭里,朱煥進府前的得意與出府后的失望甚至憤怒都被看得一清二楚,他怎么想的劉禹沒興趣知道,劉禹只是確定了一點,夏貴果然沒有奉詔,這就足夠了,當然,為了讓手下的弟兄更加堅信自己的使命,他還準備了另一道餐點。
“李十一,從昨日到今日,那位易先生有何動靜?”將監視的位子交與他人,劉禹招呼了李十一來到后廂,這里是供眾人休息的地方,此刻輪值的人還沒有下來,因此并沒有其他人在場。
“昨日里一切如常,大約是卯時二刻他在自家院中現身,辰時開的店門,一直都在店中忙碌,午時中與相鄰的兩個掌柜一塊去了街頭的燙酒老店,應是喝得有些多,被人扶進了后院,一直到酉時才重新出現在店中......”李十一拿著一張寫得歪歪斜斜辭不達意的紙,這是根據傳來的消息剛剛謄錄的。
“他今日沒有入府,也沒有去找他人,是么?”劉禹知道那些弟兄們的監視方式,就是扮成乞丐坐在各個路口,他們都是剛到這里沒幾天的新面孔,也只有這樣子才能不被人注意,想到后世的那些間諜器材,劉禹猶豫著要不要采購一些用在這里。
他是第一次進行這類行動,絲毫不敢低估對手,雖然李十一比他早到幾天,一直盯著這位易先生,應該可以排除廬州城內還有其他探子的結果,或者說,在易先生這條線上,應該不會再有其他人了。
話一問出口,劉禹就覺得自己可能是反應過度了,后世的諜戰片看多了,老是想著那些令人耳熟能詳的鏡頭,這才是十三世紀,沒有竊聽器,沒有發報機,要說有,也只會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不需要搞得草木皆兵。
“屬下怕有所疏漏,曾以行商之名上門拜訪過他,這人處世圓滑,出手大方,在這廬州城中交游頗廣,最要緊的是,他根本沒有隱瞞自己的來歷和目地,一見到屬下,就明目張膽地招攬,要屬下利用行商之便,為他們提供江南各種消息,而他自稱可以為屬下北上的商路提供便利。”
實際上,李十一雖然不折不扣地執行了劉禹的命令,心里還是有些不解的,這個姓易的其實就是個明樁,這種人在前線各州府比比皆是,宋人官府都不會去管,還指望著他能幫著牽線搭橋呢,這是目前戰爭的常態,劉禹理解不了,經歷了建康之戰的李十一同樣無法理解。
“覺得我多此一舉了?放心,你家太守從不做無謂之事,有一句話我現在就說與你聽,你可能不懂,但是一定要記住了,如果有一天,你處在這個易先生的位置上,能做的事情要比他多得多,明白么?”劉禹拍拍他的肩膀說道。
“恩,屬下記住了。”李十一爽快地應道,太守對他的信任讓他心里十分感動,那是一種真正的看重,雖然不明白為什么,李十一在心里已經升起一股為之赴死的慷慨,自從跟著劉禹他已經得到了曾經夢想的一切,勝利、榮譽、升官等等。
劉禹的表情卻沒有多少放松,這個目標人物既然交游廣闊,要如何才能控制住他,而又讓城里注意他的人不至于起疑?劉禹在腦海中思索著,總覺得怎么也難以做到毫無疏漏,看著李十一手上的那張紙,他突然靈光一閃。
“他那個商棧有多大,里面一共住了多少人?”劉禹開口問道,易先生的那處商棧離這里大概兩個路口,處在夏貴的帥府與他的宅第之間的街上,這是一個極其有利的位置。
“三進的樣子,門面就是那種普通大小,里面連同伙計足有五、六十人,后院除了住家還充做了庫房,對了,他們還有不少駝馬、大車。”李十一細細地說道,呵呵一笑,劉禹白了他一眼,駝馬?是戰馬吧,庫房?只怕其中資財不少吧,這幫人別的不上心,說起這個兩眼就直放光。
“這樣,你讓住在這里的弟兄,從現在開始,分批去退房,咱們這一間明日里才退,退了房的弟兄趕去和大隊待在一起,不要隨意走動,隨時等候某的指令。”在心里計議了一番,劉禹拿定了主意,開始部署行動,李十一點點頭轉身出去吩咐手下。
這里是監視帥府的最好位置,暫時還用得著,只是他的時間不多了,四天里已經過去了快兩天,雖然目前一切都還在自己的計劃內,可萬一出個什么偏差,就沒有補救的機會了,因此他不得不多想一些。
劉禹看了一下表,與金明約定的時間還有半個時辰,他決定出門先去等著,這事不能瞞著他,與其讓他事后猜出來,還不如現在就告訴他,劉禹并不指望他能親自加入,但后續的事宜卻是非他不可。
城外的南崗鎮離城不過二里地,歇息了一夜補充完給養,調配好車輛的汪夫人一行已經準備要開拔上路了,雖然沒有進城相見,但是在別人的轄境內,官面上的文章還是要做的,一應的文書手續都已經辦好,眼見著離目的地就差最后這一程,眾人都迫不及待地想要馬上出發。
前來送行的官員只有寥寥數人,這類事情用不著金明出面,汪麟擔起了一府長男的責任,多年的歷練,倒也應付得熟練無比。遠遠地看了一會,金明放心地走向自己的屬下,那邊的軍營已經被拆除完,一千多禁軍穿戴整齊地列隊準備出營。
“從這里沿官道到下一個鎮子處由你負責護衛,某會遲些在那里與你會合,隊中有女眷,該如何做你清楚,若有差池某只找你來問,聽清了嗎?”金明沒有告訴他自己去干什么,那位被他一手提拔的都統當然也不會去問,沿途都是官道,并沒有什么危險,他信心十足地應了下來。
老長官離去的方向應該是城中,奇怪的是,他沒有穿官身,更沒有著甲,連個親兵也沒有帶,就這么穿著一身常服騎著馬走遠了,多半是私事吧,老長官這般神神秘秘地,難不成在城中還有一個老相好?歪樓歪得厲害的都統搖搖頭不再亂想,一聲令下,帶著自己的隊伍出營而去。
“雉姐兒呢?”在鎮中客棧內歇下的家眷一行人打點好行裝,汪夫人卻沒有看到小女孩的身影,不禁向下人們問道。
“回老夫人,雉姐兒一早就起了身,說是去軍營找金指揮,不隨咱們一塊走了。本來早就想向你稟報,可這一忙,就忘了,還望老夫人恕罪。”一個知情的侍女趕緊回報,神情十分緊張,誰不知道老夫人對那位小娘子的寵愛。
聽了下人的回話,汪夫人擺擺手示意不必在意,她太了解雉奴了,這才是那個小女孩的常態,根本呆不住,如此也好,汪夫人欣慰地嘆了口氣,前幾日她還生怕憋壞了她,于是不再多問,招呼家人整理好了馬上準備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