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孽。”新晉一品舒國夫人看著窗欞上映出的小小身影輕輕吐出兩個字,搖搖頭帶著侍女們轉身離去。這條船是原兩淮制使李庭芝的座舟,為示尊崇特意借出的,這番好意汪夫人實在推辭不過,只因李庭芝說得很明白,唯有這船才能橫行大江,不至于耽誤了行期。
她的倉室在后方,此刻走的卻是相反的方向,大舟已經出了焦湖,正行駛在肥水的支流金斗河上,這條河直入廬州城中,一行人將在那里上岸,然后轉為陸路。轉過樓艙區,寬敞的前甲板上身材高大的金明站在女墻后眺望著兩岸。
“河上風大,老夫人略看看就好,久了恐怕頭會疼。”看到一行女眷過來,金明趕緊迎上去,絮絮地說道,仿佛又變成了剛入軍伍的親兵。老夫人滿意地看著他,當年那個背著妹妹的瘦弱乞兒已經長成了剛毅男子,還是這般視她如長輩,不枉他們看重。
“快到廬州了吧,等靠了岸,帶雉姐兒上去轉轉吧,這孩子,往日里多活絡的一個人兒,現在整天不聲不響地,老身實在有些擔心。”汪夫人的擔心是真情實意的,這個小女孩很大程度上彌補上她未能生女的遺憾,況且別人的孩子能可勁地疼,處了許多年反而更親。
“老夫人無須擔心,某還怕她像往日般會吵得人不耐,如今這樣不是正好,若還是到處亂跑,全無女子形象,將來某擔心無人肯娶,要賴在老夫人身邊,豈不是罪過?”金明開著玩笑說道,汪夫人知道他是為逗自己,仍然很高興。
再過不久就要上岸了,金明要操心的事情很多,對于自家妹子確實照顧不過來,不過看她安安靜靜地一付乖乖女模樣,倒也正合已意,哪里還肯再讓她跟著,至于別的事,金明還沒有細到那個份上。
“一會到了廬州,無須入城,就在城外找一處地方歇歇腳,你替我擋了那些應付之事,就說行船日久,加之哀傷過度,只宜休養。”金明聽完吩咐,心里就有了數,他也是不喜歡面對那些人,只不過怎么也得在這里呆上一天,因為接下來的陸路要做很多準備。
將汪夫人送回艙室,金明開始準備布置接下來的行程,除了這艘裝載家眷的大船,后面還跟著數艘兵船,金明手下的一千人分散搭在船上,護衛著左右,這一路的水道沒那么寬,被他們幾乎占完了,在前面開道的則是廬州方面水軍派出的巡船。
廬州畢竟是通瞿大邑,城外也是熱鬧非凡,離城不過二里余的南崗鎮就是如此,原本不過是一處小村落,因著離州城近,又靠著金斗河,慢慢地發展成為一個大鎮,商賈云集,碼頭上也是船只眾多,所謂“朝出千桅,日進斗金”,不外如此。
大船緩緩靠上岸邊,金明帶著幾個親兵當先下了船,安排駐軍、食宿、以及同當地官府的接洽等事宜,等到忙完了這一切連午飯也沒顧得上吃,好在人手足夠多,倒也是有條不紊,家眷們住進了鎮中的客棧,士卒則找了一個寬敞處扎下營寨。
在碼頭將運他們前來的那些船送走,金明站在碼頭上看著遠去的帆影,直到手上的煙頭燃盡燙了他一下,才回過神來。想到這煙的主人,金明不由得嘆了口氣,他能猜出劉禹想做什么,卻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幫他。
正要準備轉身回軍營,碼頭上一個普通百姓打扮的人匆匆地朝他跑來,金明認得他下來的那艘船,那就是劉禹遣來的那些人所乘,他們扮成了商隊跟在后面,不需要金明去操心,這時候找他,金明本能地感到一定有事。
“指揮,我們太守想與你接話,你看?”那人看來是個頭目,金明點點頭帶著他走到碼頭附近一處樹前,來人將一部用布包裹著的對講機交給他,自己則轉身就走了,金明拿著機器,沒有過多久,就響起了“嘟嘟”的聲音。
“什么,你在城中?怎可親身犯險,好吧,你說的事某知曉了,到時候自會安排,你自己須小心行事,多保重吧,就是這樣。”金明倚著樹身低聲說道,他沒想到劉禹已經到了城中,比他們到得還早,而劉禹要他辦的,也不過是件小事,并沒有讓他參與進來。
結束了通話,金明的臉色變得有些陰沉,站在原地愣了半天,過了片刻,才像是下定決心似地扔下煙頭,轉身向鎮里走去。離這里不遠處的另一棵樹后,小蘿莉的身形閃了出來,手里拿著卷成一團的飲餅,詫異的看著自家兄長的背影,若有所思。
接應兩百人進城是個很麻煩的事情,這么多生面孔,想要不引起懷疑幾乎不可能,好在劉禹早已經想到了這一點,通過陳小乙聯系本地的地下勢力就是這個原因,當然他們只知道帶人入城,具體干什么是不清楚的。
不知道陳小乙倒底和他說的那人達成了什么條件,劉禹在城中的一處酒樓見到他的時候,后者只說了四個字“幸不辱命”,劉禹見他不想說也就不再多問,只是囑咐他人一進城就不用再留下了,這件事,算是欠了他一個人情,日后定有回報。
“太守請放心,這事小的定會當不知情,回去之后就會爛在肚子里,不會向任何人提起。”陳小乙這次來廬州,身邊的幾人都是劉禹的親兵所扮,他和麻老六所說的,也不過是自己要運一批人入城,尋一個仇家,之后的事都與他無關。
劉禹“呵呵”一笑將他扶起坐下,等到事情出了,這些人肯定會知道怎么回事,可那樣他們多少也算是同謀,想要揭發什么的,先得想想自己會是什么下場,這反而會成為今后的把柄,所以,劉禹并不擔心后事。
鎮巢軍軍治所在的巢縣縣城內,洪福在原軍府衙門接待了這位號稱是沿江制司遣來的參議,不能怪他好奇,這位參議也委實年輕了些,只怕還沒有自己的長子大,可人家氣定神閑地坐在那里任他打量,沒有絲毫的拘謹樣。
“陸參議是吧,既然制司有所差遣,某定會從命,只是目前朝廷對我等歸屬還無定論,到時還請參議為某作個見證才好。”洪福拱拱手遞過一封文書,他的反正一事已經通報了幾方面的人,可到現在,只有遠在建康的沿江制司派了人前來接洽。
“洪都統,你也應該知道,最近朝廷的新命才剛剛到達,大帥由兩淮移駐建康,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你這里已經是格外重視了,才會命某親來,都統順應大義,毅然反正,光復鎮巢軍之行,大帥已經遣人報與朝廷,如不出意外,正式的鈞令隨后就會到。”
張青云收起那張蓋著沿江制置大使的文書,談談地說道,他現在的身份是制司參議,名叫“陸秀夫”。顯然洪福也知道這個名字,只是對他的年齡有些驚訝,也許是說書練出的膽氣,他現在并沒有多少緊張之情,反而好像有些興奮。
到達這里只是第一步,具體要怎么做還得聽劉禹到時候的命令,也算是取巧吧,劉禹知道這時候洪福并沒有拿到正式的任命,他嚴格來說還不是大宋之臣,因此,他就不太可能懷疑制司的諭令,這只軍馬是離廬州最近的,足有五千之眾,還是得了楊行潛的提醒,他才決定要行此一招。
洪福心里確實沒有懷疑他的身份,只是這位參議親自到自己這里來,又沒有說要自己干什么,讓他心里有些不安,鎮巢軍的周圍全是自己的地盤,沒有發生戰事,難道是要調自己北上與韃子交鋒?想到這里,洪福對著張青云擺出一個笑容,舉動更加殷勤起來。
入夜之后,金斗河上的水門再次被打開,幾艘民船被放進城來,守門的王都統看著這些黑呦呦的船只有些不解,昨日里就進來了一批,照以往來看,怎么也得再過幾日才會有船來,這么早就來了船,莫非這“五郎”的生意又做大了?
“王都統,弟兄們辛苦了,一點小意思,不成敬意,拿去吃些酒,莫嫌少莫嫌少。”麻老五特意壓低了嗓子,那聲音還是破鑼般地很難聽,只不過看在那袋金子的份上,王都統也就不甚在意這些了,視線馬上從河面上轉了過去。
“老六,你這生意如此順暢,弄得哥哥都心癢了,不如脫了這身官衣,隨你一同去如何?”王都統毫不在意地接過袋子拿手捻了捻,眼睛仍然撇著他,麻老六在心里罵了一句,臉上堆著笑又遞過去一袋。
“那份是單給都統的,這個就煩都統分給弟兄們,今日里,南瓦子某作東,不當值的弟兄有一個算一個同去耍子!”麻老五不動聲色地上前一步,擋住了河道方向的視線,王都統和手下聽到有耍子,都是大樂,一齊簇擁著朝外走去。
民船一艘接一艘地駛過水門,撐桿的篙公看著遠處的那群人,終于放下了懸著的心。船上不大的蓬子里擠得滿滿當當都是人,每個人都已經握住了兵器,神經崩得緊緊地,以防意外的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