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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九十九章 春山花開如火

  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浩然九洲,時過境遷,一地有了一地的壓勝之物,比如那棵萬年梧桐樹之于桐葉洲。

  而一洲山河版圖狀若水瓶的寶瓶洲,亦是同理。

  地脈深處,是一處禁制重重的太虛境界,茫然無垠,除了對峙雙方,空中懸有一只布滿遠古篆文的正方形鐵匣,木匣下方又有一層木板模樣的簡陋托盤,將那鐵匣虛托而起。

  謝狗盤腿坐在在這處太虛境地內,雙臂環胸,目露贊許神色,老氣橫秋道:“解開兩層山水禁制,靠法寶和蠻力打破三層,你們能夠走到這里,已經是相當不錯的戰績啦,書上不是有個雪夜訪友的典故嗎?你們可以乘興而來,盡興而歸了。看,下雪了,好大一場鵝毛雪。”

  她說下雪,果真就下雪。

  敵友未分,宋續以心聲提醒其余五人不著急動手。

  面對一位能夠隱匿氣機、一路尾隨來到此地的大修士,哪敢掉以輕心,地支一脈五位修士,此刻嚴陣以待,腰懸“戌”字腰牌的余瑜,少女雙手合掌結陣,寶光煥發,手心手背布滿了云紋古篆,她一側肩頭,隨之出現一位少年姿容的上古劍仙陰神,袖珍身形,頭戴芙蓉道冠,佩劍著朱衣,雪白珠串綴衣縫。

  “午”字陣師,韓晝錦無需掐訣念咒,便造就出一座山土皆赤、紫氣升騰的仙府宮闕,內有靈寶唱贊宛如天籟。

  小和尚身穿素紗禪衣,懸“辰”字腰牌,雙手結法印,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閉眼處起雷池,腳下出現一座蓮池。

  謝狗嘖嘖稱奇道:“以縫衣人的手段,行僭越之舉,膽敢敕令一尊上古劍仙的英靈陰魂,又煉化了一處上古仙真統轄山河的治所,小和尚的念凈觀想,睜眼閉眼間,憑此串聯陰陽與幽明,一個修習佛法的,竟然連臭牛鼻子的五雷正法,都能學到手,你們一個個的,都很厲害啊,人才,都是人才,當之無愧的年輕俊彥!”

  余瑜以心聲說道:“麻溜的,趕緊算一卦,試探深淺,看看是什么來路,打不過就跑路,反正回頭咱們也可以搬救兵。”

  無法確定這個貂帽少女的真實年齡,境界肯定是上五境起步了,而且還是一個大驪刑部不曾記錄在冊的修士,這就很奇怪了,難道是剛剛潛入寶瓶洲的外鄉修士?

  小沙彌雙手合十,念念有詞,“佛祖保佑今日無事,即便有驚也無險,大伙兒都平平安安的。回頭我就去廟里捐香油錢,可不是買賣,就是個心意。”

  那個兩坨腮紅的不速之客,好像聽到了他們的心聲,咧嘴笑道:“小道士別算卦了,白耗心神而已,反正是自家人,彎來繞去都算親戚哩,肯定打不起來。”

  小沙彌再次雙手合十,默念道:“佛祖保佑。”

  又踢到鐵板,碰到世外高人了。

  早知道出門就該翻翻黃歷的。

  余瑜笑呵呵道:“親戚,自家人?怎么說,前輩不會是說笑話吧?”

  謝狗微笑道:“信不信由你們。”

  察覺到道士葛嶺的異樣,余瑜疑惑道:“算個卦而已,要說吐血都算正常的,但是你閉上眼睛作甚,咦,咋個還流眼淚了?”

  葛嶺眨了眨眼睛,眼眶布滿血絲,無奈道:“很古怪,就像一輪大日近在咫尺,只是看了一眼就遭不住。”

  余瑜苦兮兮道:“得了,那就還是砍瓜切菜的結果唄。”

  葛嶺苦笑點頭。

  對方極有可能是一位仙人。

  如今有周海鏡這位山巔境武夫補上最后缺口,若是十二人都在場,他們還有一戰之力,可惜袁化境六人身在長春宮,不曾一起隨行探寶。

  謝狗嘆了口氣,“這就是不聽勸的下場了。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老話說得準不準?”

  “暫時無法與袁化境他們聯系,陳先生也不在,咋個辦?”

  少女一跺腳,“難道真要喝酒么?!”

  先前在改艷的客棧里邊,陳先生為他們每個人“傳道”,消除隱患,免得將來修道遇到心魔,只有到了余瑜這邊,陳平安給了她三個字,多喝酒。

  他們這個小山頭,領袖是劍修宋續,智囊和軍師,則是看似大大咧咧的余瑜。

  謝狗意態閑適,伸手指了指那只匣子,“勸你們千萬千萬,別打開這只鐵匣子,一個不小心,就要連人帶魂魄,都瞬間積雪消融嘍。別覺得有點旁門左道,就不當回事,這種魂飛魄散,是實打實的化作灰燼,哪怕是個飛升境大修士,或是那幾個神通廣大的老古董,能夠一路找到酆都那邊去,一樣救不了你們。接不住匣子里邊的東西,它就會墜地,先砸碎那層失去陣法支撐的木板,就跟鐵塊砸薄紙差不多了,只會一路轟隆隆洞穿寶瓶洲陸地,墜入位于深海中的山根,大水沸騰,導致整個寶瓶洲就像個蒸籠,一洲山河處處生靈涂炭,單憑你們幾個,境界不太夠,兜不住的。”

  虧得自己來得早,若是再晚一步,被這幫娃兒將匣子收入囊中,那么此物真正的歸屬,可就是一筆掰扯不清的糊涂賬了。

  何況謝狗還真不覺得他們能夠帶走鐵匣,她方才這番言語,并非完全危言聳聽,匣內禁錮的那只新生金烏,屬于太古異種,極其罕見的火精之屬,自然天生桀驁不馴,一旦被外界打破桎梏,這些修士又無收拾爛攤子的手段,真就會被金烏一口氣撞穿寶瓶洲陸地山根,留下個大窟窿的“地缺”,然后消失無蹤,遁入天外太虛,再想將其捕獲,就難如登天了。

  宋續手腕一擰,手中多出一件瓶狀寶物,“我們并非全無準備,晚輩有此物能夠接引匣內異寶。”

  此物是欽天監袁先生交給宋續的,而此物又是從一處大驪朝廷剛剛發現的嶄新福地內開掘而出。

  發現福地,入內得寶,再來此處禺州地脈接引匣內“金烏”,環環相扣,都歸功于袁天風的大道推衍和縝密演算。

  皇天對后土,地神掣水瓶,井下轆轤急,水瓶無破響,火樹有低枝。

  謝狗瞇眼一看,小有意外,有點道行啊,還真是一件針鋒相對的寶物,看來他們背后站著個高人。

  如果換成是當年的白景,哪管其他,見著了昔年火殿墜落人間的舊物,本就有她的道痕烙印,按照以往作風,白景只需一劍劈開鐵匣子,將那只剛剛生出靈智的年幼金烏拘拿入袖,至于是否會引來一洲地脈震動,與她何關。只是她此次離開落魄山,小陌對她如此放心,都不曾跟隨“監視”,才讓謝狗多出一份耐心。

  謝狗揉了揉下巴,小有為難,想要證明這輪墜落大地的大日,屬于有主之物,她就得出劍斬開匣子,才能服眾。

  而這撥不知輕重的娃兒,顯然是對這只金烏志在必得,若是在蠻荒天下那邊,再簡單不過,砍幾個連上五境都不是的螻蟻,不費吹灰之力,至多遞三劍的事情。

  一來不愿在浩然天下惹是生非,二來不愿辜負了小陌的信任,謝狗思來想去,只得拗著性子,給出一個不符合她以往作風的折中法子,“就當是以物易物好了,我送給你們一件仙兵品秩的寶貝,不讓你們白跑一趟,回去好交差。”

  宋續搖頭道:“就算前輩拿出再多的仙兵,我們也不會答應,并非晚輩得寸進尺,更不敢有待價而沽的想法,實在是此物,于我們大驪王朝有重用,不可或缺。”

  謝狗站起身,咧嘴笑道:“我覺得你們還是不太了解情況,才會覺得有選擇余地,你們覺得呢?”

  余瑜以心聲說道:“要不要搬出陳先生的名頭,嚇一嚇對方?”

  經過上次大驪京城那場變故,如今地支一脈修士,已經達成了一個共識。

  有事就找陳先生。

  大驪王朝剛剛找到了一座無據可查的嶄新福地,最古怪之處在于這座福地有月無日,大道有所缺漏,故而急需這一輪遠古墜地大日去補缺。

  “我早就說了,我們雙方是沾親帶故的,不然你以為我浪費這么多口水做什么,要不是有這么一層關系在,就我這脾氣,呵。”

  謝狗抖了抖手腕,“我的道侶,就是跟在陳平安身邊的那個小陌,道號喜燭,名為陌生,去過大驪京城皇宮的,你們肯定反復研究過的身份履歷了,他比陳平安英俊帥氣多了。”

  謝狗雙臂環胸,笑道:“至于我,剛給自己取了個新名字,梅花,原名謝狗,不是特別好聽哈。”

  書上不是有句詩,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見梅花不見人嘛。

  謝狗最后一次聲明道:“這件事,你們找陳平安說理去也沒用。東西是我的,就是我的。再跟我唧唧歪歪,就別怪我下狠手了。”

  謝狗當然不會下死手,那只會讓小陌難做人。

  就在謝狗準備遞出第一劍的時候,這處太虛境界內憑空出現了一位儒衫文士。

  層層禁制,好像形同虛設,這位文士如入無人之境。

  瞧著是個讀書人,卻有一身濃重到讓謝狗只覺得撲面而來的佛法氣息。

  此人莫不是剛剛從西方佛國返回?

  宋續一行人更覺得震驚,怎么會是驪珠洞天福祿街李氏的那個李希圣?

  其實他們早先得知李希圣此次受邀參加三教辯論,就足夠意外了。

  在驪珠洞天年輕一輩當中,李希圣是很不起眼的存在,關于此人,大驪刑部檔案只有幾個內容很簡單的條目,其中兩條,曾經在泥瓶巷,與外鄉劍修曹峻打過一架。李希圣還曾在落魄山竹樓之上畫符。但是那場架的勝負如何,以及在竹上畫符的效果,都無記載。

  “還好趕得及。”

  互為掎角之勢,李希圣望向比自己早到的兩撥人,微笑道:“此物與我妹妹大道牽連,不管是前輩憑借卓絕劍術,強開鐵匣也好,還是你們以欽天監袁先生親手仿制的古瓶裝載大日也罷,我都覺得不是特別穩妥,在這之前,恐怕需要先做個切割。”

  謝狗咧嘴笑道:“聽口氣,是換成你來,就一定安穩?”

  李希圣點頭道:“我會幾手符箓,恰好能夠派上用場。”

  謝狗開始傻樂啥,扶了扶貂帽,這次是真有點生氣了。

  她唯獨見不得別人在自己跟前顯擺,跟她比修道天賦?

  李希圣笑著解釋道:“前輩不要誤會,我只是前來保證對此物并無覬覦之心。等我打開了匣子,再將那頭金烏馴服,不至于四處亂竄引來一洲震動,你們大可以坐下來好好商量,決定此物歸屬。”

  宋續率先與李希圣主動示好,“宋續,見過李先生。”

  少女咧嘴一笑,跟著自我介紹道:“馬糞余氏,余瑜。”

  “句容人氏,暫任京師道錄,葛嶺。”

  “舊山崖學子,陸翚。”

  “清潭福地,韓晝錦。”

  小和尚雙手合十,赧顏道:“京城譯經局,后覺。尚未具足戒。”

  李希圣與眾人作揖還禮,微笑道:“龍泉郡李希圣,是李寶瓶的大哥。”

  謝狗試探性問道:“你從西方佛國返回這邊多久了?一個月,還是幾天?”

  李希圣以心聲道:“剛從歙山火霞寺趕來此地。”

  如果不是察覺到此地異象,李希圣不會這么快返回浩然天下,而且返回浩然天下的第一件事,肯定也是去往白帝城。

  謝狗對此將信將疑。

  你當自己是十四境嗎?

  林守一離開長春宮后,先跟隨袁化境六人去了一趟京城,其實破境躋身玉璞一事,并不需要他親自去刑部錄檔,只不過林守一與大驪朝廷素來關系不錯,否則他當年也不會答應擔任齊渡廟祝,而林守一的處處恪守規矩,為人處世滴水不漏,是公認的謙謙君子,也讓他在大驪禮、刑兩部里邊的風評極好,在刑部那邊“點卯”時,皆是道賀。

  此后林守一御風去往洪州采伐院。

  采伐院如今無事可做,林正誠坐在冷冷清清的公署屋內,官員當值期間不可飲酒,桌上只有幾碟鹽水花生之類的佐酒菜,見著了林守一,這個男人也沒有說什么,只是丟了顆花生在嘴里細細嚼著。

  林守一從袖中摸出幾壇長春宮仙釀,放在桌上,說是太上長老宋馀送的,以后爹想要喝這種酒水了,只需要與長春宮打聲招呼,就會直接送到采伐院,酒水錢會記在他林守一的賬上。

  林正誠瞥了眼如今在寶瓶洲山上一壺難求的珍稀仙釀,不太領情,“自己喝嫌貴,又無人可送,拿回去。”

  林守一笑道:“聽說爹在京城捷報處的上司傅瑚,如今就在屏南縣當縣令,可以送他。”

  林正誠想了想,也就沒有拒絕,傅瑚能夠外放為官,擔任上縣主官,當然是他與兵部武選司和禮部清吏司那兩位郎中,打了招呼的緣故,也沒直接幫忙討官,就只是幫著傅瑚說了幾句好話,大驪朝廷就聞弦知雅意,順水推舟給了傅瑚一個實缺,屬于平調里邊的頭等重用了。

  要說識人之術,林正誠當然是極有功力的,否則怎么當驪珠洞天的閽者。

  林正誠朝門口那邊抬了抬下巴,林守一心領神會,父親這是要準備小酌幾杯了,就一揮袖子,房門關上。

  林正誠微微皺眉,林守一立即神色尷尬起來。

  林正誠也沒有掰扯什么為人道理,一根手指輕輕敲擊桌面,林守一就開始取出酒杯,主動起身倒酒。

  林正誠抿了一口酒水,回味片刻,說道:“是玉璞境了,就等于跨過了一個大門檻,你今年四十多歲,老大不小的年紀,擱在山下市井,結婚早的話,說不定都有孫女了,有些事,也該與你打開天窗說亮話。”

  林守一喝酒壯膽,笑道:“爹,別含糊一句四十多歲啊,到底知不知道我的具體年齡?”

  林正誠想了想,問道:“你比陳平安大幾歲?”

  林守一倍感憋屈,敢情爹你只記得陳平安的歲數,自己兒子的年齡就記不住,苦笑道:“爹,我真是你親兒子嗎?!”

  林正誠淡然道:“這種事,得問你娘去,我說了不作準。”

  林守一吃癟不已,伸長手臂捻起一粒花生丟入嘴里,開始悶悶喝酒。

  林正誠將自己身邊的一碟干筍,朝林守一那邊推過去些許,說道:“陸沉在去年末,曾經來過這邊找過我一趟,跟我聊了些陳芝麻爛谷子的舊事,他覺得是我害得你失去了一樁天大機緣,導致許多本該屬于你的好處,無形中轉嫁到了陳平安身上,陸沉的屁話,不能全信,也不能不信,可以聽一半吧。”

  林守一問道:“爹,能不能詳細說一說?”

  林正誠灌了一口酒,揮了揮手,示意自己倒酒便是,再將一些老黃歷和內幕與林守一說了個大概。

  林守一仔細想了想,“我就算早知道有這么一張賭天賭地的…賭桌,我還是肯定爭不過陳平安的,因為我韌性不足,除了自己看書和自己修行,對待任何事情,都太懶散了,沒有半點上進心。再說了,早知道這些,除非是我自己猜到的,否則不管是誰與我泄露了天機,就等于直接失去了資格,會自動離開賭桌,所以爹你不用多想,更別因此有什么心結。如今的生活,我覺得就是最好的了。”

  “何況,命理機緣一事,何其復雜難測,尤其是當我們涉足修行,一條光陰長河,逆流、溯洄、岔流皆無數,昨非今是,今非明是后天再轉非,這類事情多了去。”

  “歸根結底,這場我們這一輩都被蒙在鼓里的爭渡,就是各憑本事,勝負輸贏,都得認。”

  “心外別求終無是處。”

  看著林守一清澈眼神與那份雍容氣度,在兒子這邊,林正誠難得有幾分柔和臉色,只是很快就收斂起來,問道:“你是怎么跟陳平安說的?”

  林守一說道:“我有讓他來這邊拜年啊。”

  陳山主你坑人不淺!

  林正誠抬起頭,皺緊眉頭。

  一看到爹這種悶著的表情,林守一就心里邊下意識發憷起來,由此可見,林正誠這個當爹的積威深重,林守一想了想,硬著頭皮說道:“我在信上跟陳平安說了,可以來這邊拜年。我覺得以陳平安的過人才智,這么一句,已經足夠說明問題了。”

  林正誠皮笑肉不笑道:“是‘可以’,不是‘務必’?你這個讀書人,字斟句酌的,很會遣詞造句啊。”

  于是林正誠主動舉起酒杯,“我不得給讀書種子敬個酒?以后去參加科舉,考個狀元回家,我親自去門口放鞭炮。”

  林守一舉起酒杯,放低又放低,輕輕磕碰一下,喝酒之前,委屈道:“爹,以后能不能別這么說話了。”

  林正誠抿了口酒,“這是當爹的教兒子做人說話呢?”

  林守一再次無言,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仰頭一口悶掉。

  林正誠說道:“參加大驪朝科舉一事,我沒跟你開玩笑,四十來歲的狀元,年紀不算大。就算考不中狀元,只要是一甲三名,或者二甲傳臚都行。”

  林守一奇怪道:“爹,你也不是那種有官癮的人啊,怎么到了我這邊,就這么想要在家里祠堂掛塊進士及第的匾額嗎?”

  “家里邊有余糧,豬都能吃飽。戶多書籍子孫賢,好學是福。”

  林正誠說道:“惟愿自家魯鈍兒,無病無災至公卿,大富貴亦壽考。”

  天氣漸暄和。

  門外院中玉蘭花開了。

  在紛紛復國和立國的寶瓶洲南部,在四分五裂的舊大霜王朝版圖上,新崛起了一個云霄王朝,占據了將近半數舊山河,一舉成為寶瓶洲南方最具實力的強國之一,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就是云霄洪氏未能拉攏那個仙君曹溶的靈飛觀。

  現任觀主道號“洞庭”,在道觀之外的兩國邊境,新開辟了一座戰場遺址作為道場,傳聞這位道教真君,擅祝詞,修六甲上道,手執青精玉符,能夠敕令陰兵為任憑驅策的力士。

  在云霄王朝的東北邊境,有一處人跡罕至的崇山峻嶺,自古就沒有修士在此開辟洞府,胡灃和吳提京,兩個相逢投緣的年輕劍修,就在這邊正式開山立派了。

  所謂典禮,就是放了幾串鞭炮,擺了一桌酒菜。

  可就是這么一塊靈氣稀薄的地盤,這么個勉強可以開辟道場的山頭,都被一幫云霄洪氏地師找上門來,揚言此地是一條朝廷封正江河的源頭之一,既然在此開府,按例需要帶他們兩個一起走趟京城,得在禮部那邊錄檔,寫明姓名籍貫、師承,朝廷勘驗過身份和資歷,才可以正式立派,而且以后每年還要與朝廷繳納“租金”…總之就是扯了一大堆繁文縟節,聽得吳提京差點就要出劍砍人。

  結果對方一聽說胡灃是那大驪王朝的處州龍泉郡人氏,洪氏朝廷和地方官府的態度,立即就調轉了一百八十度。

  非但沒有繼續糾纏胡灃,反而主動詢問兩位外鄉仙師,需不需他們讓附近的府郡衙署,幫忙張貼榜文告示,下達一道山禁令,免得山野樵夫、采藥人之流的俗子,誤入此地,打攪了兩位仙師的修行。

  此后,還專門來了一位登門拜訪的禮部官員,身邊還跟著一位曾經游歷過舊龍州地界的年邁修士,找到胡灃閑聊了幾句,措辭小心,其實就是驗證胡灃的大驪身份,見那胡灃提起家鄉風土,皆無誤,便不敢多問,很快打道回府,足夠與朝廷交差了。

  在山腳那邊,目送對方離開,吳提京問道:“他們不嫌麻煩嗎?直接跟大驪處州那邊問一聲不就行了,二郎巷那邊到底有沒有一個叫胡灃的人,一封信就能夠確定的小事。”

  胡灃搖頭道:“他們不敢因為這點小事,就去麻煩大驪朝廷,再者如今寶瓶洲南方諸國,最怕大驪刑部的粘桿郎找上門。”

  吳提京笑道:“看架勢,云霄洪氏都恨不得把你供起來,聽他們話里話外的意思,咱們要是點個頭,就能當皇室供奉?你們大驪身份就這么金貴嗎?”

  胡灃淡然道:“也就只是這幾十年的事情,擱以前就不是這種情況了,山上仙師和山下文人,最早對盧氏王朝和大隋高氏,十分卑躬屈膝,即便是后來大驪鐵騎吞并了盧氏王朝,還是有不少文人雅士,依舊崇拜別國,喜歡捧臭腳,看待國內情況,就百般挑刺,用董水井的話說,就是跪著的人說硬氣話,明明可以站著的人,卻偏偏喜歡跪著說話。”

  “崔瀺當國師那會兒,就不管管?多糟心。”

  吳提京覺得挺有趣的,“現在好多了吧?”

  “崔國師學問大,事務繁重,估計是顧不上這些,也可能是根本就懶得管,估計崔國師內心深處,從沒有把他們當讀書人看待吧。”

  胡灃點點頭,“這幫文人現在都調轉口風了,比拼聰明才智,我們老百姓哪里比得上他們這些讀過書的。”

  重新登山,兩位劍修邊走邊聊,胡灃,一年到頭都是麻衣草鞋的寒酸裝束,身材壯碩,其實已經四十來歲,瞧著卻是弱冠之齡的容貌,就是整個人顯得沒什么靈氣,總是臉色木訥,眼神呆呆的。

  但是那個真實年齡還不到二十歲的吳提京,卻是姿容俊美,極有仙師風范,穿一身碧青色法袍,頭戴一頂紫玉冠,腰系白玉帶。

  因為胡灃擔心他泄露行蹤,惹來不必要的糾纏,就讓吳提京用了個化名,免得正陽山循著消息一路找過來。

  一個龍門境,一個金丹境,雙方都隱瞞了劍修身份。

  雖說以他們兩個的境界,在這個國師都只是一位元嬰境的云霄王朝,下山橫著走都沒問題,只不過小心駛得萬年船。

  小鎮有許多的老話,比如夜路走多了總會遇到鬼,又比如一個走背運的人,哪天轉身,都可能能從糞堆里撿到金子。

  吳提京是一個極其自信到近乎自負的人,胡灃反而是個性情軟綿、言語溫吞的人。

  如今門派反正就兩個人,一個當掌門,一個做掌律。

  聊著聊著,聊到了門派事務,今天胡灃又跟個碎嘴婆姨差不多,在那邊絮絮叨叨,說吳提京離開正陽山的時候,怎么都該帶點神仙錢才對,不該那么孑然一身,跟凈身出戶似的,連個錢袋子都沒有。

  吳提京給惹急了,提高嗓門道:“胡灃,你煩不煩,怎么總提這檔子事!”

  胡灃根本不理會突然間就暴躁起來的吳提京,依舊慢悠悠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一文錢難倒英雄漢,現在咱們門派是怎么個情形,還需要我多說么。”

  這位掌門自顧自說道:“反正以后我們這個門派,如果再有個類似你的譜牒修士,不愿意待了,我怎么都要送他一個錢袋子,多多少少送幾顆谷雨錢。”

  吳提京雙手抱住后腦勺,“洞天里邊,遍地都是寶貝,隨便翻撿幾件拿出去賣了,就啥都有了,哪里需要像現在這樣,倆窮光蛋大眼瞪小眼?”

  胡灃搖頭道:“我給自己立過一個規矩,蟬蛻里邊的東西,一絲一毫都不能往外帶。”

  胡灃轉頭說道:“你要是喜歡,蟬蛻送你就是了,但是你得跟我保證,在你躋身上五境之前,也遵守這個規矩。”

  吳提京擺擺手,免了,得了胡灃一塊斬龍石,已經讓這位天才劍修覺得良心不安了,打趣道:“胡灃,你這算不算窮大方?”

  胡灃肯定是真心愿意送出一座洞天,不是那種試探人心,不過吳提京卻肯定不會收下,他不喜歡欠人情。

  胡灃的祖宅位于二郎巷,如今整個寶瓶洲,都驚嘆于那條泥瓶巷是一處藏龍臥虎的金玉道場,可其實杏花巷和二郎巷都不差的,反而是福祿街和桃葉巷,好像暫時就只出了個刑部侍郎趙繇,龍泉劍宗的謝靈。

  胡灃自幼就跟著開喜事鋪子的爺爺一起走街串巷,幫著縫補鍋碗瓢盆和磨菜刀。

  后來驪珠洞天落了地,變了天,胡灃跟著小鎮百姓一起鬧哄哄涌向龍須河,他就撿著了八顆漂亮石頭,賣給了福祿街和桃葉巷的兩戶人家,得了兩大筆銀子,然后在州城那邊,用一部分錢買了些宅子,離鄉之前,都讓那個叫董水井的家伙,幫忙租出去了,

  再將一部分銀子,交由董水井,算是合伙做買賣,虧了錢就當打水漂,賺了錢,就作為下一筆買賣的本金,至于董水井拿去做什么買賣,胡灃都不管。

  雙方很小的時候,就很熟了,但一開始算不上朋友。

  他跟董水井,都是小鎮苦出身,只因為家里有長輩可以依靠,所以日子又不算過得太拮據,那會兒他們都喜歡去老瓷山翻翻撿撿,經常碰面。董水井喜歡挑選那些帶字的碎瓷片,胡灃喜歡帶圖畫的,最早幾年,雙方都不說話,后來是董水井率先開口說話,兩個孩子,一拍即合,就有了默契,每次日落前,下了瓷山,湊在一起,以物易物,如此一來,兩人收獲明顯更多。

  胡灃現在每每回想起來,都會由衷佩服董水井的生意經,好像有些本事,真是天生的,不用教。

  每年的二月二,爺爺都會帶著胡灃去神仙墳那邊磕頭。

  離開家鄉后,這一天,胡灃也會面朝家鄉方向,遙遙敬三炷香。

  這是爺爺交待的事情,胡灃不敢忘。

  吳提京問道:“想好怎么報答李槐了嗎?”

  胡灃搖頭說道:“暫時沒想好。”

  吳提京突然說道:“要不要聯系一下董水井?”

  胡灃疑惑道:“你不是一直說萬事不求人嗎?”

  如果不是照顧吳提京的自尊和感受,胡灃其實是有過這個考慮的,雙方是同鄉,知根知底,又是年幼時就早早做過買賣的,都信得過對方。

  吳提京笑道:“老子是個不世出的練劍奇才,天才中的天才,但老子又沒有那種點石成金的本事,兜里沒錢說話不響,嗓門再大也沒人聽,這么點粗淺道理,我又不是個二愣子,怎么會不懂。何況只是合伙做買賣而已,又不算求人。”

  胡灃笑了笑,也不道破,其實就是吳提京當了掌律之后,想要稍微有點門派的樣子,結果發現沒錢是真不行。

  一座門派,總不能就只有幾間草棚茅屋吧。

  胡灃倒是可以就此取材,親手搭建出個有模有樣的宅子,問題在于他們兩個修道之人,住這個,難道不比住茅屋更滑稽?

  吳提京瞥了眼別在胡灃腰間的那支竹笛,“是你爺爺留給你的?”

  胡灃搖搖頭,“是爺爺早年幫我求來的。”

  大驪京城,刑部侍郎趙繇在菖蒲河,宴請幾位舊山崖書院求學的“師兄弟”,如今已經改名為春山書院了。

  大隋山崖書院,召開了一場議事,除了三位正副山長,還有幾位君子賢人,李槐得以躋身其中,比較坐立不安。

  桐葉洲燐河畔,于祿恢復本名,聯手同窗謝謝,既是立國,又是復國。

  鄆州嚴州府境內,多了一座鄉野村塾,教書先生是個外鄉人,姓陳。

  今年春山花開如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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