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坐起身,轉頭望去,魏檗從披云山趕來此地,一身雪白長袍,耳邊墜有一枚金色耳環。
難怪寶瓶洲五岳,就數披云山女官數量最多。
陳平安笑問道:“鄭大風如今酒量這么差了嗎,魏山君竟然還沒喝飽?要來找我喝第二頓?”
鄭大風估計是喝高了,都沒有返回落魄山的宅子,就在山君府那邊直接找了地方睡覺。
魏檗揉了揉眉心,混著喝酒,就是容易上頭,“有兩件事,一公一私。如果不是公事,我不會大半夜跑來打攪山主的清修。”
陳平安疑惑道:“你我之間還有公事?”
魏檗氣不打一處來,說道:“禺州將軍曹戊,有事找你商議,按照大驪軍律,他可以憑借秘制兵符直接與我溝通,現在他就在山君府禮制司做客,估計喝過茶,就會來落魄山找你。”
陳平安奇怪道:“禺州距離我們處州又不遠,按例一州將軍是可以配備私人渡船的,何必叨擾山君府,再說曹戊真有緊急軍務,你們北岳的儲君之山就在將軍府駐地附近,可以讓這位儲君山神直接送到落魄山的山門口,怎的,故意兜了個大圈子,這位曹將軍是想要用魏山君的名頭來壓我?”
魏檗笑道:“我今夜反正只是幫忙捎話,曹戊擔心你找理由婉拒,說他剛走了一趟洪州豫章郡的采伐院,見過新官上任的林正誠了。”
曹戊的真實身份,北岳山君府這邊是有記錄的,曹戊本名許茂,正是石毫國早年那位橫槊賦詩郎,當年大驪鐵騎南下,即將大舉進攻舊朱熒王朝,石毫國作為后者的主要藩屬之一,表現得立場極為堅定,為了拖延大驪鐵騎的腳步,兩國交戰,戰況慘烈,曹戊由于護主不利,導致皇子韓靖信暴斃,不得不轉去投靠大驪巡狩使蘇高山,最早謀了個斥候標長的身份,這些年憑借戰功,一步步成為大驪禺州將軍,早年又迎娶了一位上柱國袁氏嫡女,在邊軍和官場,曹戊口碑都不錯。
陳平安微微皺眉,“那我跟你走一趟禮制司,主動見一見這位大駕光臨的禺州將軍。”
魏檗笑道:“這么給面子?”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如今整個大驪朝廷才幾個一州將軍,半個父母官!”
曹戊沒有去往蠻荒天下,就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坐冷板凳,在大驪官場的高升之路已經走到頭了,再就是曹戊已經簡在帝心,被皇帝宋和視為未來主掌兵部的人選之一,逐漸脫離大驪邊軍體系,讓曹戊只需在地方上積攢資歷、人脈,將來有機會成為上柱國袁氏推到朝廷中樞位置的那個人。
隨后陳平安跟著魏檗來到披云山,在一座雅靜別院內,見到了那位正在喝茶的禺州將軍,一旁坐著位焚香煮茶的女官。
陳平安抱拳笑道:“曹將軍,昔年風雪一別,我們得有小二十年沒見了吧?”
曹戊早已起身相迎,抱拳還禮,爽朗笑道:“禺州將軍曹戊,石毫國舊人許茂,見過陳山主,多年不見,陳山主”
魏檗作為東道主,笑著讓那位負責煮茶待客的禮制司主官不必忙了,由他親自招呼兩位貴客,大驪舊北岳地界江水正神出身的女官略有失望,她與第一次見到真人的年輕隱官施了個萬福,姍姍離去。披云、落魄兩山距離如此之近,山君又與陳隱官是一洲公認的關系莫逆,但是不知為何,陳隱官卻極少做客披云山,她那禮制司內諸多官吏,對此都是深感遺憾,她甚至數次與山君“請命”,務必邀請年輕隱官來禮制司坐一坐,可惜魏檗只是顧左右而言他。
陳平安落座后,從魏檗手中接過茶杯,問道:“不知許兄今夜找我有何事?”
許茂說道:“皇帝陛下即將秘密南巡,期間會駐蹕豫章郡采伐院,我作為兼領洪州軍務的禺州將軍,必須保證陛下此行的,但是如今將軍府的那撥隨軍修士,多是年輕人,經驗豐富的隨軍修士,都已經抽調去往蠻荒天下戰場,所以我擔心萬一遇到某些突發狀況,難免應對不當,所以就斗膽想請陳山主走一遭洪州豫章郡。”
陳平安答非所問,“關于此事,林院主怎么說,有無建議。”
許茂說道:“林院主亦是覺得他的采伐院,受限于本身職責和成員配置,比較難以照顧到方方面面,需要禺州將軍府多出力。”
典型的打官腔,措辭含糊,看似什么都沒說,又好像什么都說了。
陳平安笑了笑,點頭道:“明白了,勞煩許兄回頭給我一個確切日期,我就算無法親自趕往豫章郡,也會讓山中劍修暗中護衛,關于此事,畢竟涉及朝廷機密,我又只有一塊大驪兵部頒發的末等太平無事牌,照理說,沒有刑部命令,我和落魄山是無法參與此事的,所以許兄可以與山君府聯名告知刑部和那個禮部祠祭清吏司,免得出現不必要的誤會,有了朝廷那邊的確切答復,我這邊才好早早安排人選和行程。”
這位禺州將軍頓時如釋重負,雙手舉杯,“許茂以茶代酒,敬謝陳山主!”
陳平安也跟著喝完一杯茶,再與許茂聊了些石毫國的近況,許茂很快就告辭離去。
將這位禺州將軍送到門口,魏檗再施展山君神通,許茂得以縮地山河,徑直返回將軍府密室。
魏檗笑道:“顯而易見,曹將軍是打算拿你來做人情了。畢竟寶瓶洲如今請得動隱官大人的人,就沒幾個。不管你是否會親臨洪州豫章郡,就算只是一兩位落魄山譜牒成員在那邊現身,相信皇帝陛下都會對曹將軍刮目相看。我現在比較好奇曹戊是怎么跟林正誠聊的,要不要我幫你探探口風?免得被曹戊鉆了空子。”
陳平安搖頭說道:“算了,我本來就猶豫要不要去一趟豫章郡。”
不用陳平安主動詢問,魏檗就說起了那樁所謂的私事,“鄭大風說他現在有三個選擇,留在落魄山,不當看門人,尋一處藩屬山頭,以后給人教拳,再就是去桐葉洲那邊跟崔東山廝混,第三個選擇,是他去齊渡那邊,但是想要做成這件事,就需要你我聯袂舉薦了,所以他比較為難。”
陳平安怒道:“這家伙是不是腦子進水了!”
你鄭大風一個純粹武夫,跑去大瀆當什么大瀆公侯?!
確實,如今寶瓶洲中部大瀆,有長春侯楊花和淋漓伯曹涌,但是還缺少一位擁有“公”字爵位的水君。
促成此事,不管是誰來補缺,大驪朝廷當然是有舉薦權的,雖說還需要文廟那邊點頭許可,只不過就是走個過場而已,這跟寶瓶洲想要多出一座宗字頭仙府,情況大不相同,因為這條大瀆是大驪王朝一手開鑿而出,文廟在這件事上,不會與大驪宋氏指手畫腳,至于這個位高權重卻一直懸而未決的大瀆神位,說是各方勢力搶破頭都不夸張,所以鄭大風如果真打算去往齊渡“撿漏”,除了需要魏檗幫忙牽線搭橋,事實上真正能夠將此事一錘定音的,還得是拒絕擔任大驪國師的陳平安。
魏檗斜靠房門,無奈道:“我當時也是這么罵他的,結果他說是師父的意思,我還能怎么說,你又不是不知道,鄭大風最是尊師重道。”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
魏檗瞥了眼臉色郁郁的陳平安,笑道:“為何這么失態,你們修道之士長生久視,我們文武英靈成就神位,不也算是一種殊途同歸。”
先前在樂府司那邊喝酒時,鄭大風醉眼朦朧,抹著嘴,笑著說他如果真能當上這么個大官,披云山再跟上,豈不是山水兩開花,好兄弟果然是共患難同富貴,都有機會擁有神號了。
陳平安搖頭說道:“鄭大風跟你不一樣。”
如果說單純只是一樁好事,無非是需要消耗人情而已,陳平安當然不會有任何猶豫,即便需要落魄山跟大驪宋氏做些利益交換,為了鄭大風,都是小事,問題在于鄭大風走上這條神道,其中緣由極其復雜,而且影響深遠,都不能說他是“重蹈覆轍”還是如何,關鍵陳平安至今還不清楚鄭大風是否記起“當年事”,總而言之,在陳平安看來,這件事是可以“等等看”的,畢竟桐葉洲也會出現一條嶄新大瀆,鄭大風真要謀取一個神位,將來肯定不至于有那“人間沒個安排處”的唏噓。
陳平安問道:“鄭大風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跟你喝酒的時候,言談之間,他有沒有流露出某種傾向?”
魏檗笑道:“怪我沒把話說清楚,根本沒你想的那么糟心,我們大風兄先前在酒桌上,已經開始盤算自家水府二十司,要邀請哪些暫未補缺的女子山水神靈了,請我列個單子給他,反正絕對不能比披云山遜色。”
陳平安憋屈不已,忍不住罵了一句娘。
不知是罵鄭大風心寬,還是罵魏檗“謊報軍情”。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
魏檗微笑道:“陳山主事務繁忙,難得來一趟我們披云山,既然來都來了,今夜必須借此機會,小酌幾杯。”
陳平安說道:“就咱倆關系,喝什么酒,君子之交淡如水!”
反觀先前鄭大風登山,是不停暗示魏山君今夜酒水,多多少少整幾個葷菜,別弄得太清湯寡水了。
只不過魏檗假裝沒聽懂鄭大風的暗示,好在最后鄭大風喝了頓素酒也沒抱怨什么。
魏檗伸手抓住陳山主的胳膊,拽著重新入屋落座,再打了個響指,很快就有環佩玎珰的宮妝女官走入屋子,端酒送菜而至,光是負責拎食盒的女官就多達三位,莫不是那種三兩筷子就能夾完一盤菜的路數?否則就只是兩人對酌,哪里需要如此大費周章。而且她們布置酒具、擱放菜碟的時候,動作尤其輕緩,凝眸含睇,美目盼然。
陳平安面帶微笑,以心聲道:“魏山君,你這算不算恩將仇報?”
魏檗笑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想必自家禮制司最近半年之內,是再不會抱怨半句案牘繁忙了。
下次陳山主再造訪山君府,飲酒地點,可以挪去監察司那邊?
等到她們都撤出屋子,魏檗也懶得勸酒,夾了一筷子腌篤鮮里邊的春筍,細嚼慢咽,問道:“寶瓶洲五岳,有機會‘封神’,是你的意思?”
陳平安抿了一口酒,“想啥呢,我連個書院賢人都不是,哪有這么神通廣大。”
魏檗說道:“但是根據中土神洲那邊傳出的消息,好像是你家先生親自拋出這個建議的,禮記學宮那邊亦是十分堅持,茅司業還給出了一份十分詳細的方案,闡述此事利弊,其中三位文廟正副教主,一贊成一反對,還有一位暫時沒有表態,所以文廟還需要召開一場七十二書院山長都需要到會的正式議事,再來敲定此事的最終結果,大面上,還是通過的可能性比較大。”
陳平安點點頭,“既然穗山在內的中土神洲五岳,早就擁有神號,那么此事最少在禮制上是合乎規矩的,可能定下來后,你們幾個在文廟山水譜牒上的神位,大概率還是維持不變。畢竟其余七洲,暫時都無一洲大岳山君,這些年文廟重啟大瀆封正儀式,再加上陸地水運之主和設立四海水君,又有水神押鏢一事,可以幫助水神撈取功德,想必浩然山神肯定是有一些意見的,擱我也會嘮叨幾句,如果送給寶瓶洲五個山君‘神號’,對文廟來說,就是惠而不費的事情,既可以幫助寶瓶洲穩固山河氣運,也能安撫天下山神一脈,免得文廟太過偏心水神,如此一來,別洲諸多山神,還能有個盼頭,等于憑空多出了一條晉升通道。一舉三得,何樂不為。”
魏檗笑著打趣道:“茅山主轉任禮記學宮司業,真是一記神仙手。”
陳平安埋怨道:“放你個屁,這叫光風霽月,秉公行事,你少在這邊得了便宜還賣乖。”
魏檗說道:“那份謝禮,下次你再去五彩天下,記得幫我跟寧姚道聲謝。”
陳平安點頭道:“一定帶到。”
魏檗試探性說道:“聽鄭大風的口氣,你好像當下也是個急需金精銅錢的人,披云山這邊還有七八十顆金精銅錢的庫藏,本來是打算慢慢湊出個家當,靠著大驪的供奉薪水,螞蟻搬家,積攢個大幾百年一千年的,說不定八字就有了一撇,現在反正用不著了,不如你拿去?”
陳平安擺擺手,“老子不稀罕你那點鈹銅爛鐵。”
魏檗立即雙手持杯,“山主大氣,必須敬一杯。”
好家伙,敢情你就在等我這句話呢,陳平安擺擺手,“別墨跡了,先連敬三杯,聊表誠意。”
魏檗果真連喝了三杯酒,打了個酒嗝,打趣道:“按照如今處州這邊的習俗,辦喜事,酒桌得擺兩場,飛升城一場,落魄山那邊要是位置不夠,我們山君府這邊可以幫忙騰地方。”
陳平安朝魏檗豎起大拇指,脫了布鞋,卷起袖子,看架勢是打算跟魏山君在酒桌一分高下了,呲溜一聲,飲盡一杯酒。
魏檗突然說道:“林守一閉關有段時日了,就在長春宮那邊,按照近期北岳地脈的跡象顯示,他跟龍泉劍宗的謝靈,極有可能差不多時候躋身玉璞境。袁化境在內五人,如今幫著林守一護關。”
陳平安說道:“既然答應了許茂要走一趟豫章郡,那咱倆就先去一趟長春宮?”
魏檗沒好氣道:“跟我有什么關系,你去長春宮,人家歡迎還來不及,有我沒我,根本不重要。”
陳平安伸出手,“還我。”
寧姚喜歡翻閱陳平安的山水游記,還說這個好習慣,可以保持。
自家山頭,小米粒就是個耳報神,況且如今白發童子還司職編撰年譜一事,想瞞都瞞不住。
一想到以后游歷中土神洲,還要去一趟百花福地,陳平安就一個頭兩個大。
就像直到現在,陳平安不就始終不曾去過自家福地里邊的那座狐國?
魏檗哈哈大笑,“那我就勉為其難,陪你走一遭長春宮。”
柳外青驄,水邊紅袂,風裳玉佩,彩裙飄帶,處處鶯鶯燕燕。
就像自家山君府諸司的女官,不管是舊山水神靈,還是山鬼精魅出身,她們幾乎都對這位云遮霧繞的年輕隱官充滿好奇。
魏檗笑瞇瞇道:“我就奇了怪了,寧姚那么大氣的女子,你偏偏在這種事情上如此斤斤計較,是不是很有此地無銀三百兩、隔壁王二不曾偷的嫌疑啊?”
陳平安冷笑一聲,“你這是小山神與大岳山君顯擺縮地法嗎?”
論男女情愛一事的紙上道理和書外學問,我是敵不過朱斂和周首席、米大劍仙這幾個下流胚子,但是打你魏檗、小陌和仙尉幾個,完全不在話下,你們就算加一起,老子一只手就夠用了。
魏檗啞口無言,滿臉無奈,早知道就不幫禮制司攢這個酒局了。
喝酒喝酒。
暫憑酒杯長精神。
陳平安喝完杯中酒,大手一揮,“這么喝沒勁,砸吧嘴呢,趕緊的,酒杯換成大白碗!”
長春宮這座水榭外,一條處處花鳥相依的道路上,來了一位姿色遠遠不如周海鏡和改艷的婦人,身邊帶著個少女姿容的女修,后者端著一只果盤。
婦人名為宋馀,是長春宮的太上長老,少女是她的嫡傳弟子,名叫終南。
整個寶瓶洲,都對大驪宋氏王朝,如此器重那位首席供奉阮邛,以及如此厚待至今還只是宗門候補之一的長春宮,往往不太理解,都覺得有點大題小做了。比如宋氏再念舊,以大驪王朝如今的國勢和底蘊,也該換一位至少是仙人、甚至是飛升境的首席供奉,作為一國臉面所在。
宋馀道號“麟游”,是長春宮內境界、輩分最高的修道之人,她更是長春宮開山鼻祖的關門弟子。
當代宮主都只是這位女修的師侄。
宋馀是一位道齡極長的元嬰境,駐顏有術,婦人姿容,卻只是中人之姿的相貌。
由于大驪宋氏太過優待、禮遇長春宮,故而外界一直揣測,大驪宋氏能夠從最初盧氏王朝的一個小小藩屬國,在內憂外患中逐漸崛起,最終反過來吞并宗主國,一躍成為寶瓶洲北方霸主,在這個風雷激蕩的過程里,與國同姓的宋馀,和她一手創建的長春宮,是幫助大驪宋氏能夠在夾縫中求生存的幕后推手,正因為有她的從中斡旋,負責與盧氏王朝歷代皇帝說好話,大驪宋氏才等來了袁、曹兩位中興之臣的出現,再熬到一百年前,終于迎來了那頭繡虎,擔任大驪國師,再往后,才是邀請兵家圣人阮邛擔任首席供奉…
宋馀親自趕來,袁化境便移步走到水榭北邊的臺階下邊,抱拳致禮。
多半是長春宮修士先前察覺到這邊的動靜,生怕出意外,就只能勞駕這位太上長老,親自來此地一探究竟。
宋馀其實早就發現水榭頂琉璃瓦的異樣,昨天得到稟報后,她只是故意拖著不來而已,小打小鬧,這點錢財損耗不算什么,稍有動靜,就聞訊趕來,就顯得自家長春宮太過小家子氣了。她不動聲色,微笑道:“辛苦諸位了。”
改艷接過果盤,笑嫣然道:“半點不辛苦,都是職責所在,這地兒風景還好,既養眼又養神。”
作為京城那家仙家客棧的掌柜,打定主意,痛改前非,要讓客棧的生意好起來。就像這座水榭,剛好名為“昨非齋”,簡直就是為她量身打造的,周海鏡這婆娘,說話是難聽了點,可偶爾還是會說幾句人話的。
少女從師尊賜下的那件方寸物中,按照老規矩,又取出六壺長春宮酒釀。
改艷心中竊喜,又得手五壺,至于屬于周海鏡的那一壺,就別想了,這婆姨就是個掉到錢眼里的財迷,臭不要臉,一門心思想要從袁化境幾個手里騙去那幾壺酒。
周海鏡只是靠著柱子,雙臂環胸,微笑道:“我們畢竟職責在身,喝酒難免容易誤事,再說了,水榭里邊,書畫都好,都說人生失意時,只需借取古人快意文章讀之,足可心神超逸,須眉開張,無需用酒澆塊磊。所以我們好意心領,下次宋仙師真的不用再送酒來了。”
改艷以心聲怒道:“周海鏡!缺不缺德,你不是財迷嗎,為何要用這種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陰損法子?!”
周海鏡笑嘻嘻道:“一壺對五壺,你掙大錢,我掙小錢,我就不開心。所以你要是一顆錢都掙不著,我就當是賺大錢了。”
宋馀聽到周海鏡這么秉公行事,顯然有點意外,只是她到底是老于世故的老元嬰,笑道:“周宗師說得在理,不過待客之道還是得有的,以后酒水,我們照舊送,若是諸位擔心影響到護關一事,放著就行了,喝與不喝,酌情處理,哪怕攢著,忙完正事以后帶走,也算是我們長春宮的一點心意。”
改艷剛剛松了口氣,結果又聽到周海鏡的聚音成線,“聽到沒,學到沒,腰纏萬貫的改大掌柜,你要是有宋馀為人處世的一成功力,不用多,一成就足夠,你那仙家客棧的生意,也不至于好到門可羅雀。”
宋馀只與袁化境沿著湖畔道路一起散步閑聊,她與上柱國袁氏關系極好,很有淵源,交情可以一直追溯到遠祖袁瀣。
所以袁化境對宋馀是極為禮敬的。
上柱國袁氏子弟,是等到驪珠洞天開門后,才知道那座小鎮的二郎巷,有一棟真正的袁家祖宅,這就使得袁氏有世系可考的族譜又多出一部,這就是許多古老世族共同的麻煩所在了,想要確定本家的始封之君與得姓之祖都不容易,一洲各國豪門,多是將那位得到君王“天眷”者作為始祖,畢竟像云林姜氏這么傳承有序的家族,整個浩然天下都是屈指可數的存在。
宋馀幽幽嘆息一聲,“師尊當年未能破開瓶頸躋身玉璞,兵解離世,曾經留下一道遺囑法旨,大意是讓我們循規蹈矩,心無雜念,抱樸修行,‘守拙’。”
其實是宋馀故意說漏了二字,守拙之后,猶有“如一”。
袁化境說道:“長春宮能有今天的成就,全憑后世修士愿意嚴格遵循開山祖師的教誨。”
其實袁氏也有類似的家訓格言,天水趙氏這類上柱國姓氏,在這件事上,都是差不多的。
一個家族,建功立業難,福祉綿延更難,想要逃過“君子之澤,三世而衰,五世而斬”,從士族變成世族,再保持長久的生命力,無論是看遍史書,還是環顧官場四周,好像都需要有個規矩和體統在那邊,默默影響著后代子孫,看似無形,實則不可或缺,久而久之,就成了一種家風。
那位名為“終南”的女修,因為不善言辭,被師父單獨留在水榭這邊,她顯得十分局促,既想要盡一盡地主之誼,又不知如何開口,一時間就有點冷場。
女子容貌,只能說是秀氣,算不得什么美人。
她本名依山,所以經常被昵稱為“衣衫”,因為是紅燭鎮船家女的賤籍出身,至今尚未獲得大驪王朝的赦免,所以上山修行后,她就被迫棄用姓氏了,最終在長春宮譜牒上改名為“終南”,傳聞大驪太后在還是皇后娘娘的時候,在長春宮修養,就對這個少女極為喜愛,打算將來等到小姑娘躋身了金丹,賜姓再改名,去掉一個終字,最終取名為“宋南”,國姓之宋,太后名字“南簪”中的南。
不過又據說也有可能是賜姓南,名宋。如此一來,就等于洪州豫章郡出身的太后南簪,將少女收為納入族譜的同族了。
不管是那種選擇,對于出身鄉野賤籍的少女來說,都是莫大殊榮。
所幸有改艷幫忙暖場,與她問了些有的沒的,再邀請她以后路過京城,一定要入住自家客棧,可以打折,十分優惠。
周海鏡就忍不住拆臺道:“打折,怎么個打折,打十一折嗎?”
雙膝橫放行山杖的少年茍且,咧嘴一笑。
這個周海鏡雖然惹人煩,不過偶爾蹦出的幾句言語,讓少年覺得有些熟悉和親近,因為與陳先生的說話口氣,有點像。
隋霖是一位精通陰陽命理和天文地理的五行家,所以他看待長春宮的視角,最為“內行”。
相傳長春宮的開山鼻祖,她的祖輩,皆是禺州漁民,她并無明確師傳,是山澤野修出身,白手起家,創立了這座長春宮。
所以長春宮的看家本領,表面是數脈水法,內里卻是一門極為高明的五雷正法,而且據說與龍虎山一脈雷法并無淵源。
按照那位召陵字圣許夫子的解字,龍乃鱗蟲之長,幽明兼備,于春分時登天行風雨,秋分之際潛淵養真靈。
先前崔東山帶著姜尚真,還有那個失散多年的“親妹妹”崔花生,一起走了趟正陽山的白鷺渡,白衣少年蹲在岸邊,曾經吟誦一首頗有山上淵源的游仙詩,只是流傳不廣,略顯冷僻,后世偶有聽聞,只能猜測與一位云游寶瓶洲的道門真人,盧氏王朝的開國皇帝,以及長春宮的開山祖師有關,游仙詩的內容,類似讖語,多是玄之又玄之言,“帝居在震,龍德司春”,“仙人碧游長春宮,不駕云車騎白龍”,“南海漲綠,釀造長生酒”。
隋霖當然也曾聽說過這篇類似歌謠的游仙詩,所以此次為林守一護關,他剛好借機仔細勘驗了長春宮的地脈形勢。
周海鏡聚音成線,密語道:“都說宋馀與風雪廟大鯢溝一脈的秦氏老祖,雙方年輕時就是舊識,很是有些故事?在寶瓶洲,你們消息最靈通,此事是真是假?”
改艷沒好氣道:“假的!一個習武練拳的,吃飽了撐的,每天在意這些亂七八糟的山上傳聞,難怪會輸給魚虹。”
周海鏡笑得合不攏嘴,不跟這頭金丹境女鬼一般見識,魚虹這種武學宗師,打你一個落單的改艷,還不是跟玩一樣。
終南不擅長跟人打交道,她就只是站在廊道,望向那處山頭。
少女與林守一初次相見,宛如一場萍水相逢。
她只覺得岸上青衫少年郎,衣衫潔凈,氣質風雅,當他置身于燈紅酒綠、夜夜笙歌的紅燭鎮,就像渾濁水面飄過一片春葉。
終南腰間懸有一枚龍泉劍宗鑄造的關牒劍符,因為是恩師贈送的禮物,又瞧著心生喜悅,就一直作為飾物隨身攜帶了。
而且當年她曾經偷偷游歷過舊北岳山頭,不算是那種正兒八經的下山歷練,更像是散心,游山玩水。
反正與師門離著近,又在京畿之地,然后她在一條山路上,偶然撞見一個滿身泥濘的撐傘小姑娘,和一個扎馬尾辮的青衣少女。
她們一起走了段路程,那個一直沒說姓名的馬尾辮女子,還教給終南一篇晦澀難懂的火法道訣,終南卻始終不敢輕易去修行,畢竟長春宮是以水法和雷法作為立身之本的仙家門派,也不敢與師尊隱瞞此事。宋馀聽到那篇道訣后,也沒多說什么,只是讓弟子在躋身龍門境后再去鉆研這篇無根腳的火法道訣。
湖對邊的山頭上空,晴天碧色卻隱約有雷鳴震動。
是林守一即將出關的成道跡象無疑了。
既無天劫落地,也無顯得十分…無聊。
片刻之后,就有一位儒衫男子走出洞府,每次呼吸之間,林守一的面門七竅,便有絲絲縷縷的細微金色雷電如龍蛇垂掛山壁。
宋馀和弟子終南,袁化境在內五人,立即都御風去往對岸。
宋馀掐訣行禮,微笑道:“林道友,可喜可賀。”
林守一與這位長春宮太上長老作揖還禮。
林守一與宋馀,雙方第一次見面,是多年前在那紅燭鎮,一人在畫舫,一個在岸,宋馀雖然年長,又在山上身居高位,不過她言語風趣,并不古板,她當年一眼就看出林守一是個極好的修道胚子,還曾與少年半開玩笑,故意將自己說成是那種貨真價實的山上神仙,其中就談及“五雷正法”一語,反正就是以“不夠素淡”的言語,很是炫耀了一番仙師風采。
當初林守一在棋墩山,得到了一部云上瑯瑯書,屬于剛剛涉獵雷法,這本道書內容又寫得佶屈聱牙,那會兒才離鄉沒多遠的少年,還不理解“五雷正法”四個字的真正分量。
水榭這邊,被兩個神出鬼沒的外人給鳩占鵲巢了。
陳平安斜靠柱子,雙手插袖,一腳腳尖點地,笑呵呵道:“真要說起來,還要歸功于你送出的那本秘笈?”
魏檗意態慵懶,坐在美人靠那邊,雙手扶住欄桿,翹起二郎腿,笑道:“我可不敢貪這份功。”
當年在棋墩山,一個自稱一手劍術潑水不進的劍客,帶著那些少年少女一起“坐地分贓”。
當時的場景,用紅棉襖小姑娘的話說,就是連林守一都跑得飛快,結果林守一就是第一個挑選寶物的,一路上話最少心思最重的清秀少年,一眼相中了那部用金色絲線捆系的《云上瑯瑯書》。而林守一也在書院求學時,曾經跟隨一位大隋王朝的書院夫子,專門去往大隋北岳地界觀看雷云,在一座名為神霄山的仙家洞府,修行數月之久,那位夫子還贈送給他一只專門用來搜集雷電的雷鳴鼓腹瓶。
陳平安早年有次返回家鄉,與馬尾辮少女一起登山,因為想起林守一是他們當中第一個修行的人,又是修行的雷法,所以陳平安就與阮秀請教過關于雷法修行的注意事項,她就說了一些“道聽途說”而來的東西。事后陳平安就一一記錄在冊,再送給了林守一,陳平安的本意,都算不上奢望如何查漏補缺,就只是想著林守一能不能多些靈感。
再后來,白帝城鄭居中秘密造訪槐黃縣,找到偷偷棲居在某個目盲道士心宅內神魂中的那位斬龍之人,再收顧璨為徒。
鄭居中期間用一部由他親自補齊的《云上瑯瑯書》,從林守一那邊換取一物,是陳平安得自目盲道士賈晟、再轉贈給林守一的那幅“祖傳”搜山圖。
原來這部云上書正是出自中土白帝城,鄭居中曾經問道龍虎山,而鄭居中只要與人切磋道法,一般來說,對方就別想著如何藏私了,果然鄭居中很快就自己撰寫了這部云上書,關鍵是龍虎山那邊與白帝城“借閱”此書過后,天師府諸位黃紫貴人都是面面相覷,啞口無言,明知對方是借鑒、偷學了自家五雷正法,可是好像他們不管怎么搜檢云上書,就只有一個古怪別扭的感覺,一部道書,字里行間,哪里都覺得不對勁,處處都與天師府秘傳雷法由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好像真要計較起來,又有很有鄭居中自己的道理,甚至天師府這邊都可以反過來借鑒一番?
只不過林守一手上那部是殘篇,類似上卷,只適宜下五境修士的雷法修行,鄭居中就幫忙補上了中五境和上五境修行的中下兩卷。最后崔東山又在湊齊三卷的雷法道書之上,寫滿了自己的注解心得,這就使得林守一的修行,不但勢如破竹,極為神速,而且幾乎沒有遇到過任何關隘、瓶頸。
陳平安問道:“山崖書院那位老夫子的大道根腳?”
魏檗點頭笑道:“就像你猜的那樣,正是大驪京城那個老車夫的分身,差點跟你練手的那位神道老前輩,他顯然是早就相中了林守一的修道資質。”
驪珠洞天年輕一輩當中,林守一,馬苦玄,謝靈這幾個,他們跟陳平安、劉羨陽和顧璨還不太一樣,都屬于異于常人的順風順水了,從踏足修行道路,直到躋身上五境,幾乎就沒有遇到什么關隘,就更別談遇到什么兇險的斗法廝殺了,就兩個字,命好。
陳平安又問道:“你聽說過《上上玄玄集》嗎?也是一部品秩很高的雷法秘籍。”
魏檗迅速翻檢記憶一番,搖搖頭,“前所未聞。”
有篇游仙詩的末尾,是一句“唯愿先生頻一顧,更玄玄外問玄玄”。
而遺留在寶瓶洲的《云上瑯瑯書》,一路輾轉落入林守一之手。
其實北俱蘆洲,猶有一部《上上玄玄集》,最終歸屬于浮萍劍湖的隋景澄。
上次林守一跟董水井一起參加落魄山典禮,陳平安還與林守一說起一樁秘事,提醒林守一有機會可以游歷北俱蘆洲,拜訪凌霄派趴地峰和浮萍劍湖兩地,因為隋景澄恰好也有三卷道書,亦是雷法,名為《上上玄玄集》。如果真有山上緣法的話,林守一和隋景澄,雙方可以交換道書,這在山上,并不罕見,甚至有些關系好的宗門,都會相互間贈送、交換各自珍貴道書的摹本,充實家底,以物易物,以書換書,都是常有的事情,越是宗門和大門派,此舉就越是頻繁。
就像是配合那部《上上玄玄集》,隋景澄還有三支看似“雷同”的金釵。
每當金釵相互間敲擊,就會激蕩起一圈圈光暈漣漪,其中蘊藉極其細微的雷法真意。
三支金釵,分別刻有四字銘文,靈素清微,文卿神霄,太霞役鬼。
這部雷法道書,同樣分三冊,唯一與《云上書》不同的地方,在于前者第一冊,只是闡述大道宗旨,練氣士光有這冊秘笈,幾乎可以說是毫無用處,打個比方,就像道祖所傳五千言,數座天下人人皆知,人人可讀,但是萬年以來,又有幾個山下的市井凡俗,能夠單憑此篇道書,就讀出一個練氣士,走上修行之路?但是隋景澄卻硬生生靠著反復閱讀第一冊,僅憑自己的瞎琢磨,她就讀出了一個二境瓶頸的練氣士,也難怪浮萍劍湖的大師兄榮暢,會覺得時隔多年、重歸宗門的師妹隋景澄,簡直就是一個讓他望塵莫及的天縱奇才。
五雷正法,被譽為萬法之首不是沒有理由的。
當年陳平安就總覺得隋景澄的這部道書,好像原本就是在等著林守一。
所以等到鄭大風這次返回落魄山,與陳平安揭開那個謎題,謎底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修行之人,道心堅韌,抱樸守一。
得道之士,自成天地,內景澄澈。
陳平安說道:“走了。”
魏檗疑惑道:“不見見林守一?”
陳平安笑道:“魏山君要是未雨綢繆,早就備好了兩份賀禮,我就去見他。”
魏檗立即站起身,看了眼湖對岸那邊的身影,笑著點頭,與陳平安一并悄然離開長春宮。
果然如魏檗所料,與林守一幾乎是前后腳的功夫,龍泉劍宗那邊,謝靈成功煉化了那件玲瓏寶塔,成為寶瓶洲最新一位玉璞境劍修。
而在禺州境內地脈極深處,宋續在內的五位地支一脈修士,即將得手那件秘寶之時,見到了個兩頰酡紅的貂帽少女,說話瘋瘋癲癲的,說這件東西是屬于她藏在此地的舊物,誰敢跟她搶,她只是一個弱不禁風的姑娘家家,淑女得很,但是她可以搬救兵,找自家夫君來幫她討要公道,他可是出了名的心疼媳婦怕老婆,打死你們幾個沒商量的。
貂帽少女見對方一行人分明已經被震懾住了,她自顧自滿意點頭,再朝那件充滿一層層古老禁制的懸空重寶,她抬了抬下巴,“虧得我趕來及時,不然你們要是傻了吧唧打破了禁制,后果嚴重得一塌糊涂,估摸著小半個寶瓶洲就得塌陷了。不信?呵,銀河高哉,大火炎炎,龍蛇起陸,大道走風馬,日月山川添壯觀,天地收來入寶瓶。聽著厲害不厲害?有沒有學問?我剛編的,反正大致就是這么個意思吧,早年那場驚天動地的水火之爭,你們這些小娃兒如今連地仙都不是,能摻和?不知天高地厚嘛!”
她一邊瞎扯,一邊喊道:“小陌小陌,小陌在么?”
謝狗環顧四周,看來小陌是真的沒跟來,她心里邊一下子就暖洋洋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