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靈峰竹樓這邊,確實風景絕美,當年選在這邊搭建竹樓,在這邊賞過景的客人,都說陳山主獨具匠心。
山中黃鸝成群恰恰啼,崖外飛云如趕春,與人當面化龍蛇。
小陌說道:“鄭先生回到家鄉,就更熱鬧了。”
陳平安沒來由笑道:“鄭大風說我輩讀書人翻舊書,如小別勝新婚。”
小陌點頭道:“鄭先生是極有才情的飽學之士,是學問人故作風流語,與偽君子假裝道學家,自然是截然不同的。”
陳平安說道:“上次去飛升城的酒鋪,碰到的老主顧,一個個都說鄭掌柜的葷話能佐酒,我這個二掌柜是遠遠不了。”
小陌笑道:“鄭先生豁達,有情有義卻不拘小節,走到哪里都是受歡迎的。”
“陪我走走。”
陳平安丟給小陌一壺酒,兩人一起拎著酒壺,去往山頂那邊,邊走邊喝,山色青欲滴,攜酒上翠微。
一座頂尖宗門的護山陣法,往往都屬于疊陣,相互補充,層層加持,必然攻守兼備。
落魄山如今擁有兩座護山大陣,其中一座屬于陸陸續續拼湊起來的劍陣,是勤儉持家的山主陳平安如燕子銜泥一般,一點一點積攢起來的家底,另外一座,則是“因禍得福”,老觀主當初做客落魄山,在山門口喝茶,估計本來是要與落魄山興師問罪的,由于陳靈均在小鎮那邊的出言不遜,這位“從不饒人”的落寶灘碧霄洞主,不屑與一條小小元嬰境水蛇計較什么,那就只好拿陳平安這位山主開刀了。
根本不用懷疑老觀主的手段,更不該懷疑這位十四境大修士的膽識和魄力。
“自出洞來無敵手,能饒人處不饒人”,從來不是什么溢美之詞。
當初小陌逃入落寶灘,白景如此行事跋扈的劍修,一樣需要主動止步。
只是不曾想一來二去,老觀主反而送出了一幅五岳真形圖。
使得作為山君的魏檗如今想要造訪落魄山,明明就這么幾步路,卻需要一份“通關文牒”才能不那么拖泥帶水。
難怪魏山君會在郁悶之余,忍不住與小米粒開玩笑一句,那是天底下最值錢的一碗茶水了。
這話半點不假,老觀主非但沒給陳平安穿小鞋,再送出一幅老祖宗級別的真形圖,不等于是兩件仙兵了?
山巔那座舊山神祠內,供奉有一幅陳平安從劍氣長城帶回的劍仙畫卷,最早是倒懸山敬劍閣,陳平安原本想要歸還飛升城,只是寧姚不愿意收回,她的脾氣,陳平安最清楚不過了,拗不過她的。
走到山頂,小陌感慨道:“公子,落魄山能有今日氣象,當真來之不易。”
陳平安自我吹噓道:“貲財盈筐,決然是勤儉持家。”
太平山早年曾經贈送給陳平安一幅陣圖,落魄山一直苦于沒有適合的飛劍,以至于前些年,陳平安就一直在打北俱蘆洲那座恨劍山的主意。所幸上次走了趟蠻荒腹地,期間路過云紋王朝的玉版城,作為包袱齋的后起之秀與集大成者,年輕隱官再次發揚了“賊不走空,見好就收”的吾輩江湖宗旨,從道號“獨步”、一位蠻荒嶄新飛升境的皇帝葉瀑手上,得到了十二把飛劍和那支作為擱放飛劍的珊瑚筆架,陳平安將前者收入囊中,后者則拿來跟陸沉做了一筆長遠生意。
如此一來,太平山陣圖剛好與十二飛劍搭配,可謂天衣無縫。
而上次桐葉洲舉辦下宗慶典,劉景龍作為陳平安最要好的“酒友”,當然要觀禮青萍劍宗建成儀式,他帶著弟子白首,離開太徽劍宗,在南下途中,按照陳平安的請求,劉景龍先去了一趟大驪京城,為地支一脈的陣師韓晝錦指點修行,其實劉景龍在那邊把酒水喝飽之后,還曾秘密進入落魄山,幫助那個當慣了甩手掌柜的家伙,為畫卷中那些“只余下劍意而無靈智”的劍仙英靈“鏡像”,做成了一件錦上添花的事情,劉景龍仔細研究過太平山陣圖后,以這幅陣圖作為道場基礎,挑選出十二位劍仙英靈,揀選出劍道相近的各自飛劍,手持十二飛劍,使得這座攻伐大陣,終于真正意義上趨于圓滿。
從以前陳平安估算的“可殺玉璞,震懾仙人”,提升為“可以重傷一位事先不知情的仙人”。
至于飛升境修士,就別來這邊瞎逛蕩抖摟威風了,一來如今進入寶瓶洲,需要與大驪仿白玉京主動通報行蹤,再者真當落魄山沒有飛升境嗎?真惹急了陳山主,可就真不講半點江湖道義了,開門關門放謝狗。
此外魏檗又偷偷摸摸繞過大驪朝廷,根本沒有上報大驪禮部和錄檔,就直接為這座劍陣大開方便之門,又使得那些持劍英靈,能夠自由來往于大半個北岳地界。
看見披云山門口那邊,鄭大風和魏檗的禮尚往來。
小陌打趣道:“我們魏山君是典型的好人有好報。”
送出那只木盒后,鄭大風就與魏檗看似勾肩搭背,實則強拽著魏山君一起登山,去往那處女官數量最多的樂府司喝酒。
至于魏山君會不會事先與樂府司官吏們提醒幾句,讓她們小心點鄭大風,就不得而知了。
小陌想起一事,“不知謝狗從哪里聽來的消息,說我們寶瓶洲五岳山君,有可能獲得文廟封正,公子,此事屬實?”
陳平安搖頭道:“這還真不太清楚,茅師兄在信上沒有說及此事,回頭我跟文廟那邊問問看。”
如今浩然天下,確實有個未經證實的傳聞,曾經的大驪一國五岳山君,如今寶瓶洲的五岳之主,似乎有可能擁有“神號”了。
至于由誰來住持封正儀式,照理說最低也該是一位文廟副教主,不過極有可能是文圣親自蒞臨寶瓶洲。
一旦果真如此,那么對于魏檗、晉青和范峻茂這幾尊山君而言,獲得文廟的封正,既是一種殊榮,更是一種實打實的大道收益。
別洲修士對于此事,是幾乎沒有什么怪話的,畢竟寶瓶洲當得起這份待遇。
至多就是不約而同調侃一句,北岳魏檗的神號,必須是那“夜游”嘛。
北岳魏檗,金身粹然,是寶瓶洲歷史上第一位上五境山君,后來金身高度又有提升,修為境界相當于一位仙人境。
君倩師兄當年曾經坐鎮落魄山,出拳迎敵,曾經使得北岳地界落下數場金色大雨,魏檗受益頗多。
如果魏檗憑借寧姚贈送的那份謝禮,能夠再次提升金身高度,第一個寶瓶洲上五境山神,第一個仙人境,再來第一個相當于飛升境的山神,這可就是一洲山水官場歷史上的“連中三元”了,因為神靈幾近不朽的緣故,那么山君魏檗,就會成為名副其實的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在陳平安這位年輕隱官橫空出世之前,先前寶瓶洲山上仙府和各國朝堂,達成了一個共識,修行境界的瓶頸,就看當下三位“仙人境”,他們的最終高度了,是止步于此,還是更進一步。
劍修,看那已經是大劍仙的風雪廟魏晉,能否躋身飛升境。
山水神靈,得看披云山魏檗,山澤野修,就看書簡湖的劉老成。
他們三位,就是各自道路走在最前邊的領頭者。
這三條道路,就像已經有人帶頭走在前邊,后邊的人只需要跟著走,都不奢望能夠追上,并肩而行,更別提趕超了。
陳平安站在崖畔,輕聲道:“我們都喜歡說居高臨下,高屋建瓴這類成語。浩然天下九洲,如果將海平線作為尺子,陸地的高度,就是西北高,東南低。此外海平面,其實是存在微妙傾斜的,幅度不大而已,但是這件事,書上從無記載,一般修士根本無從得知,更難準確測量。”
“在寶瓶洲,陸地版圖的地勢,就是更為顯著的北高南低了,這倒是一個山上皆知的常識,所以同樣是身為一洲山君,范峻茂就比較吃虧。一洲練氣士,之所以都認為魏檗是最有希望成為首個金身高度相當于飛升境的山水神靈,不光是覺得魏檗與大驪宋氏關系莫逆,占據了‘人和’,還有就是這座披云山,最為占據地利優勢,是整個寶瓶洲陸地上,海拔最高的那座山頭。”
陳平安說到這里,雙手籠袖,抬起頭,“故而此山離天最近。”
陳平安第一次了解金精銅錢的價值,還要歸功于老龍城苻南華的“炫耀”,他用了一句不知出處的古詩,來形容這種神仙錢。
“水碧或可采,金精秘莫論。”
寧姚送出的那份謝禮,鄭大風去往披云山找魏檗之前,就已經跟陳平安通過氣了,寧姚讓鄭大風轉告陳平安三句話。
“這是我早就給披云山備好的禮物,你和落魄山,不能總這么虧欠魏檗的人情,人家不計較,不是你這個山主不上心的理由。”
“此物是要比金精銅錢更值錢許多,但是唯獨你最不適合煉化此物,送給魏檗,卻是一種恰到好處的雪中送炭,他若是憑此抬升神位一個大臺階,以魏檗的性格,只會更加照顧落魄山。”
“送就送了,無需心疼,反正我會在五彩天下這邊搜集更多的金精銅錢。”
這就是寧姚為人處世的一貫作風。
也是陳平安認識她之后,一直堅持的共同習慣。
有事直接說,不管是大事小事,寧肯當場吵架,惹來對方的不高興,也絕對不給“誤會”留出絲毫余地。
所以在劍氣長城那邊,不管是任何選擇,陳平安都不曾對寧姚有任何隱瞞,事實證明,這就是他和寧姚最好的相處之道。
陳平安滿臉得意洋洋,將寧姚的那些言語,與小陌大致復述一遍。
小陌由衷贊嘆道:“山主夫人,真是打著燈籠都難找的賢內助。”
陳平安伸手出袖,揉了揉下巴,突然轉頭望向小陌,神色誠摯道:“小陌啊,下次夜游宴,你就別參加了,這種熱鬧別湊,鬧哄哄喝酒而已,沒啥意思。”
小陌嗯了一聲,陳平安剛剛松口氣,結果小陌就來了一句,“那就勞煩公子幫我捎帶賀禮。”
陳平安無可奈何,吾山門風,確實是以誠待人,可也不是說讓你小陌做人太實誠啊。
小陌立即識趣轉移話題,問道:“公子,樹下練拳如何了?”
陳平安說道:“近期破境難度不大,就是需要打熬底子、縫補體魄缺漏的地方不少,躋身五境武夫后,還有得磨。”
小陌笑道:“樹下心性醇正,后勁足,又有公子親自指點拳法,武道肯定可以走得高遠。”
既然聊到了武學,陳平安就好奇問道:“小陌,在那段歲月崢嶸的遠古時代,有誰能夠單憑拳法,就將一位地仙的因果、命數一并打散?準確說來,是那種徹徹底底的打成虛無,不單單是魂魄消失而已。”
小陌一向思路縝密,沒有著急給出答案,反問道:“公子的意思,就只是驅動身體的筋骨氣力,不動用絲毫天地靈氣,單純以蠻力,也就是后世所謂的武道,打殺一位地仙,使其再無來世,徹底‘兵解’?”
陳平安點頭道:“差不多。”
原來“兵解”最早的本義,是這么個意思?
小陌想了想,緩緩說道:“三教祖師在內的遠古天下十豪,撇開不談,碧霄道友就能輕松做到,最早跟在至圣先師身邊的幾個書生,也不差,再加上這次與我和白景一并醒來的那個無名氏,他早年身邊也跟著幾個差不多路數的扈從,拳腳都不輕,林林總總加在一起,半百人數,怎么都是有的。”
陳平安驚訝道:“這么多?”
小陌微笑道:“若是再加上出生在太古時代的妖族,就更多了。只是他們往往不太輕易露面,因為人間劍修多了之后,最喜歡找他們的麻煩。”
小陌猶豫了一下,說道:“比如公子的那位師兄,君倩先生,他出身神異非凡,在千奇萬怪共同橫行人間的太古歲月里,他都是有數的存在,曾有屹立大地小日月、振翅只恨青天低的大道氣象。如果君倩先生不是被佛祖拉去論道一場,為佛法浸染天性,稍稍改變了性情,我估計后世的上古時代,白帝城鄭先生的那位傳道人,他都沒有斬龍一役的機會。”
小陌繼續說道:“公子,我有個猜測。”
陳平安笑道:“但說無妨。”
小陌說道:“我猜測當年天下真龍,之所以會叛出天庭,極有可能是君倩先生通過佛祖,暗中與所有龍宮水族,有過某個承諾,類似不傷蛟龍水仙之屬的契約。”
陳平安點點頭,“應該就是事實了。”
陳平安突然問道:“小陌,按照如今山上推測,武道十一境,大致可以視為練氣士的十四境。作準嗎?”
在太平山那邊,陳平安因為拜自己那位開山大弟子所賜,挨了某位十一境武夫的一拳,確切來說,是半拳。
當時就已經是十境氣盛的陳平安,面對那半拳,就只能是乖乖站好挨打而已,別說還手了,招架都難,躺在大坑里半天沒起身。
后來知道平白無故挨了這半拳的真相后,陳平安是又好笑又好氣,只能是啞巴吃黃連了,畢竟哪里舍得教訓裴錢半句。
何況裴錢打小就心思重,陳平安就沒打算跟她聊這個,免得她多想。
換成某位得意學生是罪魁禍首的話,陳平安還不得把這只大白鵝的脖子打個結。
小陌搖頭道:“不太清楚。此事可以問問白景。”
如今陳平安的潛心修行,無非三事。
煉劍,練拳,畫符。
煉劍一途,主要就是“籠中雀”和“井口月”兩把飛劍的本命神通,陳平安試圖煉化出一條大道運轉有序的光陰長河,將小天地變得更加趨于“真相”。
而武道攀升,就顯得比較枯燥乏味了,陳平安反反復復,只練半拳。
那位山巔“古怪”的十一境之拳,如同一部至高拳譜。
被一分為二,一半在那具仙人遺蛻身上,是那位坐鎮熒惑的兵家初祖故意留下了韓玉樹的皮囊。
另外一半,就在陳平安自身天地的山河內,相當于挨了半拳,人身小天地內山河震動,山川改道…每一處遺留痕跡就是拳路。
至于畫符一道,耗時頗多,陳平安看似是在分心,其實通過鉆研符箓,正是陳平安用來來補全光陰長河一系列渡口、渡客等存在的關鍵手。
陳平安笑著邀請道:“走,帶你看看我的一些收藏,以及我是如何修行的。”
小陌對此期待已久,作揖道:“恭敬不如從命。”
與小陌一起縮地山河,返回竹樓那邊。
陳平安率先步入沒有關門的竹樓一樓,泛起漣漪陣陣,小陌緊隨其后,跨步走入屋內后,卻是別有洞天。
天地茫茫,一望無垠,是陳平安本命飛劍“籠中雀”內的景象。
陳平安笑問道:“需不需要變幻景象,我可以直接搬來一座鎮妖樓,甚至是穗山,就連托月山都是可以的,足可以假亂真。”
小陌笑著搖頭,“公子,只需有一張蒲團即可。”
陳平安指了指小陌,調侃道:“這就是你不如老廚子和裴錢的地方了。”
言語之際,兩人身后就各自出現一張北俱蘆洲三郎廟秘制的蒲團,就像陳平安自己說的,確實以假亂真。
小陌盤腿而坐,赧顏道:“有些天賦,學不來就是學不來。”
“在桐葉洲太平山,我與萬瑤宗宗主韓玉樹狹路相逢,當時他被我坑了,白挨了那么一拳,這位仙人修士身上至少半數家當,連同本命物都被打成齏粉了,沒能留下更多寶貝。不過韓玉樹的一身道意和靈氣,全部都融入了這幅山河圖中。”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一幅卷軸古畫,懸停在身前,手指一抹白玉軸桿,便有一幅古意盎然的山川水墨圖,舒卷攤開,大地山河如工筆白描,畫上繪有五嶽和九江八河,落款是“三山九侯先生”。
陳平安再抖了抖袖子,從中掠出幾件萬瑤宗的秘藏重寶,一一懸在身前,天地間霎時寶光四射,光彩絢麗。
一柄法刀“青霞”,隱藏有一位遠古神靈傀儡的“禮器”云墩,還有一枚能夠溫養三昧真火的絳紫葫蘆。
其實還有兩張來自萬瑤宗祖山的根本山水符,只在宗主手上代代相傳,秘不示人。
小陌笑道:“對于一位仙人來說,韓宗主屬于很財大氣粗了。”
陳平安點頭道:“這就是老字號宗門的底蘊。”
陳平安指著那幅山河畫卷,“這幅畫,就是萬瑤宗的護山陣法,也是韓玉樹壓箱底的殺手锏,估計在他們祖師堂供奉有大幾千年的歲月了,反正畫卷的年紀肯定要比萬瑤宗歷史更久。”
“萬瑤宗的開山鼻祖,曾是個桐葉洲的少年樵夫,他就是誤入福地,獲得這幅與三山福地同齡的古老畫卷,才得以走上修行路。據傳萬瑤宗最為聲勢鼎盛時,占據了半數福地的天地靈氣和各種氣運。只是在那位老祖想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時候,卻閉關失敗,未能躋身十四境,竹籃打水一場空,一身氣運悉數歸還福地。”
結果陳平安發現小陌的興趣,只在那件道門禮器上邊,笑問道:“認識?”
這件道門禮器“云璈”,古稱云墩,仿自遠古神靈用以行云駕霧的神物。按照山上說法,天地間云有云根,雨有雨腳。
白云生處有人家,與白云深處有人家,只是一字之差,就有天壤之別。前者是修道有成的真仙無疑,后者就可能只是隱士了。
后世云璈多是小鑼形制,眼前這件,高大木架,木架材質,以萬年古木松明子煉制,系掛有小槌,有一行云篆小字,“上元夫人親制”。
小陌點頭道:“曾經抬頭見過幾次。”
遠古云師神官,駕五色云車,馭六龍,乘風而行,出入天門,跨三山行四海泛五湖,青云路下有九州。
陳平安一揮袖子,那架原本大小如巴掌的袖珍云璈,驀然變作等人高,四周云霧升騰,陳平安站起身,腳踩白云,去摘下小槌,輕輕敲擊云璈,配合一種晦澀的古語,念念有詞,“云林之璈,真仙降眄,光景燭空,靈風異香,神霄鈞樂…”
片刻之后,也無什么異象,陳平安就將小槌放回木架,笑道:“這百余個字的真言青詞,照搬韓玉樹,一字不差,照理說沒有任何遺漏才對,但是他就能夠敕令一位天官神女,我不成,始終無法請神。”
至于古語內容的含義,陳平安是事后與崔東山請教得知,之前是先詢問的姜尚真,一問三不知,周首席反而詢問陳平安那位神女姿容如何。
小陌笑道:“公子,不如我來試試看?”
陳平安點頭道:“只管隨意,跟我客氣什么。”
小陌是會“古語”的,之前在風鳶渡船,小陌給柴蕪、白玄和孫春王這幾個孩子,傳授上古秘術道法,雙方就是用古語交流。
不過陳平安還真不相信小陌你一個劍修,就能敲出朵花來。
結果小陌同樣是步罡踩斗作云上神游,念誦那串古語真言,頃刻間便有其氣百道至,于高處凝聚出一片金色云海,從中睜開一雙金色眼眸,俯瞰大地。小陌立即停下動作,云海逐漸消散,那雙金色眼眸的主人重新化作一道道精粹清靈之氣,復歸天地。陳平安第一時間就察覺到其中的差異,疑惑道:“我所念咒語,其中有六個音節,跟你不一樣?所以導致請神不靈?”
小陌笑了笑,似乎篤定自家公子可以想明白其中玄機,根本無需自己多做解釋。
陳平安立即了然,是韓玉樹故意說錯了幾個關鍵音節,這位韓宗主,出門在外不夠以誠待人啊。
短短百余字的內容,韓玉樹就讀錯了六個字,這種比例,除了那種用心險惡的故意坑人,沒有其它解釋了。
但如果只是想到這一層,那陳平安的江湖就算白走了。
上古祭文,惜字如金,一個字都錯不得,既然如此,那么韓玉樹依舊能夠請出那尊遠古神官,必然是用了某種心聲,或是依循某種古老禮制,類似鼓腹而鳴,點燃心香,唱誦敬神。果不其然,小陌接下來就是傳授給陳平安一種配合真言的古禮,揀選九處氣府,靈氣升騰,如點燃香火,吟誦時香火裊裊“直達天庭”,與此同時靈氣一路叩擊沿途氣府墻壁、道路,分別作擊鼓狀、起磕頭聲響…若非得此“真傳”,陳平安恐怕就算在這邊敲打云璈幾百上千年,都無法成功“請神歸位”。
小陌說道:“若非公子本身修道,足夠神異,換成一般地仙修士,照搬韓宗主敲響云璈,次數多了,越是心神沉浸其中,越容易走火入魔。”
陳平安心中悚然,沉默片刻,“是我大意了。”
這就是與陸沉暫借十四境道法之后的后遺癥了。
“登頂則小天下”,眼界一高,修士就會心境大開,此舉自然是有利有弊。
陸沉曾經打過兩個比方,來形容大修士在人間的登頂。
天地丸為大塊,任我轉圜爐錘。
山頂種棵樹,樹上掛本書。
不過其實陳平安獨處時,更多是利用質地極為堅韌的云璈,偶爾演練那招神人擂鼓式。
故而在此間天地敲打云璈,就是被陳平安拿來當做一種散心的舉動。
小陌開始解釋為何自己停下動作,“公子,我是劍修,又無祈愿之心,一旦完成請神降真的儀式,就必須付出某些代價,作為供奉這位云部神靈的祭品。”
陳平安點頭道:“請神容易送神難。”
隨后陳平安心念微動,小陌便看到一位懸空而立的女修,身穿一件絳色法袍,寶光如月暈。
女子現世,栩栩如生。
陳平安問道:“她是韓玉樹的嫡女,名為韓絳樹,是一位玉璞境。小陌,你看不看得出,她是否神靈轉世?”
小陌搖搖頭,“除非我親眼見到她的真身,否則無法確定。”
眼前女子形象,終究只是一副“皮肉”虛相。
小陌又說道:“不過‘絳樹’是遠古神樹之一,與鎮妖樓青同都是差不多的根腳,她既然是韓玉樹的嫡女,生下來就是一座宗門的山上仙材,取名一事,想必不會太過隨便,我猜她是神靈轉世的可能性比較大。”
陳平安再輕描淡寫一揮袖子,憑借井中月的數萬柄細微飛劍,編制出一幅畫卷,正是先前他與那尊天官神女的對峙景象。
一尊云師之流的遠古神靈女官,站在白云上,在韓玉樹造就出來的那座天地內,腰間懸佩一把狹刀斬勘的陳平安,與這位掌控云璈的司云神女,遙遙對峙,他以武夫拳意罡氣凝出一輪圓滿明月,就像以神道對神道。
一架云璈,總計懸掛有十二鑼鼓,神女親自擂鼓,顯化出十二座布滿金色雷電的云海,相互間架有一條金色長線,最終構建出一處行刑臺。
小陌當然是一個“識貨”之人,這種匪夷所思的“鏡花水月”,已經遠遠超出山上摹拓術法的范疇,后者只是類似先前“女修韓絳樹”,一眼假,就是贗品,當下這幅畫卷,卻是名副其實的“次一等真跡”,簡單來說,那尊神女的道法真意,都是真實的展露,出了這位神女是假的,其余一切都是真。
就像書籍行業的初版初刻,與原始書稿的區別,后者甚至可以更加精美。
小陌沒來由想起一句話,身心脫桎梏,可說不思議,眼見即為實,世界名世界。
陳平安說道:“我推測這尊神靈的殘存破碎金身,實力相當于半個飛升境。大概是韓玉樹準備用來證道飛升的契機所在,所以當時跟我廝殺的時候,這么一個殺伐果決的仙人境修士,唯獨在如何使用這尊殘破神靈的時候,道心出現了一絲猶豫,不太舍得拿她來跟我作玉石俱焚。”
“公子,我依舊無法辨認她的確切身份,唯一可以確定的事情,是這座禁地。”
小陌收斂心緒,看著那座云海雷池,說道:“是遠古行刑臺之一的化龍池,隸屬于雷部斬勘司,至于她為何與云璈一并落入萬瑤宗之手,同時又能夠跨界駕馭化龍池,就是個謎題了,天庭神位分工極為明確,不允許有絲毫差池,為何會出現這種狀況,估計得找個機會潛入三山福地,才有可能找到線索。”
化龍池。
昔年天下水族過龍門者,在此化龍,遭受被抽筋剝皮等酷刑的受罰真龍則墜落此間,神性真靈在此消融殆盡,失去真龍之身。
陳平安盤腿而坐,微微皺眉,雙手大拇指輕輕敲擊。
記得第一次游歷北俱蘆洲,曾經在披麻宗的壁畫城,花了二十顆雪花錢,買下一只裝有五幅神女圖的套盒。
那五位當時就已經從彩繪壁畫變成白描圖的神女,分別名為“長檠”、“寶蓋”、“靈芝”“春官”和“斬勘”,其中神女斬勘又叫仙杖,她們分別持有一柄長桿金色荷花燈,撐寶蓋,懷捧一支靈芝如意,百花叢中鳥雀飛旋,披甲持斤斧,極其英武,渾身纏繞雷電。
先前陳平安不是沒有懷疑過,這位與萬瑤宗韓玉樹大道戚戚相關的神女,出身壁畫城。
只是好像時間對不上,披麻宗是外鄉勢力在北俱蘆洲好不容易才扎根的下宗,就是奔著壁畫城去的。
萬瑤宗開山祖師誤打誤撞進入三山福地,卻是極早的事情了。
除非是一種可能,某位神女施展了障眼法,其實她早就離開了壁畫城,但是彩繪畫像施展了秘法,能夠不褪色。
最近千年內,九位神女開始陸續選擇各自侍奉的主人,按照北俱蘆洲山上修士的“盯梢”和追查,離開壁畫的五位神女,“春官”銷聲匿跡,此外戰死一位,是被劍仙白裳親手斬殺,有兩位神女與主人共同兵解,而這尊被陳平安懷疑最有可能是斬勘神女的云部天官,卻也完全對不上,因為她一直存在于北俱蘆洲視野中,因為這位神女是一位仙人境修士的侍從,這位得道之士并非劍修,根據避暑行宮那邊的記載,她還曾跟隨主人一起去過劍氣長城。
壁畫城地宮內,神女斬勘。
陳平安伸手抬臂,手中多出那把狹刀斬勘。
不出意外,這位俗稱“仙杖”的雷部斬勘神女,就是奔著陳平安手中這把行刑臺神物去的。
而狹刀斬勘,又是白發童子早年從青冥天下歲除宮帶到劍氣長城的。
陳平安點點頭,收起兩幅畫卷,卻留下了那片云海,輕輕呵出一口氣,便有異象出現,仿佛白云生于仙人吹噓間,霧氣裊裊,如架云梯,繼而從陳平安擱放那方水字印的本命水府當中,緩緩掠出一張碧綠符箓,水運濃郁且精純,此符一出,水光瀲滟,四方瑩澈。
陳平安祭出此符后,解釋道:“據說萬瑤宗以六張信物寶箓,作為修士的身份象征,宗主得其三,其余都被掌律在內三脈瓜分掉,這張寶箓,就是萬瑤宗六種秘符之一的吐唾為江符。”
按照《丹書真跡》的記載,符箓之妙,不在紙面,而是需要與修士金丹、元嬰融合,比如在那丹室之內墻壁上,勒石刻字一般,更高一層的境界,是通過一尊元嬰在關鍵洞府內立碑,以元神駕馭那種虛無縹緲的“純青爐火”,書寫比道家青詞更加古老的“祭文”。
練氣士在人身小天地內,勒石刻符,立碑紀事,才算遠古符箓真意。
以此畫出的符箓,才算屬于修士己物,獨得天地造化,與大道會心不遠。
所以陳平安從不覺得自己在符箓一道登堂入室了,還差得遠。
白玉京供奉有數部被譽為大道根本的大經,其中一部,名為《說符》,只是沒有陸沉的那部《黃庭》出名,流傳不廣。
李希圣贈送給陳平安的那本《丹書真跡》,就像是一本被精心裁剪過的縮略版《說符》。
“知道是好東西,但是一直不敢將此符大煉為本命物。就怕韓玉樹未卜先知,早早動了手腳,或是居心叵測,一門心思想著遇到強敵,就故意落敗而逃,留下這張祖山符箓給對手去煉化。”
陳平安說道:“通過演化和拆解,一路倒推回去,我已經大致了解這張秘符的修煉過程。”
“修士先在自身水府內開辟出一口深井,井口繞圈銘刻‘雨師敕令’四字,井口必須朝內傾斜些許,呈外高內低狀,有點類似小鎮那邊家家戶戶都有的天井,有四水歸堂的講究。約莫是每隔六十年,在冬至日,尋一處水運充沛的江河巨湖,取水一斗,分成四份,分別澆筑‘雨師敕令’四字,先后由雨字居中一豎,師字一撇,敕字最后一捺,令字最后一筆的那一點,流入水井內。”
因為是在自身小天地內,萬事隨心所欲不逾矩。
在陳平安和小陌之間,憑空浮現出一口水井,井口銘刻有雨師敕令四字,一斗水懸空,澆在那四個字內,緩緩流入井內。
俗語說井水不犯河水,但是自古修道一事,修仙法,求長生,顛倒陰陽,無視幽明殊途…本就是公認的逆天之行。
“在來年夏至日,修士捻符現世,借助烈日陽氣走水一遭,手攢一組雷局,掐五龍開山訣,焚燒至少十二種類似大江橫流符、潮水倒灌符的‘藩屬’水符,作為進貢給此符的祭品,修士作鯨吞狀飲盡一斗水,在人身天地內造就出瀑布從天傾瀉于地的景象,沖擊水井底部,用以開掘更深,經過數十個甲子,百個甲子的‘滴水穿石’,這口水井,便能夠與外界的五湖四海、九江八河之水,相互靈感相通,修士持符念咒,如持有天條律令,法天象地,口含天憲,當然借水無礙,滔滔江河之水遮天蔽日,足可覆山,變陸地為滄海。”
只見一斗水,高懸在天,一線垂落,有大瀑傾瀉直下的激蕩聲勢,筆直墜入水井后,井內有雷鳴聲響。
小陌笑道:“憑借此法,久久見功,張嘴一吐,祭出符箓,就能夠傾瀉一條江河,真是名副其實的一口唾沫淹死人。”
陳平安點頭道:“周首席當時也用了這么個比喻。”
難怪你們兩個都還沒見面,就已經有了一場無形的大道之爭。
賈老神仙就曾在酒桌上唏噓感慨,不是貧道不念周首席的舊情,實在是小陌先生做人太厚道。
崔東山更絕,周首席你要是再不回來,就干脆別回來了。
陳平安說道:“美中不足的,就是此符最貴重的地方,還在材質本身,能夠承載一層層疊加起來的道意。所以只能一代傳一代,符箓威力會越來越大,上限極高,幾乎可以觸及水法大道的淵源,但是無法仿造復刻,至于量產就更別想了。”
小陌說道:“既然問題癥結只在符箓材質,倒是不難,公子只需說清楚,以后我與碧霄道友重逢,可以與這位道友討要。”
陳平安笑著搖頭道:“欠誰的人情,都別欠這位老觀主的人情。”
小陌說道:“公子放心,我是例外。”
陳平安一時語噎。
小陌從不說大話。
實在是當年那趟藕花福地之行,讓陳平安對這位東海觀道觀“道法通天”的老道士,一想起就犯怵,很是“道心蒙塵”。
說得簡單點,就是陳平安對老觀主已經有心理陰影了。這就跟大驪地支一脈修士,每每想起那位年輕隱官,是差不多的心境。
陳平安又祭出一張同樣出自萬瑤宗祖山的古老符箓,顯化出一座古老大嶽,名為“太山”。
世間山符多如牛毛,脈絡繁雜,撮土成山,各有各的神通,不同的山符,各有長短優劣。
在氣府內捻土一小撮,默念真言咒語,賦予真意,拋灑在地,即成大山,憑空屹立在天地間。
其中有公認威力最大的一脈,就是與天下大岳“搬山”,借用“真形”,用來砸人,很是威力巨大。
兩張祖山符箓,形成水繞高山的格局。
小陌一眼就認出此山根腳,說道:“曾經是三山九侯先生的傳法之地,為能夠登山的各方道士傳授符箓,不過這位先生跟道士仙尉不一樣,門檻很高,一向法不輕傳外人,太山多迷障,絕大部分道士都上不去,好像后世的山水破障符,就是當初被道士們給這么鉆研出來的。”
“我曾經游歷過此山,當然是強行以劍氣開道登頂,不過當時這位先生已經離開,據說是跟那位天下十豪之一的劍修打了一架,劍氣太重,盤桓不去,主人覺得不宜修行了,就下山遠游。至于那場架勝負如何,外界都不清楚。”
道士,書生,先生,夫子,在遠古時代,都是一個個含金量極高的稱呼。
陳平安笑道:“難怪后世想要成為符箓修士,門檻這么高,難度僅次于成為劍修。”
韓玉樹曾經依循開山祖師傳下的一篇金書道訣,以這座太山作為符紙,在山上畫出一條條金色絲線,用來增加一座古山的道意。
山中布滿數以百計的金色江河、溪澗,從山巔處四下而落至山腳。
當時陳平安就一邊在韓玉樹的眼皮子底下,依葫蘆畫瓢,現學現用,以至于韓玉樹斷定陳平安一定早就接觸過三山符箓的旁支。
兩張祖山符箓,再加上那座云海。
云海在最下,山倒懸,水居中環繞,陳平安和小陌依舊坐在蒲團上,故而他們眼中所見的景象,變如天翻地覆。
陳平安無奈說道:“我早就看出是一種疊符了,但是無憑無據,無跡可尋,拎不出線頭,就跟敲云璈差不多,沒有獨門秘訣作為輔助,還是怎么都學不來。”
陳平安手指晃動,指尖出現絲絲縷縷的金色光線,最終摹拓出一張萬瑤宗秘傳的遠古符箓,即是山符,又是劍符。
只是相較于先前兩張祖山符箓都是實物,當下這張符箓就是陳平安憑空畫符而成了。
這是一張繪有五座古老山岳的金色符紙,以某種每次畫符用掉一兩、人間就會少掉一兩的珍稀五色土,精心煉為畫符丹砂,最后以劍訣書寫“五嶽”二字作為符膽。
修士祭出此符,如五山倒懸在空,峰如劍尖,直指大地。
陳平安說道:“這張五嶽符,在山上有個‘大’字作為前綴,專門用來區分后世常見的五岳符。而這張五嶽符,除了符紙特殊之外,又有奇異的地方,就是用劍訣作為符膽,所以兼具劍符效果。可以確定,那座萬瑤宗祖師堂,必然存在一道暫時不為人知的遠古劍脈法統。”
按照姜尚真的估計,這種被譽為“大五嶽符”的符箓,因為那座舊五嶽中“東山”的消失無蹤,此符就成了絕品。符箓于玄,龍虎山天師府,皚皚洲劉氏十六庫之一的符箓庫,還有一些保存多年的五嶽符,全部加在一起,數量不會超過三十張。
傳言東山是一座無需縹緲的山市,會隨著光陰長河隨水飄走。
學生崔東山,這么顯而易見的關聯,陳平安當然詢問過他與那座“東山”有無淵源。
崔東山當時說得斬釘截鐵,自己取名為“東山”,只是求個好兆頭,是學生的一種自我勉勵,就像是刻在心頭的“座右銘”,告訴自己一定可以通過孜孜不倦的勤勉修行,有朝一日,東山再起…與那古嶽“東山”,沒有半點關系!
小陌問道:“就不能退而求其次,用各國五岳土壤煉制為畫符朱砂?”
陳平安搖頭道:“試過,終究不成。用上了我們寶瓶洲的五岳土壤,都不管用。”
年少時當窯工學徒,經常跟著姚師傅入山,陳平安沒少“吃土”。
對于土性的了解程度,陳平安遠勝一般練氣士。
“只能是取土于浩然天下的上古五嶽,但是這五座山,如今只存穗山,其余太山、東山,都太難找了。”
可能舊五嶽之后的穗山、九嶷山在內那五座中土五岳,可以煉制出此符,但是要與那些擁有神號的大岳神君,取走附著在山岳山根處的那么一抔泥土,談何容易。
據說當年符箓于玄很早就有如此打算,好不容易都湊足了四岳土壤,依舊功虧一簣。
于玄已經足夠德高望重了吧,結果仍是在神號“大醮”的穗山周游那邊,吃了閉門羹,不管于玄如何開價花錢買,如何動之以情,曉之以情,都不成。
神君周游就是不點頭。
所以陳平安只能是在自己小天地內,臨摹此符。
在密雪峰那座洞天道場內,陳平安嘗試過不下百次,用符紙畫符,每每符成之際就是消散之時,瞬間就會分崩離析,都不是那種贗品符箓的靈氣流逝極快,而是直接就符膽炸裂,導致整張符紙當場粉碎。
小陌對符箓一道畢竟不太熟悉,難免心生疑惑,“公子,既然已經擁有了一條光陰長河,何必如此精研符箓?”
陳平安是第一次與外人提出關于他構建這座天地的具體設想和細節布置,“這座天地總共分為四層,第一層,是光陰長河造就出種種天地景象,無限接近真實,相當于障眼法,被問劍之人置身此地,要想找到我的‘真身’,先需破障,在這期間,他的任何舉動,每一次呼吸,每一個腳步,每一次出劍和祭出法寶等等,所消耗的自身靈氣,自然而然都歸為我有。”
“我打算下次去桐葉洲,走一趟鎮妖樓,跟青同購買那些其中藏有一座座幻境的梧桐葉。”
“青同的梧桐葉,有那一葉一菩提的玄妙,只要數量一多,當真有那‘恒沙世界’的妙用。”
“第二層,他破開迷障后,還需要與整座天地問道或是問劍一場。符箓一道,就是我用來穩固天地屏障的,所以我會煉制出數以十萬、甚至是數百萬計的符箓,符紙品秩不用計較高低,以量取勝,當然有類似這樣的大符,是更好,不斷加固天地的山根水脈、云根雨腳等大道運轉,最終達到那種光陰長河‘水長天作限’、‘山固壤無朽’的大境界。”
“有沒有泉府財庫里邊的三百顆金精銅錢,這條光陰長河的寬度和深度,真是…天壤之別!”
“天下道法,殊途同歸。追本溯源,究竟之法,大概都是一樹開出千萬花。”
“道樹有低枝,觸手可及,術法就容易學,道樹有高枝,修行門檻就跟著高,高不可攀。”
陳平安坐在蒲團上,狹刀斬勘橫放在膝,雙手握拳抵住膝蓋,神采奕奕,眉眼飛揚。
“第三層,我會觀想出三位坐鎮天地樞紐的關鍵人物,一劍修,背‘夜游’。一武夫,手持‘斬勘’與‘行刑’。一符箓修士,手握無窮符。”
說到這里,陳平安咧嘴一笑,“外人進入這座天地,要見我的真身,就像得先燒三炷香,過三關才行。”
小陌沉默許久,問道:“公子,最后一層?”
陳平安微笑道:“暫且保密。”
牛角渡包袱齋那邊,與那個自稱是陳山主叔叔輩的漢子分開,洪揚波與那位侍女情采繼續閑逛鋪子。
在老人看來,這邊的生意確實冷清了點,與牛角渡這么個重要樞紐的地段,太不相符了。
如果自家青蚨坊是開在這邊,肯定每天都是人滿為患的場景。
洪揚波以心聲笑問道:“東家,覺得這處州如何?”
竹外桃花,蔞蒿滿地,陽氣初驚蟄,韶光暖大地。
被老人敬稱為東家的年輕女子,說道:“處州山水好是好,就是置身其中,難免覺得局促。”
老人點點頭,深以為然。
即便龍泉劍宗搬出了處州,這里依舊是山頭林立,仙府眾多,披云山更是山君魏檗治所。
對于外鄉練氣士來說,實在是束手束腳,走在哪里都有寄人籬下之感,光是御風需要懸佩劍符一事,就讓外鄉修士倍感不適。
他們這次在牛角渡下船,是專門去落魄山拜訪那位年輕隱官,要說寄信一封給霽色峰,就能請得動陳平安,青蚨坊這邊都覺得毫無用處,說不定還會被落魄山當成是那種不知輕重、不懂禮數的角色。
兩人走入一間賣蘭花在內諸多盆栽的鋪子。
洪揚波已經在青蚨坊二樓的那間屋子里邊,做了將近八十年的買賣。
仿佛一晃眼,幾杯酒的功夫,就是百年光陰悠悠過去。
老人與那陳平安有過三次見面,親眼看著從一個懸酒壺的背劍少年,變成戴斗笠的青年游俠,再到已是不惑之年的落魄山山主。
當年陳平安在二樓,她剛好在三樓“寒氣”屋內擦拭古劍,敏銳察覺到了樓下的異樣,她就假扮端茶送水的侍女,去洪揚波的屋子內一探究竟。
鋪子門口那邊,站著個青衫男子,抱拳笑道:“洪老先生,情采姑娘。”
這間鋪子的代掌柜,是一位珠釵島年輕女修,不過按輩分,她是流霞管清幾個的晚輩了。
女子笑著自我介紹道:“陳山主見諒,我是青蚨坊的現任掌柜,真名叫張彩芹,弓長張,五彩之彩,水芹之芹。”
當年陳平安離開青蚨坊,走在街上曾經回望一眼,看到這個憑欄而立的女子,就已經可以確定,她是一位隱藏氣機的劍修。
鋪子后院那邊有專門用來招待貴客的屋舍,茶葉酒水都備著,陳平安就親自煮茶待客,玩笑道:“洪老先生是真心難請,今天屬于意外之喜。”
洪揚波笑道:“陳山主若只是邀請我來落魄山這邊做客,我豈會再三推辭,但陳山主是公然挖墻腳啊,我怎敢答應?”
畢竟是見過少年陳平安的,關鍵是雙方還正兒八經做過幾次買賣,所以老人甚至要比張彩芹更輕松自在,說話也隨意。
洪揚波問道:“當年與陳山主一起游歷地龍山渡口的那兩個朋友?他們如今可是落魄山譜牒成員?”
“那位大髯刀客,名為徐遠霞。”
陳平安笑道:“年輕道士叫張山峰,他們都是我早年江湖偶遇的好朋友,不是落魄山譜牒成員,一個架子大,比起洪老先生,有過之而無不及,別說請了,我求他來落魄山都不樂意,一個跟洪老先生差不多,已經有了山上師承,我可不敢挖墻腳。”
趴地峰的火龍真人,在北俱蘆洲的威望之高,在山上山下,無人能比。
張山峰又是這位老真人的愛徒,陳平安哪敢挖墻腳,不說老真人,袁靈殿在內幾個張山峰的師兄,就能來落魄山這邊堵門了。
火龍真人是出了名的與人為善,記名與不記名的那些客卿頭銜,不計其數。
但是老真人都會提醒一句,給你們擔任客卿一事,莫要外傳,當然了,攤上事,就來趴地峰找貧道,能幫忙,是肯定會幫忙的。
一開始還有仙師沾沾自喜,覺得能夠請得動老真人當自家客卿,不說獨一份吧,總歸是屈指可數的待遇。
結果跟要好的山上朋友湊一堆,喝高了,一聊,就說漏嘴了,才發現事情好像不對勁,一個個面面相覷。
你是?你也是?你還是啊?原來都是啊!
結果趴地峰愣是一條跨洲渡船都沒有,逢人就說一句,貧道清貧啊。
北俱蘆洲火龍真人的一貧如洗,太徽劍宗劉景龍的酒桌無敵,寶瓶洲北岳魏山君的夜游宴,名氣之大,早已不局限于一洲之地。
洪揚波正色道:“此次前來,東家和我,就是專程找陳山主的。”
陳平安給兩人遞過去茶水,點頭笑道:“洪老先生直說便是,都不是外人。”
洪揚波說道:“我們青蚨坊位于地龍山仙家渡口,而這座渡口的真正主人,其實是青杏國皇室,因為位于大瀆以南,按照約定,青杏國柳氏就摘掉了大驪藩屬國的身份,復國之后,新任國師,是我的一個山上好友,認識百多年了,知根知底,也怪我貪杯,管不住嘴,與他吹噓自己跟陳山主是舊識,估計他就去柳氏皇帝那邊邀功了,剛好青杏國太子殿下將要在年中舉辦及冠禮,皇帝陛下就希望陳山主能否從百忙中抽出時間,參加這場典禮。”
張彩芹猶豫了一下,因為事實并非如此,是她主動與青杏國柳氏皇帝說及此事,她和皇帝陛下,都覺得可以來落魄山這邊試試看,成了是最好,不成也就當游歷了一趟北岳地界。
陳平安何等江湖老道,只是張彩芹的這么一個細微表情,就立即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只是假裝不知真相,笑著答應下來,“沒問題。”
陳平安還半開玩笑補了一句,“要是洪老先生實在不放心,怕我忘了,就在慶典舉辦前幾天,再寄信一封到霽色峰,就當是提醒我此事。”
既然談妥了正事,心中大石就落地。
張彩芹誠心實意,與那位陳山主抱拳致謝。
陳平安只得笑著抱拳還禮,“不用這么客氣,就當是我為先前接連挖墻腳賠罪了。”
其實邀請陳平安參加這場典禮,張彩芹是不太抱希望的,對方拒絕,甚至都不是什么清高,不近人情,而是很多事情,一旦開了個口子,就得照顧到方方面面的人情世故。打個比方,一座仙府門派里邊有諸多山頭和法脈道統,一位祖師堂老祖師,受邀參加過一次某峰的觀禮,接下來其余山頭諸峰,跟著開口邀請,這位老祖師要不要露面?
所以要么就是干脆全都不去,否則很容易就會顧此失彼,不然就是成天參加各種名目的典禮,別想著清凈修行了。
“我們東家,年幼時曾經遇到一位云游高人,得了‘地仙劍修’四字讖語。”
洪揚波主動提及一事,“至于商賈之術,經營之道,東家雖然用心不多,但畢竟還是耽誤了修行,不然如今多半已經讖語了。”
她有些無奈,何必與外人說這個,關鍵還是與一位城頭刻字的年輕隱官,聊什么“劍修”,不是貽笑大方嗎?
尤其是這“地仙”,在那正陽山可能值點錢,在陳平安的落魄山,能算什么。
陳平安內心微動,說道:“冒昧問一句,當年那位過路高人,是男子還是婦人?”
至于夸獎幾句張彩芹資質如何好、未來成就不會低的客套話,免了,在座雙方,都是做慣了生意的人,說得矯情,聽著也不會覺得順耳。
由于涉及隱秘,洪揚波不宜開口,就轉頭望向東家,張彩芹沒有藏掖,說道:“是一位貌不驚人的婦人,荊釵布裙,她曾經為家族幾個長輩算命,都極準,所言之事皆靈驗。在那之后,我果真很快就溫養出了一把本命飛劍。”
其實這位不知名的世外高人,還贈送給張彩芹一件見面禮,是一方硯臺,雕龍紋,銘文“龍須能辟暑”。
婦人還曾泄露過天機,預言張彩芹此生最大的一樁修道緣法,在“蟬蛻”二字。
陳平安輕輕點頭,看似隨意笑道:“如果我沒有猜錯,這位高人所謂的‘地仙’,并不是說如今的金丹、元嬰兩境,而是上五境的仙人境,老說法了,專門形容一位常駐人間的陸地神仙。”
果然是田婉搗的鬼。
極有可能,田婉是相中了張彩芹的資質,卻不愿意像蘇稼那樣帶去正陽山,交給別人栽培,再者蘇稼身份特殊,是不可或缺的重要環節,估計田婉打算以后與白裳合謀成功后,再將張彩芹收為嫡傳,或者是推薦給白裳,為自己賺取一份人情?
陳平安突然問道:“洪老先生鋪子里的那幅《惜哉貼》,可是這位高人當年故意留下的?”
張彩芹和洪揚波對視一眼,都不知陳平安為何有此問。
這幅字帖,在寶瓶洲山上名氣不小,曾是古蜀地界一位本土劍仙的墨寶,屬于他證道之前的得意之作,正因為此,反而寫得格外神氣橫溢,筆墨淋漓,毫無老成內斂之意。洪揚波賣給陳平安的那幅,當然是摹本,但是筆意很接近真跡,極有古意,屬于雙鉤之法,先勾勒空心字再填墨,使得《惜哉貼》字跡宛如秋蟬遺蛻,世間寶帖法書摹勒上石,多用此法。
陳平安就沒有繼續多聊這幅字帖,之后繼續閑聊,洪揚波說馬上要和東家一起去趟京畿之地,因為有故友相約,南返之時,他們再去落魄山做客。
陳平安就沒有挽留他們,將他們送到鋪子門口。
兩人走向牛角渡,張彩芹不由得感嘆道:“領教了,滴水不漏。”
尤其是那句看似是提醒洪揚波的提醒,才是人情世故的真正精髓所在。
一來等于表明自己肯定是要參加慶典了,否則陳平安根本不必說這句話。
這是給他們兩個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吃了顆定心丸。
再者下次飛劍傳信霽色峰的,可以是青蚨坊,當然也可以是青杏國禮部。
如此一來,就等于青蚨坊幫著青杏國劉氏,與落魄山真正搭上了私人關系。屬于陳平安額外送給青蚨坊一樁人情,算不得一場及時雨,卻絕對能算是錦上添花。既然決定了要參加典禮,落魄山就像順水推舟,再多給青杏國一份面子,表面上看,最少在外界眼中,就是青杏國皇帝邀請到了年輕隱官親臨京城。
就只是一封看似“多余”的書信而已,落魄山,青蚨坊,青杏國朝廷,三方皆大歡喜。
洪揚波笑道:“幸好陳山主是個好人。”
張彩芹啞然失笑。
將洪揚波和張彩芹送出門后,陳平安沒有就此離開鋪子,而是返回后院屋子,收拾好茶具。
那位少女滿臉漲紅,一只手攥緊衣角,一邊埋怨自己的不機靈,竟然還需要陳山主親自收拾,一邊壯起膽子,主動打招呼道:“陳山主,我叫蘭橈,名字是祖師賜下的,我是珠釵島修士!”
話一說出口,少女就差點沒懊惱得直跺腳,陳山主豈會不知自己是從螯魚背那邊來的?
牛角渡包袱齋這邊的鋪子,不都是她們在打理嘛。
陳平安輕輕點頭,笑問道:“蘭橈,你的師父是誰?”
蘭橈,是小舟的美稱。劉島主還是很有才情的。
少女笑道:“師尊名諱洛浦,如今就在陳山主的福地內修行。”
陳平安笑道:“這說明你師父的資質很好。”
蘭橈使勁點頭。
是她的師父唉,必須的!
陳平安離開牛角渡后,身形化虹,一閃而逝,直接來到黃湖山,看到了那條蹲在水邊的“土狗”。
陳平安蹲下身,揉了揉它的腦袋,忍住笑,道:“難為你了。”
既然它至今尚未煉形,就可以不用視為道友了。
它咧咧嘴,晃了晃尾巴。
以前那個小黑炭在小鎮學塾混日子,每天放學,就是她心情最好的時候,
身邊跟著個身為騎龍巷右護法的黑衣小姑娘,還有一條夾著尾巴走路的騎龍巷左護法。
裴錢走路喜歡大搖大擺,穿街過巷,只要附近沒有外人,經常喜歡大聲嚷嚷。
“走路囂張,敵人心慌!誰敢擋道,一棍打走,若是朋友,相逢投緣,宰了土狗,我吃肉來你喝湯!”
押韻是挺押韻的,就是半點不照顧那條土狗的感受。
那段往事不堪回首的慘淡歲月,有苦說不出。
就算早就能夠開口言語了,它也打死不說。一開口,還了得?!被裴錢知道了,它都懷疑會不會被裴錢吊起來打。
當年裴錢每次教訓周米粒,就是那句口頭禪,“小米粒啊,咱們做人可不能太左護法,尾巴翹上天,是要栽大跟頭的。”
偶爾他們仨一起蹲在騎龍巷鋪子門口,曬太陽嗑瓜子,裴錢經常掰扯她那險象環生又精彩紛呈的江湖履歷,和一些肯定無從考證的道理,比如“曉得么,我師父曾經與我說過一句至理名言,錢難掙屎難吃!這就叫話糙理不糙,咦,不對啊,左護法厲害啊,你竟敢是個例外,狗頭何在?!來來來,敬你是條漢子,領教我一套瘋魔劍法。”
虧得小米粒還算護著它,不然它真要離家出走了,別說騎龍巷,小鎮都不待。
陳平安笑問道:“有想好真名嗎?”
它低了低腦袋,意思是已經有了真名。
陳平安站起身,略有遺憾,“那我就不幫忙取名了。”
準備離開黃湖山,陳平安忍不住心中的好奇,問道:“打算叫什么名字?”
它抬起一腳,在地上劃拉起來。
寫了兩個字,字跡還挺像那么回事。
韓盧。
陳平安點頭笑道:“確實是個好名字。”
沒有直接返回落魄山,陳平安先去了一趟遠幕峰,老廚子正在當木匠,手持圓木一段,瞇眼準備彈墨,腳邊是遍地刨出的木花。
見到了陳平安,老廚子笑道:“公子怎么來了。”
陳平安卷起袖子,微笑道:“不是閑逛,給你搭把手。”
白發童子急哄哄御風而至,一個前沖,在地上翻滾數圈再跳躍起身,站定,拍了拍身上塵土,“隱官老祖!我要與你老人家稟報一個重要情報,謝狗已經悄悄離開處州地界了!”
陳平安冷笑道:“都是一個門派的了,你就這么講義氣?”
白發童子跺腳道:“這就是忠義難兩全啊,這不是么法子的事情嘛,忠義忠義,忠在前邊,義且靠后!”
朱斂點頭附和道:“有道理有道理,回頭把忠心兩個字刻在腦門上,一手心寫鐵骨錚錚,一手背寫義薄云天,出門散步,可就威風八面了。”
白發童子埋怨道:“老廚子你說話咋個這么不中聽呢,怪腔怪調的,都不知道跟誰學的臭毛病。沒事多跟咱們隱官老祖學學怎么說話,如何做人啊。都說近水樓臺先得月,你倒好,盡整些有的沒的,每天待在如同芝蘭之室的隱官老祖身邊,耳濡目染的,結果半點真本事都沒學到。”
朱斂還是點頭道:“在理在理,你說得都對。”
但凡跟你拌嘴半句,就算我輸。
白發童子雙手叉腰,本想開罵了,想想還是算了,吵架是注定吵不過這個老廚子的。
陳平安沒好氣道:“別拉著郭竹酒跟你們瞎胡鬧。”
白發童子眼神幽怨,委屈萬分,抽了抽鼻子,“我這不是想著打入敵人內部嘛,舍得一身剮,不惜龍潭虎穴和刀山火海走上一遭,先跟那個謝狗混熟了,就好給隱官老祖通風報信了。”
陳平安氣笑道:“那我不是還得謝謝你啊?”
白發童子抬起腳尖,一下一下,踹得地上木花亂飛,“隱官老祖要是說這種見外話,就寒了麾下心腹大將的一顆赤膽忠心了。”
朱斂又附和道:“是那活潑潑、滾燙燙的一顆赤膽忠心。”
陳平安忍住笑,收拾這家伙,還得是老廚子出馬才行。
白發童子瞪大眼睛,都快憋出內傷了。
其實真正在說怪話這件事上最厲害的,不是崔東山,也不是朱斂,而是落魄山的周首席。
估計是周首席既有天賦,加上見多識廣,所以在說笑話這一塊,堪稱無敵手,就連老廚子和鄭大風都要自愧不如。
比如我家那邊的祖師堂議事,就是豬圈里吵架。
只要見著美人還能抬起頭,就是老當益壯,半點不服老。
山下打架,小雞互啄…
披云山樂府司那邊,其實沒有什么脂粉味,既無曼麗廚娘魚貫出入,也無歌舞助興,就只是鄭大風與魏檗拼酒,喝了個酩酊大醉,說自己有個想法。
魏檗聽完之后,被震驚得久久無言。
你一個純粹武夫,跑去齊渡那邊做什么?
陳平安獨自返回崖畔竹樓,坐在石桌旁。
當年在劍氣長城,最早陳平安只是個賣酒坐莊的二掌柜,尚未擔任隱官,入主避暑行宮。
除了練拳,每天忙碌的事情,就是雕刻印章,打造折扇,編訂百劍仙印譜、皕劍仙印譜…
寧姚偶爾會去屋子那邊坐一會兒,陳平安怕她覺得悶,擔心稍坐片刻就離開,就會沒話找話,主動跟她解釋印文底款、邊款的心思和用意,以及題寫在扇面上邊那些文字內容的緣由和寓意。
一開始寧姚會聽得認真,還會主動詢問幾句關于文字、語句的出處,只是后來,不知為何,寧姚聽得多了,就會流露出一絲不耐煩的臉色,不明顯,可能她自己都沒有察覺到,但是陳平安何等心思細膩,二掌柜何等擅長察言觀色,很快就不再多說什么,打定主意少說話,只是她每次打算起身離去的時候,變著法子用一些蹩腳理由挽留她。
陳平安對此是偷著樂的,又有一點傷感。
因為寧姚之所以會如此,是她有了一種危機感。陳平安會覺得很沒有道理,但是男女之間,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講呢。
準確說來,就是寧姚覺得自己,好像漸漸的,與陳平安很難聊到一塊去了,她就會憂心忡忡,今天是如此,明天呢,后天呢?
寧姚覺得自己這輩子只會練劍,但是陳平安不一樣啊。
不管寧姚在修行路上,如何一騎絕塵,可她終究還是一個女子。
只要走在人間情路上,誰不是患得患失的膽小鬼。
聽了句不順耳的話,女子的心路上,就會愁云慘淡,陰雨綿綿,可能驀然聽見一句中聽的情話,又突然是艷陽高照,晴空萬里。
陳平安趴在石桌上,雙手疊放,下巴擱在手背上,怔怔看著遠方。
極少發呆這么久,以至于云卷云舒,日落月升了,陳平安還保持這么個姿勢。
酒,劍,明月,寧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