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么高深莫測的問題啊!
方若華道:“不算。”
至少她覺得不算。
洛風登時莞爾,不禁點了點頭。
方若華笑道:“我們誕生在這個世間,都是純白無瑕的生命,慢慢長大,擁有記憶,因為有記憶,有情感,所以和親人,朋友,愛人結下緣分。”
“比如說,因為我生在方家,有父有母,父親慈愛,母親嚴厲,養育我長大。”
“我生長的這些時日,每一天,每一個小時,每一秒,都和人結下了姻緣,都有記憶留存,所以,我才是現在的方若華。”
“一旦哪一日,我再不記得一切,又和新的人結下了新的緣分,那我大概就已經變成了另外一個新人。”
洛風略有些寂寞,嘆息:“是。”
此時,方若華看著洛風這張臉,卻已然明白過來,不覺有些情緒異樣。
她在這個小時空遇到的故事,說復雜,也許是有些復雜,可說簡單,到也很簡單。
當年白玉城玄微身祭鎖妖塔后,殘余的一絲元神遁入輪回,從此每過一段時日,當鎖妖塔的封印開始出現漏洞,白玉城便尋找昔年玄微真人的轉世,通過輪回大陣,助其恢復玄微當時記憶,重新封印。
隨著時光流逝,鎖妖塔的封印越來越弱,如今平均幾十年便要重新封印。
尋找玄微轉世之身的壓力,便越發的沉重,好在身為大師兄的玄素還在世,他有自己的感應方法,總能第一時間尋找到玄微的轉世之身。
白玉城一旦找到了人,便將其收入門下,教其獨特的功法,純凈自身,一旦到了時候,輪回大陣會使玄微殘存在鎖妖塔和白玉城的元魂進入轉世之人的體內,使得玄微徹底復蘇,擔負自己的使命。
一年復一年,一世復一世,一次又一次的輪回。
玄微每次做完封印便力竭而去,等待下一次的蘇醒。
如今時間又到了。
洛風就是玄微的轉世之身,在不久的將來,他便和他無數的前輩一樣,迎來相同的命運。
清風徐來,整個白玉城都是安靜肅穆,又帶了些許溫馨活潑。
這是個好地方。
洛風拖著長袍,悠悠閑閑地走在小徑上,信手折一枝桃花,神態平和得很。
“白玉城是我家,我自幼身體就不大好,師尊和師兄們沒少為我費心,這人一輩子,總是免不了要做些自己必須要做的事。”
一句話未完,抬頭就見云飛盤膝坐在不遠處的桂樹下,手里拎著一塊玉佩模樣的掛飾,黑白相間,他正用手輕輕摩挲,洛風話音一停,猛地捂住眼睛,臉上的顏色都白了,“不要啊!”
只見一道光閃過,夜空中就憑空浮現出虛幻的影。
方若華目光閃爍,一眼看出這應是和虛擬投影差不多。
兩個小少年從光影中浮現,一樣的青色衣袍,一樣的斗篷,一樣小小的白玉冠。
一個是少年的洛風,一個是少年的云飛。
他們二人的模樣都沒有大變,除了有些稚氣,云飛還不像如今這般面無表情,認出來到也不難。
旁邊是懸崖峭壁,兩個人都懸空著腿腳坐在懸崖邊上,洛風嘴里叼著一根樹葉,懶洋洋地倚在旁邊的石頭上,小聲道:“我不想做玄微長老…我也不是玄微長老。”
洛風的聲音有點沙啞。
“師兄說,我差不多二十多歲的時候,就要變成玄微長老了,但是我成了玄微長老,還會記得小翠的桂花糕嗎?還會喜歡安大娘的燉魚嗎?我還記不記得你?”
云飛坐在那里,表情沒有如今這么冷,卻也不說話。
洛風戳了他一下:“我今年十一歲,大概還有十年,這十年里你有什么想讓我做的,就趕緊告訴我,我們去做了,等十年后我不記得你也不要緊,你別傷心,再去學著交別的朋友吧。”
他絮絮叨叨,云飛還是不吭聲,洛風也不惱,只是嘆道,“哎,等我成了玄微長老,也許他會記得給你煉一把好劍,如果有時間,也許能和你比試比試?你不是說想和高手交手?玄微長老肯定是天下第一等的高手。”
“不!”
云飛吐出個字,就惜言如金地又閉上嘴。
成年的洛風看到自己的黑歷史,黑著臉過去一拍,光影消散。
方若華不覺一笑,這大概是白玉城的留影方法,不知道是何人把當時小少年的小心思‘錄’了下來。
云飛由著洛風把手里留影玉給奪走,輕聲道:“你那是唯一一次說你害怕。”
“我沒說過吧。”
洛風苦笑。
多年前的事,誰還能記得細節,他已經不大記得當時自己都說過些什么,做過些什么。
但害怕,想必是有過。
等他變成玄微,那洛風又在哪里?
玄微真人的記憶將會無比的龐大,他的生命漫長,足有幾萬歲,而洛風唯獨只有這二十幾年的光陰,二十年和幾萬年的漫長相比,太過微不足道了。
白玉城中的記載,輪回大陣過后,很少有人還有轉世之身原本的印記,會徹底變成玄微。
洛風面上從來不說,但他得承認,當年自己心底深處,其實的確很害怕。
但那是當年,早在很久之前他就已經無所畏懼,珍惜現在的一切,能活著的時候就高高興興地活著,等到了那一天,他一定竭盡全力視線師尊和師兄的愿望,讓玄微長老重新回到白玉城。
這是他的命運,也是他的責任,他幼年時不知多少次在死亡線上徘徊,要不是白玉城的諸位師長,他早就死了,連這二十年都沒有,還想什么未來?
洛風輕聲笑了笑:“等下我去見師尊。”
提前開啟輪回大陣吧,讓玄微長老早一點回來,玄微長老每一次回歸,生命都那么短暫,好像只是封印鎖妖塔的一個工具。
洛風想,也許他老人家也有想見的人,想說的話,想做的事情。
他不自禁地看向方若華,他如此自私,沒有說明便帶了她回來…眼前這個姑娘,當真想成為月凜真人嗎?
方若華搖搖頭:“我的情況不一樣,月凜的記憶只是被封印掉了。”
這種事情,總也解釋不大清。
洛風卻依舊歉然,輕聲道:“我從初見姑娘,便心生歡喜,喜歡你性情灑脫,與尋常女兒不同。我也曾想過,是不是因為玄微長老與月凜真人是天造地設的姻緣,于是我才有這種感覺?”
“無論因為什么,總歸是洛風喜歡方真人,這種心情絕不會是別人帶來的,可惜我裹足不前,從沒爭取,也不想爭取。”
洛風笑起來:“我輩江湖兒女,沒那么矯情,我覺得我訴一訴衷情,也絕不會給真人帶來煩惱。”
方若華一蹙眉,奇妙的違和感又來,只是還不等她說什么,云飛忽然開口:“我想留下你,真正的洛風。”
洛風一愣。
方若華也是嘆息。
云飛的神色不變,到難得很鄭重地看向洛風:“不是因為你娘有恩于我娘,我娘害了你爹娘,不是因為上一輩的恩怨,不是因為我要報什么恩,償什么債。”
“只因為你是我朋友。”
“除了你,云飛再也無一摯友,當年小曇死了,你很傷心,三日不飲不食,可我卻只略微惆悵,也未曾想過為小曇報仇。”
“從那之后我就明白了,我這一輩子,朋友大約只能有你一個了,所以無論我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我也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你,你也應該明白,你同樣阻止不了我。”
“凌空死了,我一定活著,活到輪回大陣啟動那一日,到了那時只有兩個結果,我的移魂術成功,讓你在洛雨的體內重生,或者我與你一同死去,灰飛煙滅,不復存在,無論是哪個結局,都不算很糟糕。”
云飛說完,轉身就走。
洛風苦笑:“罷了。”
他轉頭送方若華返回客房,目送她進去休息,便起身去藥峰找長老給云飛治病。
方若華立在窗邊,看洛風漸行漸遠,風吹得她有點冷。
第二日,方若華也沒急著下山,由著白玉城一群老家伙拉著她聊家常,隨她去看藏書閣里的藏書。
一群老家伙都修行有成,可性子竟與普通人也沒什么不同,聚在一處談論的話題,從來不全是修行之類的問題,更多的反而是這家的徒弟聽話,那家的徒弟突然叛逆不好管了。
還有今年進了新弟子,害得他們要維持風度,都不敢去廚房蹭吃蹭喝,只能背著人在自己屋子里燒個仙鶴,靈魚的。
丟了仙鶴的御獸峰長老們登時火冒三丈,緊接著便是論法臺斗個不可開交。
方若華也聽到不少八卦消息。
例如二十年前長生錄之所以會流落在外,只因世代看守鎖妖塔的小師妹云依然,無意中在凡間救下一書生,從此生了孽緣,二人相戀,珠胎暗結。
云依然身負重任,但因有孕在身,損了修為,竟被鎖妖塔內妖魔蠱惑,一瞬間迷了心智,竟令封印受損,不得不緊急啟動輪回大陣,請玄微長老主持大局。
二十余年前那一場混亂,整個白玉城現在想起來還覺心驚。
無數長老身死道消,玄微轉世都受到影響,等玄素大師兄找到玄微轉世之身時才驚覺,竟是一對雙生子,不光如此,一個生來體弱,另一個更是成了活死人。
造成如此可怕的后果,云依然恢復神智的一瞬,就恨不得去求死,可她當時身懷六甲,為了孩子只得茍活,自己將自己驅除出白玉城,廢去一身修為。
云依然在凡間誕下一子,便是云飛,后來云飛漸漸長大,就和玄微的轉世洛風交好,這究竟是云依然的授意,還是天生的緣分,那已經沒人知道,當然,也并不重要。
方若華在白玉城呆了幾日,好幾日沒見到洛風和云飛,她也并沒有去找,就準備下山,臨走前幾個長老請她一起去玄素真人閉死關的地處坐了坐。
幾個長老都叮嚀了幾句:“我們準備一年半后重啟輪回大陣,加固封印,一切順利自然最好,要是出了問題,月凜你便盡量往京城去,青園他們那一雙龍鳳都是瘋子,可再瘋,對京城還是多幾分顧忌。”
方若華點點頭。
這幾日她都沒聽白玉城長老們提過鎖妖塔的事,所有人都仿佛很輕松,并沒有太戒備,以至于她也不覺得這事有多嚴重。
此時卻想起,白玉城典籍里曾有記載,當年孽龍孽鳳作亂人間,水淹火燒,旱澇不定,直接導致人間死亡數百萬人口。
若是再發生一次,那的確是有點浩劫的意思了。
方若華擔憂了幾分鐘,便徑直下山,在山腰停駐,又回頭看了眼白玉城的風光,忽然開口道:“長天真人,這個小時空是你影響過的?”
“呵!”
左側懸崖邊登時浮現出一道虛影,正是長天真人駱長天,許嵐女士也一臉無奈地坐在他旁邊。
長天真人一臉不爽,氣道:“最多盯了一段時間…不過,你怎么察覺出不對的?”
方若華想了想,也沒辦法說出一二三的原因,只能道:“感覺總是有點糟糕,好像有什么東西在左右我似的,一開始還好,尤其是后來洛風出現以后,總有種東西讓我不舒服。”
駱長天嘆氣:“要不然怎么說,這家伙一修行,就是給我們找麻煩呢,瞧瞧多敏感?”
許嵐真是不想理他。
長天真人長吁短嘆地嘆息半日,神色卻變得很鄭重:“之后不會了,影響一個時空的意志,也不是多容易的事。”
他頓了頓,還是開口道,“許嵐,你請我吃飯,今天我受到的打擊很大。”
轉過頭看著方若華,卻是笑道,“如果你能一夕之間擁有主宰一切的力量,只要你揮揮手,天就要塌陷,你跺跺腳,便是地裂,無數人尊重你,敬愛你,唯一要你做的,不過是讓你接受和你的前世融為一體,你不會失去自己,你身為方若華的記憶也不會消失,這你愿意嗎?”
愿意不愿意?
這還真是個挺難解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