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空猛地挾著云飛向旁邊挪移了三尺,對心口的傷竟全然不當回事。
不是不噴血,也不是沒有反應。
他臉上肌肉也略微扭曲,但很明顯,這傷害對他來說竟是可以忍受,和受傷比,他更不想中斷自己現在的行動。
“看來…”
短短一呼吸間,方若華有些失望。
但也沒什么。
她帶來的護衛訓練有素,最短的時間便控制住場面,被救出來的人有幾個已經恢復了行動能力,此時不禁嚎啕大哭。
場面幾乎算是凄慘。
高夫人和方氏也被攙扶著護在護衛中間,至于那些不幸同樣讓人捆得比野豬還嚴實的侍衛們,到是沒哭叫,個個耷拉著腦袋,垂頭喪氣。
幸存者一片混亂,這邊情況也驟然改變。
洛風和方若華兩人聯手,配合默契,搶攻凌空,只是因為還得同時應付云飛,一時拿不下此人。
但凌空已然是險象迭出,可他臉上的瘋狂之色一點不改,對周圍圍堵過來,或者持有弩弓,或者手拿槍械的護衛們也無多少懼怕。
方若華的視線一秒鐘都不曾離開凌空,總覺得這人似乎和那些在賭場里賭得忘乎所以,堅信自己能一把翻盤的賭徒,有著同樣的表情。
就在她做出手勢,召喚周圍的護衛們,齊齊從腰包中取出麻醉火雷,打算快刀斬亂麻時,就見凌空的身體忽然一僵,胸前猛地噴出一股熱流,他不敢置信地張開嘴,大口大口地喘息。
“啊!”
幾個受害者一眼看過去,忍不住失聲驚呼。
凌空的臉上青筋畢露,面孔扭曲,身體不停地顫抖,臉上,身上,肌肉中似乎有什么東西在蠕動,時而凸起,時而凹陷,他整個人好像在承受什么巨大的痛苦一般。
云飛蹙眉,也踉蹌了下,以劍撐地,半跪了下來。
至于凌空,下一刻便癱軟地如一灘爛泥,倒在地上抽搐,周圍依舊抵抗的那些,凌空的手下們,登時六神無主,仿佛失去了主心骨,殺傷力大為減弱。
護衛們‘攻城略地’的速度,肉眼可見地加快了。
方若華瞇了瞇眼,心下依舊警惕,但還是和洛風一起慢慢靠過去。
洛風站在云飛面前,嘆了口氣。
方若華則舉劍,一劍再次刺入凌空的胸口,凌空一震,嘔出一口鮮血,卻沒看方若華,反而不敢置信地轉頭看向種靈:“你…你…”
種靈倒在一邊,整個人也是一片血污,氣息奄奄,此時到努力睜開眼,呻吟了聲:“我,我好害怕…我第一次,學著你煉制毒藥,也是第一次碰那些毒物,我好害怕!”
“我知道,我沒你精明,就是回到你身邊,也沒機會下毒,可是…給自己下毒卻是不難的。”
“師尊,你既然害死牛悅,肯定也要害死我,我知道,我知道…”
“我擔心你會百毒不侵,但你自己說的,無論什么都有弱點…看來,我賭贏了。”
種靈勉強苦笑了下,她的氣息似乎穩定了些,精神振作,可淚水還是滾滾而落。
“我花了半個多月,才下定決心吃了那藥,吃下去的時候,我好像還沒有現在這么害怕,但…”
“嗚…我不想死。”
種靈輕輕地哭,“我不想死,爹爹,我不想死,對不起,對不起!”
連方若華心里,都不免有些悲憫,高夫人本恨她恨得要命,但現在看著種靈枯瘦的,如皮包骨一般的臉,心卻軟了——還年輕呢。
凌空不敢置信,嘴唇蠕動了下,涌出大口大口的鮮血:“原來是你,竟然是這樣…哈哈哈哈哈哈!”
他登時爆發出一陣瘋狂的笑,大笑著嘶吼,“我不會死,我會千秋萬載,永生不滅!”
笑聲還沒有停下,他的身體抽搐,隨即一鼓脹,又開始萎縮。
不過眨眼工夫,凌空竟化作一具干尸。
尸體里爬出一條通體血紅,長滿觸角和尖毛的蟲子,所有人都嚇了一跳,那蟲子卻和喝醉了酒一樣,晃了晃身體,臥在尸體上不動了。
方若華幾劍落下,蟲子登時被碎尸萬段,劍卻頗為不滿地昂了聲,但也只一聲,扭動了一下身軀,似乎也挺害怕主人說自己沒用。
看了看蟲子和干尸,方若華沉吟片刻,又讓人拿了火藥過來,直接點燃焚毀,直到所有的都化為灰飛,她才安下心來。
“總算結束了。”
就只區區一妖道凌空,耽誤了她多少精力,多少時間!
只是…
方若華看了眼種靈,蹙眉嘆息,又回頭看云飛。
云飛臉上還有一點血絲,但人長得好,看起來并不恐怖,整個人倚著一顆巨石。
洛風站在他旁邊,似乎也有些無措。
方若華同樣不確定這家伙要怎么處置,再等等衙門的人,還有禁軍的人都會到,交給官府去頭痛便罷了。
洛風抬起手,揉按了下自己的眉心,就蹲下去扶著云飛的胳膊讓他站起來。
“走吧,我帶你去一趟白玉城。”
云飛一愣,猛然抽回手臂。
洛風也不理他,只是回頭看了看方若華,露出一絲苦笑,竟一折腰,跪了下去。
方若華都嚇了一跳:“…做什么?”
洛風嘆氣,竟提出一個特別失禮的求情:“云飛身受重傷,世間尋常醫藥,恐怕無能為力,唯有白玉城藥峰長老或有法子可想!”
“懇請方觀主隨我二人去一趟白玉城,洛某以性命作保,必保觀主安然無恙,平安返回。”
方若華:“…”
好像此事…與她也沒什么關系。
昆侖終年積雪。
白茫茫的天與地,偶見奇景。
方若華步行上山,行動間迅捷無比,偶爾可與飛鳥比一比速度。
似乎有什么東西再托著她的身體,翩然而上,要不是為了等一等洛風和云飛,如今方若華已經登上了萬丈高山上那一處雪白的城池。
她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地答應了洛風,反正就這么答應下來。
不過真到了這里,她也不覺得后悔。
進山不久,目光所及,就能看到依山而建的巨大城池,也不知偶爾涉足昆侖的采藥客,為何看不到這般明顯壯觀的建筑。
城由白玉鑄造,城墻高聳入云,上面時而有身影徘徊,那鷹一長鳴,大片的山頭都有回響,翅膀展開,仿佛能遮天蔽日。
方若華走得極輕松,還有很好的心情來欣賞此地風光。
洛風就不那么好了。
他每上一段路,距離白玉城越近,臉色就越難看,越透明。
云飛一個重傷的患者,這會兒氣色到沒顯得比他糟糕多少。
“不要緊嗎?”
又走了一段,方若華回頭看了眼洛風,他的臉色白得和死人的臉也相差不遠。
洛風搖搖頭:“無妨…到了。”
話音未落,憑空而起一道罡風,吹得洛風后退了幾步,眼前山道上就落下來三個身穿雪色長袍,頭戴高冠的年輕男子。
三人都背負長劍,容貌清雋,見洛風先行一禮,口稱小師叔:“師尊有令,時辰未到,小師叔與云公子皆不可踏足白玉城。”
方若華抱著肩看這一場熱鬧。
洛風卻并不惱,也不急:“洛風知道規矩。”他一笑,轉頭拱手朝方若華一揖,輕聲道:“但洛風與云飛,此行乃是護送月凜真人回歸白玉城。”
眼前三人都嚇了一跳,齊齊轉頭,這一看清楚方若華的容貌,三人都矮了半截,撲通一聲跪下去,面面相覷,半晌無言。
方若華:“…”
洛風似乎并不奇怪,笑道:“依照師尊他老人家閉關前留下的手書,任何人尋到月凜真人,都務必及時護送真人返回,不可有半分耽誤。”
“師兄的命令與師尊的命令有所沖突,洛風自然得做出取舍。”
三個人張了張嘴,老老實實地起身行禮:“恭迎師叔祖!”
方若華還未說話,整個白玉城就忽然變了個模樣。
山邊仙草次第盛放,大門洞開,一道白玉石階由天而降,正好落在她足下。
門中無數穿著雪色長袍的修士飛出,短短時間就列隊于兩側。
方若華:“…”
一眾水友們都傻了眼。
方若華更是苦笑,想當年…她裝神弄鬼,弄得那些人一驚一乍的,自己在一邊看著還覺得好樂,現在她被人拿這‘裝神弄鬼’的一套手段砸在腦門上…感覺,到也不至于太糟糕。
想了想,方若華干脆背后帶著洛風和云飛兩個小跟班,就這么大大方方,很隨意地走入傳說中的仙門。
兩側的弟子恭恭敬敬地行禮,她也視而不見。
站在門內迎接的幾個頭發雪白的老人,也是有幾分激動,但論定力到比外面的弟子好上許多許多。
為首的一人輕輕笑起來,上下打量方若華,感嘆道:“師妹,千年不見,風采依舊。”
另一人也笑:“你這不是睜眼說笑話嗎?當年月凜能有現在這般氣定神閑?”
“那到也是,白玉城三大災難,第一便是我們月凜師妹嘛。”
后面有一溫厚長者,聽他們越說越不像話,搖了搖頭,笑道:“師妹回來是好事,快,設酒宴,今日不醉不歸!”
他話音落下,所有人都沒了聲息。
這溫厚長者反應了下,咳嗽聲,老臉一紅又道:“啊,修行中人,的確不好太過注重口腹之欲,喝酒就免了,免了。”
一開始說話的那人,才笑了笑道:“師妹怕是還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先請她去禁地解除封印再說。”
方若華腦子里閃過無數個奇妙的念頭,面上卻只一笑,從善如流地聽著這幾個貌似熟悉,但又絕對不認識的老人家胡扯閑聊。
老人們在前面帶路,方若華便慢吞吞跟在后面,也不擔心什么,徑直在眾人的指點下推開一扇玉石做成的大門,進了白玉城所謂禁地。
后面一行人也是面面相覷。
“師妹好像太淡定了些。”
“以前可是個炮仗,現在看起來怪怪的,難道沒記憶就能徹底改變一個人?”
方若華此時抱定既來之則安之的心態…暗自給自己加了好幾道護符。
然后…就是一道記憶。
方若華在接收記憶這方面算是熟手,幾乎隔三差五地來一回,并沒有過于慌張,這一次也和以往沒多大不同,說起來還稍稍有點像在看電影。
月凜是昆侖山靈石,集天地日月精華所化,生來便在昆侖山巔,與白玉城同壽。
后來她漸生靈智,化為人形,拜白玉城當時的掌門紫月真人為師。
上有兩位師兄,名為玄素,玄微,師兄妹三人相依相伴,一過萬載,師尊白日飛升。
三個師兄妹便成了這白玉城中地位最尊貴之人,三人日日相伴,在青山明月中修行,月凜也脫掉懵懂無知,漸漸有了人性。
大師兄為人端方,雖疼愛師弟師妹,但宛如長輩,二師兄雖木訥了些,卻最會哄小師妹開心,年月一久,月凜便與二師兄玄微相戀。
方若華冷淡地旁觀那二人山盟海誓,同行同止,宛如神仙眷侶,又看玄微為制服孽龍孽鳳,身祭鎖妖塔,月凜以本體護住玄微一縷殘魂,自己卻是本命元神受傷,不得不加了封印,重入輪回。
也不知道為什么,明明看記憶里的月凜和玄微嬉戲打鬧,喝酒彈琴,逍遙恩愛,是一雙天造地設的有情人,最終愛情難圓滿,可悲復可嘆,方若華卻多強烈的情緒,最多只有一丁點傷感,就和看了一場悲劇的愛情電影沒多少區別。
方若華轉身推門而出,抬頭就看到洛風,洛風一笑,到也有了幾分仙風道骨。
他同樣換上和白玉城弟子們一樣的衣服,很殷勤地護著方若華向外走。
“我送方真人去客房。”
方若華一笑,點了點頭,自來白玉城,那些老頭子們只喊她月凜,唯有洛風,還是叫她方真人。
老頭子們認定她是月凜的轉世,那種叫法理所當然,可方若華自己卻從不認為她和那位月凜真人是同一個人。
洛風輕聲道:“方真人,您說,一個人轉世重生之身,與他本人,可還能算是同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