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風慢慢吞吞地從地上站起,靠著樹,立在叢林間,神色間已經失去了似乎永遠都在的鎮定從容,面如金紙,額頭見汗,唇瓣上帶著一抹殷紅,有點血腥氣,氣息微弱得很,顯然受了傷。
種靈一身血污,臉色慘白,蹲在地上,死死抱著肩膀,瑟瑟發抖。
一身鮮紅獵裝的牛悅臉朝地面倒在地上。
方若華只看了那孩子一眼,心下就一沉,見多了死去的人,對于人的死亡也最是敏感。
洛風輕輕走過去,將牛悅翻轉過來,探了探她的鼻息,神色冷靜,只隱約流露出一絲悲憫之意,伸手解下自己的斗篷,覆在這姑娘的身上,嘆息了聲,呢喃:“還這么年輕…”
種靈渾身一抖,一眼都不敢看如今牛悅的模樣。
牛悅本是個極漂亮的姑娘,說是京城的美人排行榜有水分,有家世加成,但她也的確容貌姣好。只看那性情,也知在家中必是備受寵愛,但現在,她已是容貌枯敗,臉頰深陷,整個人瘦了一圈,青色的皮膚下血管斑駁龜裂,十分嚇人。
洛風身體晃了晃,站立不穩,一伸手撐住旁邊的青石坐下。
方若華走上前給他把了把脈,一蹙眉,心下驚訝:“你的內息有些奇怪。”
洛風一挑眉,輕咳了聲。
方若華也就不深問,追問旁人的練功法門,在眼下來說,乃是江湖大忌,只沉吟片刻道:“回頭喝一些補血養氣的藥。”
又拿了一瓶回春丹給他。
“沒看出凌空有什么修為,就是內力也淺薄,你身上失血的癥狀,是他造成的?”
方若華心下奇怪,尋常人或許看不出,但她看得清楚,凌空這人雖然保養得不壞,氣血充盈,但是根骨很糟糕,絕對不是修士,也不像武林高手。
這里的武林高手她也見過不少,功力精深者,論武力值,并不比尋常的修士們差。就說洛風,還有那個快劍云飛,他們并無修為,不是修士,可剛入鳳初境的修士,遇見他們倆這樣的高手,怕都是敗多勝少,即便是跨過琴心境門檻,只要不曾精研武學,也不見得真能討到好處。
洛風苦笑:“我也沒想到。”
隨即,他神色也鄭重起來,嘆道:“凌空這人不可小覷,隱藏得深,不知道練了什么怪異的功法,竟能靠吸取旁人的血肉短時間恢復傷勢,而且陡然爆發出的力量很是駭人。”
洛風臉上隱現憂慮,凌空這樣邪門的功夫,給他的感覺很不好,尤其是想到云飛竟對凌空有圖謀,就更讓人擔心了。
就在方若華追那女子出去的同一時間,種靈大概是看凌空可憐,心有不忍,便忍不住上前去探看他的傷勢,他也是沒想到種靈膽子這么大,況且以凌空的傷情,就算不是瀕死狀態,也差不太遠,便是他自以為機警,終究還是疏忽了,沒想到凌空暴起傷人…如果不是牛悅一直陪在種靈身邊,撲過去推了種靈一把,恐怕這姑娘也一樣會慘死。
凌空殺死牛悅以后,功力暴增,又向種靈下手,手段毒辣得很,簡直和以往完全不同,就是洛風為了救種靈,只和凌空過了兩招而已,交手的第一瞬間,措不及防下也受了重傷。
若非凌空急著逃走,恐怕他就不只是受傷那么簡單。
“哇哇哇…”
嬰孩兒的哭聲越來越慘烈。
洛風走過去抱起孩子,手足無措地看向方若華,又看看被裹成一團,癱軟在地上的女子。
方若華蹙眉,伸手把孩子接過來,輕輕哄了哄,走到那女子身邊,低聲道:“你看他一眼。”
女子掙扎了下,臉上竟也不自覺流露出一抹溫柔,身體卻向后靠了靠:“…算了,我如今開始控制不住自己,身上有毒,別再傷了這孩子。”
喘息了幾口氣,眷戀地看了看孩子嫩白的小臉…這孩子剛剛六個月,她忍住心中陡然而生的悲切,閉了閉眼:“凌空那人其實是個天才,他這些年研究長生錄,做過許多實驗,還自己創出一種功法,沒起名字,他隨口就叫化血大法,因為他根骨不好,習武進度太慢,還利用一種西域那邊流傳過來的吸血怪蟲,煉制成蠱,把蠱種入自己身體之內,以鮮血滋養,因著這功法并不完善,還有很多副作用,他平時到從沒有當真驅動過蠱蟲,只怕反噬,后來還跟我說,這法子不成功,只能廢棄了…”
女子又笑起來,“男人!”
她轉頭看了湊過來給她喂了一口水的洛風一眼:“好吧,有君子風度的男人也不是沒有,只是我這人運氣好的時候,不怎么珍惜,以至于運氣越來越壞…快劍云飛幫凌空的具體原因,我不大清楚,只隱約知道,云飛是想從凌空那里得到一種秘技,叫移魂術…這種術法的確是記載在長生錄之內,長生錄中的秘技有七十八種,我只求長生,沒注意過別的。”
洛風一愣,蹙了蹙眉,若有所悟。
“…把這孩子給鄭家送回去,我在鄭家給他留下些銀錢…都是干凈的。”
女子閉著眼睛,不再多看那孩子一眼,“奴叫李瓶,家住延州韓城,渭水河畔。等孩子長大了,讓他替我回家看一眼,家中老母恐怕早已不在,不知墳前可有人灑掃祭祀…不知兄弟姐妹,生活可還好,是不是有已經兒孫滿堂。”
話音未落,這女子便閉了眼,氣息停止。
方若華沉默了片刻,低聲吩咐:“不要接觸她的身體,火葬。給她置辦一口棺材,好一點的,再找個風水寶地…算了,送她回延州。”
此人殺人無數,作惡多端,碎尸萬段也不為過,可既是死了,她就做一回主,讓她回家去吧。
洛風取下一枝梅花,插在李瓶的鬢角上,輕聲道:“若不是剛剛生下孩子不久…”
方若華嘆了口氣,修士們生育,都有極大的風險,所以很多修士都終其一生,也不會誕下子嗣,這女人肯生這個孩子,必然是極愛他。
人真是奇怪,像李瓶這樣的女人,竟也會有舔犢之情!
“哎!”
種靈癱在地上,滿心絕望,只默默發呆。
牛悅的尸體也要運回去。
鮮花一般生機勃勃的女孩子,出門之前,還那么漂亮,那么傲氣,等送回家,卻是一具容顏枯槁的尸體,不知她父母親人該是多么傷心。
方若華抬頭看漫天的風雪,心想這個冬天過得可真是太糟糕了。
可日子還是要照過。
抱著那個小小的,還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死去代表的是什么,聞到母親熟悉的味道,就睡得口水橫流,香香甜甜的男孩兒,方若華吩咐了一聲,眾人便啟程下山。
左右護衛聚攏過來,人人依舊警惕。
雖然可能性不大,可凌空這人,顯然也不是個會按常理出牌的,總要防備他掉頭殺個回馬槍。
洛風還沒下鳳凰山,就開始發燒,顯然傷勢沒有他想象中那么不要緊,方若華想了想,還是把人帶回幻真觀去,先吃些藥慢慢調養,失血的情況,到是能靠輸血來緩解,可效果也不是那么立竿見影,而且副作用也有點大。
他和尋常人不同,體內內息古怪,似乎練習的功法很特別,按照方若華的理解,就是他身體的排異功能特別強大,好像別人的內息…當然,大概也包括別人的血液,流入他的身體都會帶來很糟糕的反應。
保持身體純凈度的修行方法,方若華的大百科上記錄不下千余種,但大部分都是拿來培養各種各樣的傀儡所用,人修煉類似功法的當然也有,可多數都是副作用如此。
洛風給人的感覺,到好像是日日夜夜練功,只為了要一具特別純凈干凈的身體。
方若華也只是隨意地想了想,就又和水友們一起,在鳳凰山搜索凌空的蹤跡,追蹤還算順利,雖然還沒有真正找到人,可是憑著攝像頭的高清晰度,一群水友一會兒發現凌空遺留下來的火堆,一會兒又看到他衣服上的碎布,再一會兒注意到幾處奇怪的斷折…
因著那一片地方,冬日封山,獵戶和砍柴的百姓鮮少過去,又不是采藥的時節,追蹤起人,到還不那么難。
種靈到幻真觀門前時,是二更天,天黑得厲害,一顆星都看不到,濃云密布,地上積雪淹沒了足踝,空中偶爾有幾只夜行的鳥飛過,每每啼叫,種靈都會嚇得瑟縮。
短短幾日,她就大變了模樣。
再不是青衣白紗,一身仙氣,也不似當年俏麗活潑,整個人好像陷入一場噩夢,形容憔悴,仿佛瘦了許多。
事實上,只要一想到牛悅的臉,想到她的死,種靈就會驚醒,晚上噩夢連連,日日不得安穩,她想,她一定要做點什么。
這么多天,她甚至不敢去鎮國公府,不敢去見伯父和伯母,牛悅死得那么慘,是為她死的,她根本不知道該怎么告訴鎮國公府的叔伯們。
一直到昨日,牛悅下葬,她終于鼓足了勇氣去了…沒有人罵她,也沒有人打她,伯父甚至不讓她進門,不讓她見牛悅最后一面。
牛伯伯說,他最后悔的事,就是不阻止牛悅和她來往。
“明明我看得出來,你這人是天生的禍殃子,自私自利,可我只想著,悅兒和你在一起也能長些見識心眼,有我看著,她吃不了虧…是我的錯,一早就該告訴她,離你這等人遠一些,省得被連累!”
種靈當時如在冰窟,身體內連血都好似被凍僵了一般,一句反駁的話也說不出口,可不就是她連累了悅悅,連累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她一定要做些什么!
種靈深吸了口氣,走上前,咬咬牙,使勁拍響了幻真觀的大門,她想,她愿意向方若華低頭,只要方若華能告訴她,要怎么才能找到師…找到凌空妖道,她什么都愿意做。
門被打開,看門的老徐頭到是很客氣,聽過種靈的來意,就道:“姑娘要尋我們觀主,還是明日再來,觀主約了朋友去賞梅,怕是今日不會回來。”
種靈如遭重擊——“賞梅?”
她臉上隱隱露出一絲憤恨,再不多話,轉頭大踏步地離開,她也是傻了,竟想著來找方若華!
悅悅是她的好友,她要為悅悅報仇雪恨,哪怕拼上這條性命也在所不惜,指望方若華這樣,發生了這么大的事,死了那么多的人,竟還有心思賞梅游玩的,又怎么可能!
方若華的確在賞梅,不光賞梅,她還在吃酒。
京城林家一座小小別院,清幽雅靜,幾簇寒梅盛放,娉娉婷婷,十分可愛,她與黛玉分坐在火爐兩邊,一人靠著個舒舒服服的大背枕,腳下是流動的溫泉水。
杏兒和夏蕊特意把大半年沒用上的小銅鍋翻出,加了高湯,給兩位小姐煮小排骨吃。
方若華到是想吃些青菜,可她暖房里雖說有,卻因為最近缺錢,大部分都賣了出去,剩下一點也要節省,隔好幾日才能吃一次。
昨天她剛剛吃過一回,又給黛玉送了些過去,今天…就算了吧。
小排骨鮮嫩的很,也很好吃。
黛玉好似有些心事,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東西。
方若華一笑:“怎么,又和寶玉拌嘴?”
黛玉抿了抿嘴唇,搖搖頭:“…沒有。”隨即又道,“今天我看到寶玉他吃,媚人姐姐嘴巴上的胭脂。”
在方若華面前,她終究還是不怎么在意表露自己的想法,輕輕鼓起臉:“不知道為什么,就是覺得不大舒服。”
方若華:“…”
翻過年來,玉兒七歲。
說實話,聽一個七歲的小女娃娃說這樣的心事,方若華還是有點不適應,她默念三遍,這里是古代,這里是古代,不是十八歲之前談戀愛就是早戀,要被家長嚴防死守的現代社會。
黛玉很有可能十三四歲就要考慮說親,十五六歲說不定就要定親甚至成親,早熟一些,也沒什么不正常。
不正常個鬼!
方若華腦子里又忽然想到,紅樓夢里還有一章,賈寶玉初試云雨情…她登時整個人都不好了!
話說,其實她硬拆這一對CP的難度,也不算大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