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二十四年,安南、琉球、烏斯藏入貢。
嘉靖二十六年,琉球、吐魯番入貢。
嘉靖二十八年,琉球 嘉靖三十一年,
嘉靖三十二年,
嘉靖三十五年,琉球入貢。
唐毅把所有記錄看了一遍,也大吃一驚,明朝早就不是萬國來朝的盛世,每年入貢的國家有限,可唯獨一個國家,那就是琉球,幾乎年年進貢,歲歲稱臣,頻率之高,遠在所有藩國之上,尤其是最近幾年,幾乎年年都會到大明朝貢,一顆忠心,簡直都讓唐毅肅然起敬。
唐大狀元終究是個疑心病很重的人,他又往前翻,查看了之前的記錄,琉球入貢的頻率的確比其他藩國都高,但也是三五年才來一次,沒有頻繁到每年都來。
這可真是咄咄怪事!
唐毅瞇縫著眼睛,淡淡問道:“嘉靖二十四年開始,琉球入貢明顯頻繁,那一年有什么大事嗎?”
此話一出,楊文鈺和唐鶴征互相看了一眼,異口同聲說道:“倭寇!”
“沒錯!”唐毅眉頭深鎖,“從倭寇亂起,琉球就頻繁入貢,姑且算是琉球對忠心耿耿,可是別忘了,從琉球前往大明,中間的海島盤踞的都是倭寇,他們如何攜帶貢品,通過層層羅網,每年都順利到達大明?”
“大人問得好。”楊文鈺思索一下,說道:“莫非是琉球和倭寇有所勾結?”
唐毅沒有急著說話,而是又把清冊翻了一遍,琉球入貢不止頻繁,而且數額相當大,貢品包括番布、木材、硫磺、刀劍,都是上好的東西,每次價值都在萬兩之上。
要知道琉球加起來一二十萬人,如何能湊出這么多東西?
除非有人在背后資助,那又會是誰在資助琉球呢?
順著這個思路想下來,唐毅突然有種不寒而栗的感覺,身體一陣搖晃,嚇得楊文鈺忙扶住了唐毅。
“大人,琉球不過是撮爾小國,不值一提,大人要是疑心琉球不忠,去一份公文就是了,不值得傷了身體。”
唐毅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緩緩搖頭,“如果琉球只是勾結倭寇,還無關緊要。可你們想過沒有,琉球那么點人,如何能對抗龐大的倭寇?我是擔心琉球已經落到了倭寇的手里,所謂的使者不過是倭寇派出來的而已。”
“啊!”
楊文鈺也嚇得一哆嗦,驚呼道:“不會吧,琉球好歹是一國啊,怎么會被倭寇掌控?”
“有什么不可能的,倭寇能在大明攻城略地,區區琉球,又算什么。倭寇一貫主張通貢貿易,他們假手琉球,以朝貢名義,從大明能換取急需的商品,而且使團還能窺探大明虛實,探聽情報,我要是倭寇,也會這么做的。”
雖然有些匪夷所思,不過琉球使團的種種可疑之處,確實讓人懷疑。唐毅又陷入了沉思當中,如果琉球使團真是倭寇的畫皮,那么他們就是代表倭寇的利益,這一次琉球使團買了一百多萬兩的商品,也就是說,是替倭寇買的。
王悅影都能看得出來,琉球沒有消化這么多商品的能力,倭寇就不一樣,他們掌控著北到朝鮮,倭寇,南到呂宋,馬六甲等地的航路,別說一百多萬兩,就算再多十倍,他們也消化得了。
事情又變成了倭寇想要商品,其實對唐毅來說,他沒有那么迂腐,絲綢瓷器又不是什么違禁物品,倭寇想買,只要錢給了,賣給他們也無妨。
雖然倭寇拿到了商品會賺錢,會發展壯大,同樣的,大明賺了錢,也會強大起來,關口就看誰發展的速度更快,拿到的好處更多。在這一點上,唐毅對大明,或者說對自己有著強烈的信心。
但問題是倭寇愿不愿老實地貿易呢,如果他們另有打算,那事情可就麻煩了…
唐毅敲擊著桌子,沉吟道:“楊先生,你立刻以我的名義,去慰問琉球使團,詢問他們為什么要買這么多東西。”
“遵命。”楊文鈺轉身要走,唐毅又補充道:“不要打草驚蛇,主要是看看誰是使團里面說了算的。”
“明白。”
打發走了楊文鈺,唐毅又讓唐鶴征去把俞大猷請了過來。老將軍風塵仆仆,額頭臉頰都掛著一層水銹,
一見唐毅,就興奮說道:“大人,水師的弟兄們都準備好了,這一次護航到馬六甲,光是保險費就有十五萬兩,足夠再造十艘大船,末將琢磨著要造三五十門大炮放到船上,要真是頂用,咱們就能把倭寇轟到海里面喂王八!”
“哈哈哈,老哥有干勁最好,不過我可要糾正你一點。”
俞大猷一愣,唐毅笑道:“那是海龜不是王八!”
俞大猷忍不住哈哈大笑,唐毅收斂笑容,嘆口氣道:“俞老哥,出海的時間恐怕要往后拖延一下。”
“什么?”俞大猷不解地瞪大了眼睛,癡癡問道:“大人,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弟兄們都摩拳擦掌,就等著出海呢。再說了,要是錯過眼下的時間,出了正月,風向就變了,那時候出海,麻煩就更多了。”
“俞老哥,海上不比陸地,沒有控制在咱們的手里啊。”唐毅懊喪地說道:“這樣吧,俞老哥,也不多拖延,最多五天,我就給你準信兒。”
俞大猷點了點頭,“大人吩咐,末將自當從命,不過末將還有手下的弟兄,是不怕倭寇的!”
“嗯,老哥的本事,我自然放心。”
送走了不情不愿的俞大猷,差不多到了掌燈時分,楊文鈺從琉球使團的那邊回來,把所見所聞從頭說了一遍。
琉球使團的頭兒叫做尚光,據說是琉球王的堂弟,三十出頭,長得很兇悍,臉上還有兩道刀疤,不過談起話來,很斯文,而且十分有條理。
楊文鈺詢問了他們購買商品的問題,尚光沒有任何隱瞞,他說了琉球仰慕,百姓都喜歡的東西。至于為什么會買這么多,因為琉球孤懸海上,需要多囤積貨物。他也坦承,琉球和西洋諸國都有貿易,甚至他還毫不諱言,倭國如今處于戰國亂世,各地方諸侯混戰不斷。
韌性極好的絲綢能用來制作盔甲的內襯,對弓箭甚至有些防御能力,是不折不扣的戰略物資。由于倭寇的原因,大明對日本進行貿易制裁,所以日本市面上絲綢極其稀有,價過黃金。
尚光還向楊文鈺透露,他愿意將販賣絲綢的暴利,與大明分享,甚至楊文鈺走的時候,還塞給了他一張五萬兩的銀票。
“大人,這個尚光還真是海外蠻夷,哪有一見面就口無遮攔,連商業秘密也敢說。而且他連誰是主事的都弄不清楚,給我送銀子又有什么用?這要是換一個保守的提舉,沒準立刻就禁止和琉球貿易,真是個愣頭青,用大人的話就叫四肢發達頭腦簡單,人傻錢多速來!”楊文鈺說著自己都笑了起來,可令他吃驚的是唐毅卻眉頭皺得更緊了。
“楊先生,你忘了我還說過一句話,叫做裝傻是最高明的騙術!萬一他跟你演戲呢?”
楊文鈺瞪大了眼睛,搖晃著腦袋:“大人,這要是做戲,那也太像了吧?”
唐毅沒有說話,心里頭卻暗道老子就是用這招對付嘉靖的,要是不像一點,能騙得過那么精明的嘉靖皇帝嗎!
對于這個琉球使團,唐毅是越來越懷疑。
這年頭,誰也不是傻子,當你覺得別人傻的時候,被人也在笑你成為被耍的猴子,為了不被當成猴子,唐毅立刻把海瑞和趙聞叫了過來。
“眼下最要緊的是保證船隊安全出海,趙大人,你立刻安排人手,從來到大明的海商入手,給我查清楚,那個尚光和琉球的使團到底是真還是假。”唐毅又把目光轉向了海瑞,吩咐道:“剛峰兄,你去查一查慶云庵,弄清楚七大姓最近有什么動作沒有。”
破壞開海愿望最強的就是七大姓,只要不是他們搗鬼問題就不大,反過來,如果真是他們鼓動的,就決不能小覷。
唐毅手上的干將齊出,就在這時候,從省城傳來了消息,巡撫阮鶚阮大人不日趕到泉州,參加市舶司起航儀式。
一聽說這個消息,唐毅就是一驚。
阮鶚是心學前輩歐陽德的弟子,嘉靖二十三年的進士,擔任浙江提學副使期間,倭寇進犯杭城,數十萬百姓逃到城下祈求庇護,城中官員懼怕倭寇,閉門不納。阮鶚親自出城,帶領著士子保護百姓入城,未死一人,深得嘉靖賞識,破格提撥,一路升到了福建巡撫。
阮鶚雖然是心學中人,不過他的主張保守,反對開海,因此在市舶司落成的時候,并沒有前來,如今卻突然前來,不能不讓唐毅多想,這家伙究竟想要干什么呢?
雖然心里犯嘀咕,可是人家畢竟是唐毅的頂頭上司,他不敢慢待。
兩天之后,唐毅帶領著泉州的文武官員,一起迎接阮鶚進城,阮鶚不到五十歲,他是南直隸桐城人,和唐毅算是鄉黨,見面之后,寒暄了幾句,唐毅把他請到了知府衙門,大排筵席,款待阮鶚。
接風洗塵之后,阮鶚把唐毅叫到了行轅,唐毅謹守規矩,見禮之后,阮鶚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唐大人,本官在省城聽說你對四夷商人頗為慢待,有失國朝體統,可有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