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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八章 來自東方的召喚

  那是弗蘭克第一次登上鋼鐵制成的軍艦(“海豚”號是美國海軍的第一艘鋼質戰艦)。

  “海豚”號雖然體形很小,仿佛不是為成年人建造的一般,但裝備精良,建造得十分堅固,動力更加強勁,比那些還帶有風帆的大木頭船要更加能承受狂暴的風浪的襲擊。

  現在他的房間里,還有“海豚”號的模型。

  陽光,沙灘,海浪,戰艦,那樣的日子,多么令人難忘啊!

  而現在,他卻要忍受這種角色…

  人家的孩子都用不著去充當他的那種角色。他比過去更堅決地思考著要來一次反抗,以后自己就再也用不著象現在這樣拋頭露面了。姐姐要是樂意,那讓她去就得了;反正這一套她是喜歡的。妹妹和弟弟都太小,也許還無所謂。可是他呢…

  “我覺得,今晚人們的注意力好象要比往常更多一點,”曾經的庫珀艦長一邊走,一邊對身旁的太太這樣說。醉人的秋日夜晚的微風,使他心境為之一爽,因此,他在解釋過路行人照例漠不關心的神情時,也就比較包涵。

  “是的,星期四那天,只有十八個人要小冊子,可是今兒晚上卻有二十七個人。”

  “基督的愛最終必勝,”做父親的說這些話,既安慰他的太太,也算是聊以世俗的歡樂和憂患主宰著許許多多的人,不過,只要他們到了悲痛欲絕的時候,我們現在撒下的這些種子里頭,有些就生根發芽了。”

  “這個我相信。正是這種信念,經常使我頂住了,沒有倒下去。悲痛和深重的罪孽,終于會讓某些人看到自己誤入了歧途。”

  這時他們走進了一條狹窄的小街,剛才他們就是從這小街走出來的。他們從拐角處徑直走過十多戶人家,就進入一座黃澄澄的木頭平房,它那寬大的窗子和大門上兩塊玻璃,都已漆成灰白色。兩個窗子和那雙門上幾個小方格里橫寫著:“希望之門。美國教徒獨立傳道館。祈禱時間:每星期三、六,晚八時至十時;星期日,十一時、三時、八時。歡迎參加。”在這些字樣下面,每個窗子上都有這么一句話:“上帝就是愛”,底下還有一行小字:“你多久沒給母親寫信了?”

  這一家人的住所兼傳道館,那里夠陰慘慘的,足以使有一點兒生氣的少男少女都提不起精神來。那是一座黯淡無光、毫無藝術情趣的破舊木頭房子;他們占用的是整個長長的底樓。它坐落在林蔭大道以北、史密斯威爾大街以西市區內,確切的街名或地名叫斯威爾。這條街很短,通向雖然稍微長些、但同樣是難以描述的艾德里街。傳道館附近這一帶地方,還依稀讓人不太愉快地回想起昔日生意興隆的景象,如今這里的商業中心區早已移到西南方向去了。在離這里五個街區的地方,有一些熱心宗教的人和勸人改宗的人,每周兩次舉行露天聚會。

  這座房子的底樓,正好面對著斯威爾街,還可看到一些同樣陰沉沉的木結構房子的陰沉沉的后院。底樓前頭這部分,已隔成一個四十英尺長、二十五英尺寬的大廳,里面擺上大約六十把木折椅,一個誦經壇,一幅圣地的地圖,還有二十五張印好后尚未裝框的箴言,作為墻頭的裝飾品。

  這一層極其普通的底樓后面尚有四十英尺,那塊地方錯綜復雜,但又別致地一一隔開,成為三個小臥室和一個起坐間,這個起坐間既望得見后院,也望得見與后院相差無幾、毗鄰的一些院子里的木柵欄。此外還有一間恰好十英尺見方的廚房,同時也兼作餐室;一間貯藏室,里面置放著傳道用的小冊子和贊美詩集,以及盒子、箱子和家里一時不用但又被認為有價值的一些零星什物。這個特殊的小房間,緊挨在傳道大廳后面,庫珀夫婦在講道以前,或是在講道之后,或是有要緊的事商量的時候,照例要到這里來——不過也有的時候,他們來這里沉思默想或者做祈禱。

  弗蘭克和他的姐姐,還有他的弟弟,三天兩頭看到他們的母親或者父親,有時單獨,有時兩人一道,跟一個被遺棄了的、或則稍有悔罪之意的人談話。這些人是來這里尋求忠告或者幫助的,往往多半是來尋求幫助的。有時,正好他的父母手頭特別緊,孩子們就看見他們倆待在這里冥思苦索,或者正如父親常常在一籌莫展時所說的,就是要“禱告上帝給他們指出一條出路來”。后來弗蘭克心中開始琢磨,這實在也是無濟于事的。

  他家周圍整個地區,也都是那樣陰暗、凋敝,弗蘭克一想到自己住在這個地區就很膩味,更不用提——經常要向人懇求幫助,自己也不得不參與其中。

  但是今天,傳道館里來的人,卻不象是來尋求忠告或者幫助的。

  “你好,庫珀。”一個穿著弗蘭克夢寐以求的美國海軍軍服的中年人看到父親,起身快步走了過來,笑著向父親伸出了手,“見到你真高興。”

  “天哪!格利高里!怎么是你!”父親上前用力握住了對方的手,聲音里滿是驚喜,“你的胡子怎么都白了!”

  “時間過得真快,我們都老了。”格利高里看了看弗蘭克,“你看,弗蘭克都長這么高了。”

  “個子高有什么用?他的性情還和以前一樣,象個小孩子。”父親說道。

  “你好,弗蘭克。”格利高里向弗蘭克打著招呼。

  “您好,格利高利叔叔。”弗蘭克高興地跑到了格利高里的身邊,看到格利高里,他感覺自己以前的部分生活似乎又回來了。

  “你怎么這樣一身打扮?你又回到海軍了?”父親注意到了格利高里身上的海軍軍服。

  “是的,我又要回到海軍了,只是,不是美國海軍。”格利高利露出一個神秘的笑容,“而是乾國海軍,或是朝鮮海軍。”

  “你說什么?”

  “我今天來這里,就是為了把同樣的機會介紹給你,你難道不明白嗎?”

  “這…實在是太突然了,格利高里,我真的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

  “這還需要有什么思想準備嗎?你難道不想重新回到海軍當中嗎?美國海軍對我們關上了大門,可現在有另一個國家的海軍需要我們!并且高薪聘請我們過去任職!這是多好的機會,庫珀,你難道不想去嗎?”

  “…好吧,你說的對,老伙計,我當然想去,而且非常想去!對,該死的!我非常想去!管他是美國、乾國還是朝鮮!是的!格利高里,我想去!我做夢都想重新回到軍艦上去!”

  “太好了!老伙計!我們大家又能夠在一起了!”

  聽到父親和格利高里叔叔的談話內容,弗蘭克的心里滿是狂喜。

  他現在相信上帝聽到他的祈禱了,并且做出了應有的回應。

  海濱,

  海鷗的糞便在銹跡斑斑的沉船上面風干,不管天氣如何,肥壯的海鷗總是在空中翱翔,時而睜大玻璃珠似的眼睛沖向露出水面的羅經室,時而又扶搖直上,展翅高飛,它們的意圖實在令人費解。海鷗一邊飛翔,一邊排出粘糊糊的糞便。它們從來不去碰柔和靜謐的大海,卻經常撞擊銹跡斑駁的艦橋。海鷗的排泄物表面沒有光澤,呈灰白色,落下來后很快變硬,一小團挨著一小團,密密麻麻,有些還上下重疊,形成一堆一堆。每次他們上了小艇,總是要用手指甲和腳指甲弄開這些糞團。他們的指甲都是這樣裂開的,其實,除了艾倫有咬指甲的習慣和手上有許多倒刺之外,別人都不咬指甲。哈里斯是他們這一伙人里唯一留著長指甲的。由于多次潛水,他的指甲略微有些發黃。為了保持它的長度,哈里斯不僅不咬指甲,而且也從不用它摳海鷗屎。此外,在他們中間,也惟獨他沒有嘗過海鷗屎的滋味。其余的人都自愿咬過這種灰白色的、像貝殼碎屑似的小糞團,將它嚼成泡沫狀的粘液,吐在甲板上面。這玩藝兒嚼起來沒有什么味道,或者像石膏,或者像魚粉,或者像其他隨時可以想像出來的東西,譬如:幸福、姑娘和親愛的上帝。唱歌唱得很好的劉易斯說:“你們知道嗎?那些男高音歌唱家每天都要吃這種海鷗屎。”海鷗常常在半空中用嘴接住他們吐出來的灰白色的唾液,它們大概絲毫也沒有察覺出這是什么東西。

  剛進海軍學校的時候,哈里斯才16歲。當時,他既不會游泳,也不會騎自行車,一點兒都不顯得出眾,喉結也尚未出現。盡管他體弱多病,并且有醫生的書面證明,但他還是堅持上了體操課和游泳課。哈里斯學騎自行車的樣子十分滑稽。他神情呆板,姿勢僵硬,兩只把風耳漲得通紅,膝蓋向兩側撇開,雙腿不停地一上一下。在學會騎車之前的那個冬天,他在游泳池報名學習游泳。最初,他只被批準在陸地上練習游泳動作。第二年夏天,起初他仍然未能下水。海濱浴場的管理員先讓哈里斯在沙灘上進行動作訓練,然后才允許他使用水中游泳學習器。那個管理員有著一副典型的浴場工作人員的身材,肚子像浮標,兩條腿又細又長,上面沒有一根汗毛,看上去活像一個圍著布料的航標。一連許多個下午,他們都撇下哈里斯游走了。他們講述的關于那艘觸礁的炮艦的奇聞,給了他巨大鼓舞。兩個星期之后,他終于獲得成功,可以自由自在地游泳了。

  他在棧橋、高大的跳臺和浴場之間勤奮地游來游去,態度非常認真。為了培養游泳的耐力,他開始在棧橋防波堤附近練習潛水。最初,他從水下摸上來一些普通的波羅的海貝殼。后來,他將一只啤酒瓶灌滿沙子,扔到較遠的地方,而后再潛下去把它摸上來。哈里斯大概很快就能夠按時將這只瓶子摸上來了,因為當他第一次在沉船上為他們表演潛水時,顯然已經不是一個新手了。

  他再三懇求和他們一塊兒游。當時,他們這伙人——大約有六七個——正在男女混合浴場的淺水區一邊慢慢吞吞地預濕身體,一邊商量當天的游泳路線。哈里斯站在男子浴場的棧橋上朝他們喊道:“你們帶上我吧!我一定行。”

  他的喉結下方掛著一把改錐,分散了人們對他的喉結的注意。

  “那好吧!”他們答應了他,哈里斯和他們一塊兒下了水,他在第一片沙洲和第二片沙洲之間超過了他們,但他們沒費多大力氣又趕上了他。“這小子一會兒準會累趴下。”他們這樣說。

  哈里斯游蛙泳時,那把改錐在他的肩腫骨之間擺來擺去,因為它是木柄的;他游仰泳時,木柄又在他的胸脯上面躥上躥下,但一刻也沒能遮住下巴頦與鎖骨之間那塊令人討厭的軟骨。這塊軟骨宛若豎起的魚的背鰭,劃出了一道水痕。

  隨后,哈里斯為他們做了表演。他連續多次帶著那把改錐潛入水中,每潛兩三次總要帶上來一件用改錐旋下來的小玩藝兒,諸如小蓋子、鑲板碎片、機器上的零件等等。他在水下找到了一根船用纜繩,用這根隨時都可能斷的繩子從沉船前艙拽上來一個小小的保險柜。這個保險柜里似乎裝著貴重的東西。哈里斯為他們試著打開了保險柜,發現了一些已經濕透了的票據和綠鈔,幾枚金幣,還有一張裸體女人的照片。大家把金幣和鈔票分掉,然后把其余的東西丟進了大海,從第一天起,他就樹立了一個高大的形象。

  泡沫一團團或一條條地浮在平緩的海面上,吸引了幾只海鷗,但它們卻在泡沫前望而卻步。泡沫漸漸破滅,惟有一團被海浪拋上了沙灘,看上去就像一塊變酸了的摜奶油。哈里斯也歇了下來,蹲在羅經室投下的陰影里,皮膚開始收緊。不,在艦橋上的泡沫隨著微風飄散之前,他的身上就已經出現了雞皮疙瘩。

  哈里斯渾身發抖,喉結上下顫動,那把改錐在瑟瑟戰栗的鎖骨上方也跟著翩翩起舞。他的脊背因持續的戰栗已改變了形狀,就像挨了一陣冰雹。肩部以下曬得像熟蝦一樣紅彤彤的,有些地方呈乳酪狀。脊椎骨好似泥瓦工用的刮板,兩側被曬得蛻了一層皮。他的嘴唇略略發黃,外面一圈毫無血色,裸露著的牙齒格格打顫。他用兩只筋疲力盡的大手抱緊被長滿海蠣子的沉船艙壁擦出許多傷痕的膝蓋,試圖使自己的身體和牙齒能夠抗御海風的侵襲。

  霍爾沖著哈里斯吼道:“你這家伙,可別再下去摸啦!咱們還得回家呢。”改錐開始變得安穩些了。

  他們從防波堤游到沉船要用二十五分鐘,從浴場游過去要用三十五分鐘,回程則需要整整三刻鐘。哈里斯一定累得夠嗆,每次他總要比我們早一分鐘爬上防波堤。他仍然保持著第一天的優勢。每次他們游到沉船——我們都這樣叫那艘炮艦——哈里斯已經潛下去過一次了。他們剛用洗衣婦似的手夠到銹跡斑斑、鳥糞點點的艦橋或露出水面的加特林機,他就趕緊一聲不響地向他們展示諸如鉸鏈等容易卸下來的小玩藝兒。哈里斯冷得瑟瑟發抖,盡管他從第二次或第三次鉆出水面后就往身上涂了厚厚的一層防凍霜——哈里斯的零用錢比他們每個人都多。

  哈里斯是他們家的獨子。

  哈里斯可以算是半個孤兒。

  哈里斯的父親早已去世。

  無論春夏秋冬,哈里斯總是穿著老式的高腰皮鞋,這大概是他父親留下來的。

  哈里斯用黑色高腰皮鞋的一根鞋帶系著改錐,把它掛在脖子上。

  現在除了那把改錐以外,哈里斯出于若干原因還在脖子上掛了其他一些東西,只不過改錐更加惹人注意罷了。

  他的脖子上有時還戴著一根銀項鏈,項鏈上掛著一個天主教的銀質墜飾:圣母瑪利亞的肖像。他也許一直就戴著它,而他們卻從未注意;至少從他開始在海濱浴場沙灘上練習游泳姿勢并用手和腳蹬出各種圖案的那天起就開始戴了。

  哈里斯從未將這個墜飾從脖子上取下來過,即使是上體操課的時候。那年冬天,當他剛剛開始在室內游泳池學習陸地上的游泳動作和借助水中游泳學習冊練習時,他也已經出現在健身房里。他不再出示家庭醫生開具的疾病證明。那個圣母瑪利亞的銀質肖像不是躲在白色緊身體操服領口的后面,就是正好垂在體操服胸口的紅色條紋上方。

  銀像在淺栗色的頭發前面蕩來蕩去,卻從未脫離他的脖子,獲得自由。除了可以起阻擋作用的喉結之外,哈里斯還有一個凸出的后腦勺,腦后的發際和明顯的凸起足以阻止項鏈從脖子上面滑落。(

大熊貓文學    崛起之新帝國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