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語聲中,那柄精光四射的秋水長劍已到了他手里,他仍然以三根手指握著劍尖,卻以劍柄向那瘦長黑衣人的胸膛撞了過去。
那黑衣人輕叱道:好快的手!
短短的四個字說完,他不但躲開了楚留香攻來的這一招,而且劍光閃動,也已還了兩招。
柳無眉驚魂未定,像是還在發怔,眼見劍陣已將發動,李玉函跺了跺腳,拔劍迎了上去。
於是劍光突熾,冷風驟起。
這柄劍已化為一片光幕,卷去了楚留香的身影。
柳無眉踉蹌後退,返到墻角,臉上已沒有絲毫血色,過了半晌,一滴滴眼淚源源自眼角流了下來。
楚留香出手、奪劍、發招,柳無眉退下,李玉函沖出,劍陣發動,這幾乎都是在同一時間內發生的。
胡鐵花只瞧得心動魄,又鷹又喜,幾乎忍不住要大聲喝起采來,楚留香這一手,實在值得喝采。
這一場決戰的勝敗,雖然還不可知,但楚留香至少已搶得一著先機,令這劍陣一時間無法發揮出最大的威力。
而且李玉函對這陣法顯然不及柳無眉熟悉,現在由他來代替柳無眉的位置,這陣法勢必又要打個折扣。
如此駑心動魄的大戰當前,胡鐵花實在不舍得走,更不忍將楚留香一個人留在這里拚命。
但他卻非走不可,只因他知道楚留香看見他還沒有走,一定難免要分心的,他自然也知道在這樣的惡戰,無論誰只要稍一分心,就可能使出錯誤的招式,無論多麼小的錯誤,都足以致命。
斑手對招,武功強弱固然是勝負的最大關鍵,但出手時的判斷是否正確,更是致命的因素。
角落里有扇窗子是開著的。
胡鐵花咬了咬牙,斜斜竄了出去。
庭園中濃蔭滿地,靜寂無人,只有嘶嘶的劍風,自廳堂中傳出,劍風雖急,卻沒有劍刀相擊聲。
這劍陣出手配合之隹妙,實已妙到峰巔。
胡鐵花又忍不住回首瞧了一眼,只見那劍光化成的光幕,已愈來愈密,已瞧不出絲毫漏洞。
他實在想不出楚留香能有什麼法子自這劍陣中沖出來,這一眼瞧出,他的腳已無法移動半步。
他在心里替自己解釋:這莊院如此廣大,要找叁個人,實如大海撈針,我反正一定找不著的,還是留在這里替他把場子的好,他若抵擋不住時,也許我還能幫個忙。微風吹動,木葉蕭蕭。
逼武林世家的規矩顯然不小,此間雖然發生了這麼大的事,但也絕沒有一個人敢來看熱鬧。
遠處,正有一縷炊煙裊裊升起,微風中隱隱有一陣粥香傳來,顯然正是早飯已熱的時候。
無論發生多麼大的事,這擁翠山莊中的人,都不敢改變日常的規矩,更不敢放下手邊的工作。
這種世家大族,正如磐石般不可撼動。
想到這里,胡鐵花不禁又嘆了口氣,可是這時粥的香氣更濃,他這才發覺自己已經很餓了。
也就在這時,他心里忽然有靈光閃動:一個人無論在什麼情況下,都一定要吃飯的。帝王固然要吃飯,賤民也是要吃飯的,擁翠山莊中的人要吃飯,蘇蓉蓉她們也非吃飯不可。
李玉函夫妻要以她們作要脅楚留香的把柄,就不能讓她們餓死,至少總不能不給她們飯吃。
炊煙,自東方的一棚紫花後升起。
胡鐵花立刻展動身形,同那邊涼了過去。
花棚後就是這庭園的圍墻,墻外又有重小小的落,院子里滿了一竿竿衣裳旁邊有兩排瓦房,顯然正是擁翠山莊中奴仆家丁們的居處,此刻正有幾人在檐下磨刀擦槍,整理著刀柄槍上的紅綢。
還有幾個赤著上身的壯漢,正在院子里的空地上練拳,一面還喃喃抱怨著院子里曬的衣服太多,害得他們拳腳施展不開。
再過去,又有一排平房,房頂上有好幾個煙囪,其中有叁個正在冒著煙,這顯然就是李家的廚房了。
胡鐵花本來還有些緊張,但立刻就發現這院子里的人雖多,神情卻都很悠閑,甚至都有些懶洋洋的。
因為這里已是他們的天下,他們既用不著擔心上面的人會來查勘,也用不著擔心強盜小偷。
世上最笨的強盜,也不會照顧到他們這些人身上來的,就算真的有人敢來找擁翠山莊的霉氣,也絕不會拿他們做對象,所以他們每個人都放心得很——於是胡鐵花也就放心得很。
他眼珠子一轉,忽然脫下身上的衣服,精赤著上身,自樹叢中竄了出來,找了個太陽曬不到的墻角坐下,伸著懶腰,喘著氣,做出一副剛練拳練完的模樣,里里外外居然沒有一個人注意到他。
只見廚房那邊的樹蔭下,也坐著一堆人,有男有女,男的正在想法子逗女的說話,女的卻假裝不理。
天下烏鴉一般黑,天下的奴仆也全都一樣,擁翠山莊的規矩雖嚴,但只要一離開主子的眼睛,他們的膽子也就大了,若想要奴才不向丫頭勾搭,那只怕比要狗不吃糞更困難。
胡鐵花瞧得暗暗好笑,只覺這些小丫頭的瞼長得雖不大怎麼樣,體態倒還動人,其中有兩個看來還滿不錯。
尤其等太陽一照在她們身上,緊繃在身上的薄綢衣服,就好像變得透明了,連紅紅的肚兜都可以看得到,直瞧得那些精力過剩的大男人們,一個個眼珠子都凸了出來,不停的著口水。
餅了半晌,廚房里忽然傳出一陣鐵板響。
樹下的男男女女一站了起來,有個小伙子笑嘻嘻道:他們飯怎地越煮越快了,我的話還沒說完哩!那俏丫頭就抿著嘴笑碎道:今天飯吃完了,明天就不吃了麼?那小伙子眼睛一 亮,悄聲道:明天你肯不肯…
這時別的人已一窩蜂向廚房涌了過去,腳步聲淹沒了他們的語聲,一條挺胸凸肚的大漢走出來往門口一站,若非滿身都是油,看來倒像是個巨無霸似的,手叉著腰,瞪大了眼睛吼道:人人都有份的,搶什麼?一個個來。有個馬臉漢子大聲道:我們馬房里的人天沒亮就得起來服侍畜牲,每天起來得最早,肚子餓得最快,趙老大,你就幫個忙吧!那趙老大連望都不望他,轉身提了食盒出來,道:上房的姑娘們來了麼?那馬臉漢子 臉都氣紅了,道:你明明知道只要少莊主一回來,上房的姑娘就都跟著吃小廚房的伙食了,為什麼還要準備他們的?趙老大還是不理他,卻向那俏丫頭笑道:上房的姑娘不來,這就便宜了你吧:那俏丫頭一扭一扭的走過去,抓起食盒的蓋子瞟了一眼,又同趙老大瞟了一眼,悄笑道:菜還不錯,但只有這麼幾個包子,八個人怎麼夠吃?趙老大大笑道:小丫頭們,一天到晚就知道吃,也不怕把肚子吃大了沒人要麼?那俏丫頭跺著腳道:好呀:你吃我的豆腐,看我不告訴翠鳳姐,叫她今天晚上罰你跪夜壺。趙老大趕緊道:好了!好了!小祖宗,算我怕你,再加一籠夠了麼?那俏丫頭這才笑道:這還差不多。
於是她就提起食盒,一扭一扭的走了,臨走時還不忘了送趙老大個媚眼,自然也送了那小伙子一個。
另外幾個丫頭也都拿到食盒走了,有的屁股上還被趙老大那只油手捏了一把,那馬臉漢子吼道:還沒有輪到馬房麼?趙老大像是根本沒聽見,慢吞吞提起個食盒,一個臉上長著幾粒白麻子的老媽子立刻趕過去,笑道:姑娘們的一分完,我就知道該輪到咱們了。她也抓起食盒一看,又笑道:咱們房里的人干的是粗活,不比那秀里秀氣的姑娘們,這麼點菜飯怎麼夠吃?咱們也不要菜好,飯……趙老大沉著瞼道:飯就只有這麼多,吃不吃隨便你,莊子里的人若都像你們這樣吃法,李家豈非早就被吃窮了。那老媽子還是陪著笑道:是,是,是,我們實在吃得太多,但我們也不是沒有心的人,大家早已準備好幾匹布,替廚房里的大哥們做棉襖了。趙老大哼了一聲,臉色果然大為緩和,只揮了揮手,就有兩只大海碗被塞入那老媽子的食盒里。
胡鐵花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忖道:連一個廚子都如此作威作福,他若做了官,那還得了?只見一房房的食盒都被提走,最後才輪到馬房,那馬臉漢子忍住氣,拿到自己的一份,掀起蓋子一看,立刻變色道:房里五個大人,四個孩子,就只有這一鍋稀粥饅頭麼?趙老大道:不錯,就只這麼多。
馬臉滿子氣得手直發抖,道:姓趙的,你…你未免太欺負人了。趙老大冷冷道:你想怎麼樣?不想吃這碗飯了麼?馬臉漢子狂吼一聲,道:老子寧可不吃這碗飯,今天也要和你拚了。他掄起那食盒,就往趙老大頭上摔了下去。
誰知這趙老大竟有兩下子,身子一轉,反手一巴掌了過去,底下跟著又是一腳,厲聲道:你竟敢找廚房的麻煩,你活得不耐煩了嗎?那馬臉漢子挨了一腳,又爬起來,還想拚命,但廚房里已涌出七八個人來,他眼看就要挨一頓痛打。
胡鐵花等了半天,也未見到有人是為蘇蓉蓉她們送飯的,心里正在著急,忖道:她們莫非根本不在這莊子里?他等了半天,竟白等了,正想到別處去找找,但見到這馬臉漢子被人如此欺負,實在怒氣難忍。
他也知道現在不是管閑事抱不平的時候,但還是忍不住沖了過去,趙老大正提著碗大的拳頭,往那馬臉漢子身上招呼,突見一個人沖了過來,反手一個耳光,就將廚房里的二把了個大斗。
另外幾個人立刻怒吼著圍了上去,有的手上還提著菜刀,但胡鐵花怎會將這些人放在眼里。
他就算不便使出真功夫來,但叁拳兩腳,七個人已被他打倒了四個,趙老大臉都駭白了,道:你……你小子也是馬房里的麼?胡鐵花冷笑:不錯,你以為馬房里的人都好欺負?趙老大忽然撿起把菜刀,向他腿上砍了下去,誰知胡鐵花一抬腳,就將他的刀踢飛,再一腳就將他的人踢倒。
那馬臉漢子立刻騎到他身上,給了他十來拳,方才威風不可一世的趙老大,竟被打得喊起救命來。
胡鐵花正打得痛快,突聽一人叱道:你們要造反麼?全給我住手。有些人本已端著飯碗在旁邊看熱鬧,一聽到這人的聲音,立刻全都溜走了,那馬臉漢子也駭得面無人色,拳頭已提起來,竟不敢放下去。
但這人的聲音卻是又嬌柔,又清脆,非但一點也不可怕,而且還好聽得很,她不但聲音好聽,人也很好看。
只見她柳眉杏眼,俏生生的一張瓜子臉,此刻雖然在生氣,但看來也還是那麼嫵媚動人。
看她的裝束打扮,和別的丫頭也差不多少。
最多也只不過是比較體面的丫頭而已。
胡鐵花真不懂這些人為何會如此怕她。
忍不住多瞧她兩眼,這大姑娘的眼睛正也在瞪著他,厲聲道:這是怎麼回事?你們為什麼在打架?胡鐵花揉了揉鼻子,笑道:我們也不是想打架,只不過這趙老大太欺負人了,我們馬房里沒有東西孝敬他,他就找我們的麻煩,不給我們吃飽。趙老大搶著道:平姑娘,你千萬不能聽他的,他…平姑娘臉一沉,冷笑道:我聽不聽他的,是我的事,用不著你多嘴,我早就知道你們廚房里的人越來越不像話了。趙老大哭喪著臉,竟真的不敢再開口。
平姑娘上上下下,又瞧了胡鐵花幾眼,淡淡道:你的功夫倒不錯嘛,我怎地一直沒見過你?胡鐵花笑道:小人們整天跟馬打交道,姑娘自然瞧不見的。平姑娘冷冷道:想不到馬房里的人也有你這麼好的身手,看來你倒是大才小用了。她忽然回頭瞪著那馬臉漢子,厲聲道:他真是馬房里的人麼?那馬瞼漢子垂著臉,偷偷瞟了胡鐵花一眼,胡鐵花臉上雖然還在笑,但已準備打一場真的了。
只因他已看出這平姑娘長得雖然很秀氣,但眼睛炯炯有光,竟是個內外兼修的高手,看來很不好對付的。
誰知那馬臉漢子居然點了頭,陪笑道:不錯,他就是小人的大舅子,這幾天才來幫忙的。平姑娘目光回到胡鐵花身上,臉色也大為緩和,道:你來幫忙可以,但要幫他打架卻不行,知道麼?胡鐵花暗中松了口氣,笑道:是,只要姑娘吩咐,小人一定聽話。平姑娘似笑非笑地瞧著他,悠然道:看你的身手,在馬房里做未免太可惜了,過兩天來找我,我想法子替你安插個好位子。那馬臉漢子推著胡鐵花,道:平姑娘在少莊主夫人面前說話,將來只要平姑娘肯栽培你,你就算走運了。胡鐵花只有陪笑道:多謝平姑娘,過兩天我一定去拜謁平姑娘。他瞧著這平姑娘纖細的腰肢,筆直的腿,和那雙又白又嫩的小手,心里倒實在很想去拜望拜望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