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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恩將仇報

  帶著花香的微風吹在他身上,平姑娘還不時向他回眸一笑,他心里實在愉快極了,也得意極了。

  楚留香找了幾個月都沒有找到的人,現在他卻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找到,然後,他就可以帶著蘇蓉蓉、李紅袖、宋甜兒和黑珍珠四個人去幫楚留香的忙,以他們六個人之力,還怕不能將這擁翠山莊鬧個天翻地覆?到了那時,那老臭蟲還能不佩服我麼?胡鐵花只覺全身輕飄飄的,一顆心都但要飛上了天。

  他目光移到平姑娘那渾圓的,豐滿的,被薄綢褲子緊繃的臀部,又不禁偷偷的笑了起來。

  他想:到了那時,我一定要在上面輕輕扭一把,這多情的大丫頭還不立刻就會撲到我懷里來。他不但心里癢癢的,手上也在發痿,已走過些什麼地方,已走到那里,他根本就連瞧都沒有瞧一眼。

  忽然姑娘道:到了,你還往前走干什麼?

  胡鐵花這才回過神來,陪笑道:就在這里麼?平姑娘道:嗯!就在這屋子里。

  只見珠低垂,屋子里也是靜悄悄的,不時有一股淡淡的香氣飄過來,也不知是花香,還是人香?平姑娘噗嗤一笑,道:你還發什麼呆,快將食盒交給我吧!她一只手去接胡鐵花提著的食匣,一只手卻搭上了胡鐵花肩頭,悄悄道:今天晚上來找我,知道麼?胡鐵花心里雖歡喜,卻又不禁覺得有些惋惜,因為他已不得不辜負這多情姑娘的好意了。

  他正想說兩句婉轉的話之後再動手,誰知…

  誰知這多情的平姑娘竟先動手了。

  她的手忽然自胡鐵花的肩頭滑下去,一連點了他左臂四處穴道,他的右手還提著那食匣,連動都不能動。

  等他甩開這食盒時,右腕的脈門也被扣住。

  只聽平姑娘悠然道:多情的小伙子,你雖對我不錯,我卻不能不辜負你的一番好意了。她反手一掌,將胡鐵花打倒,還在胡鐵花屁股上捏了一把——胡鐵花簡直連肚子都快氣破了。

  此時他非但再也笑不出來,簡直連哭都哭不出。

  平姑娘拍了拍手,道:來人呀!

  屋子里立刻走出了幾個青衣垂髫的童子平姑娘道:這就抬進去,用牛筋困上,再去回稟少莊主夫人,就說她要我留意尋找的人,現在已經找到了。青衣童子躬身道:是。

  平姑娘道:還有,叫張管家到馬房去,將馬臉王叁先打五十板子,再送到黃管家那里,給他一個欺上通敵之罪。胡鐵花滿嘴都是苦水,忍不住道:你……你難道早已知道我是誰了?平姑娘嫣然一笑,道:鼎鼎大名的胡鐵花胡大俠,還有誰不知道?胡鐵花道:但你……

  平姑娘道:少莊主夫人算準了你要來找那四位姑娘,所、就要我留意你,我想,現在正是吃早飯的時候,你也許就會從吃飯這線索上著手,因為除此之外,你實在沒有什麼別的線索。她又笑了笑,按著道:若非如此,我怎會如此輕易就信任了你呢?這也許是因為天下的男人總有這種毛病,總以為自己叁言兩語,就可以將女人騙過了,卻不知女人要騙男人,實在比男人騙女人容易得多。胡鐵花長長嘆了口氣,喃喃道:我明明早已懂得這道理為什麼還會如此輕易就信任了你呢?楚留香以手指捏著劍尖,以劍柄攻擊。

  劍尖是握不住的,非但難以把握,也使不上力,以劍柄來攻擊,自然更還不及劍尖便捷鋒利。

  普天之下,絕沒有一個人會用這種姿勢來握劍,除非他意存輕侮,根本未將對手放在眼里。

  但現在,楚留香所面對的卻是無可比擬的可怕對手,而且劍陣發動後還不到盞茶功夫,他已屢經險招,有兩次對手的劍鋒簡直就是貼著他的肋骨榛過去的。他竟還是保持這笨拙的握劍姿勢不變。

  他這是為了什麼呢?誰也猜不透他的用意。

  別人雖然明知楚留香絕不會做沒有意義的事,但誰都沒有去仔細思索他的用意,更沒有去問。

  因為現在既不是用心思索的時候,也不是用嘴問的時候。

  現在是用劍的時候。

  劍光的流動如紫虹閃電,劍式的變化更是瞬息萬子,這其間根本就不容人有思索的機會。

  每個人所有的精神,所有的力量,全都已貫注在手中的一柄劍上,每個人的心與創已合而為一體。那六柄長短不一,形式各異的劍,已化為一柄,六個人的精、氣、神、力,也都已溶為一體。

  劍網已編織得更密,已漸漸開始收縮,楚留香就是這網中的魚——他又一次落入網中。

  這一次,他業已無路可走。

  遠遠望去,只見劍氣千幻,如十彩寶幢,森嚴的劍氣使室內的溫度驟然降低,忽然變為寒冬。

  柳無眉的面色也一直在變幻不停,直到現在,她才露出一絲微笑,因為她已看出楚留香是無論如何也沖不出這劍陣了。

  這劍陣的威力實是無望不摧,無懈可擊。

  甚至連那垂死的老人目中,都已露出了激動之色,這逼人的劍氣,似已激發了他生命中最後一絲活力。

  他的平常在顫抖著的、枯瘦的手指,不住的伸屈,他似乎也想奮身而起,重握劍柄,投身於戰役之中。

  他似已不甘坐視。

  這時劍網收縮得更緊,楚留香身上的衣服都被劍氣撕得粉碎,他幾乎已完沒有回手之力。

  就在這時,一個青衣垂髫童子,沿著墻角悄悄走了進來,在柳無眉耳畔輕輕說了幾句話。

  柳無眉現在知道,胡鐵花也已落入網中了。

  於是她笑得更愉快,在彩霞般流動不息的劍光中,它的笑容看來是那麼殘酷,卻又是那麼美麗。

  就在這時,流動的劍氣忽然凝練,滿天劍氣已凝練為六道飛虹,交錯著向楚留香剪下。

  劍陣的威力,已先將楚留香逼入死角。

  這一劍剌出時,楚留香實已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他無論用什麼身法閃避,都難免要被刺穿胸膛。

  普天之下,實已絕無一人能將這六柄劍全都躲開的。

  突然間,只聽嗆的一聲龍吟。

  然後,劍氣飛虹竟全都奇跡般消失不見,李玉函和那五個黑衣老人的身子,竟像是忽然在空氣中凝結住了。

  柳無眉臉上的笑容也凝結住了。

  她發現楚留香的身形已欺人了李玉函脅下,左掌按在李玉函的胸膛上,右手卻捏住了他的手腕。

  楚留香掌中的劍已不在,他竟以李玉函掌中的劍,架住了那清瞿頎長的黑衣老人掌中的劍。

  第二個枯瘦矮小的黑衣老人左右雙手中,竟各握著一柄劍——楚留香的劍也不知怎地,竟到了這老人手里。

  這劍陣的每一個變化,每一招出手,都經過極精密的計算,六柄劍配合得正是滴水不偏,天衣無縫。

  扁少了一柄劍,這劍陣便有了漏洞,甚至根本不能發動,若多了一柄劍,也成了多馀的蛇足。

  此刻,這劍陣中正已多了一柄劍,於是其馀叁柄劍的去勢,就全都被這柄多馀的劍攔阻。

  他們這一劍既已被攔阻,第二劍就再也不能發出,因為楚留香的手掌,已拍上了李玉函的要害。

  為了李玉函的安全,他們連動都不能動。

  柳無眉掌心不覺已沁出了冷汗。

  也不知過了多久楚留香忽然向那枯瘦矮小的黑衣老人微微一笑,道:在下二十年前便已久仰凌老前輩出手雙絕,鴛鴦神劍獨步天下,不想今日竟能和凌老前輩共處一堂,實是不勝榮寵之至。那黑衣老人哼了一聲,道:你莫非早已認出了我?楚留香微笑道:在下方才見到五位前輩時,只不過認出了一個人來,但卻并非是凌老前輩。那黑衣老人道:是誰?

  楚留香目光轉向那手持木劍的黑衣人,道:在下那時只認出這位前輩必是玉劍蕭石蕭大俠。他含笑按著道:蕭氏玉劍,乃武林中獨一無二的名劍,蕭大俠也是江湖中屈指可數的名劍客,蕭大俠,既不愿以真面目示人,也唯恐在下自兵刃上看出蕭大俠的身份來歷,是以才削木篇劍,避人眼目。玉劍蕭石默然半晌,徐徐掀開覆面黑巾,道:不錯,我正是蕭石,你既然知道我的來歷,便已該知道我和觀魚老人的交情,別的話我也不必說了。只見他面如冠王,日如期星,鬢發雖已花白,眉梢眼角也有了些皺紋,但依稀猶可想見當年之手采,只不過中年以後已發福了。

  楚留香笑了笑,道:就因為在下深知五位和李老莊主的交情,是以方才在下便也已猜到,五位中必有一位是和李老前輩有郎舅之親的雙劍無敵鎮關東凌飛閣老前輩,只不過一時間認不出是那一位而已。凌飛閣道:你是什麼時間認出我來的?

  楚留香道:前輩出手數招之後,在下便已認出來了。凌飛閣道:我用的并非本門劍法,你卻是從那點看出來的?楚留香道:前輩用的雖非本門劍法,卻仍有蹤跡可尋,只因前輩一向慣用鴛鴦雙劍,驟然使用單劍,便難免有些不慣。他一笑接道:無論是什麼人,他數十年來根深蒂固的習慣,一時之間是萬萬無法完全改過來的,前輩的左手雖也捏著劍訣,但一到緊張時,手掌就緊緊握起,好像握著一柄看不見的無形之劍似的。凌飛閣也沉默了半晌,道:你一直用手捏著劍尖,莫非早已準備要將劍柄塞入我手里?楚留香微微一笑,道:不錯,在下知道若將劍柄遞到凌老前輩手邊,前輩一定會在不知不覺中接過去,只因前輩這時已將所有精神全都貫注掌中劍上,封別的事就難免有所疏忽,所以這時前輩就難免要被習慣所支配。這道理正如一個吸煙的人,若是下定決心成了煙,但等到他神經緊張,全神貫注在某一件事時,手邊又恰巧有煙,他就會在不知不覺中將香煙拿起來了,只因這時他的行動已由下意識所支配。

  楚留香那時自然還不懂得什麼下意識,他只知道習慣成自然,這道理總是不錯的。

  凌飛閣長長嘆息了一聲,道:實不相瞞,我接過這柄劍後,還不知道這柄劍是怎會到我手中的。楚留香道:但前輩想必也知道,這劍陣既少不得一柄劍,也多不得一柄劍,否則陣法的推動,就立刻有了阻截。凌飛閣似乎心情沉重,連話都不愿說了。

  楚留香按著道:劍陣的推動有了阻截,陣式就立刻有了破綻,但以前輩們的功力,在一瞬間就可以將這破綻彌補過來。那頎長老人道:所以你就乘這一瞬間,先制住了李世兄,要我們投鼠忌器,不能再出手。楚留香嘆了口氣,道:在下此舉,實是情非得已,在下并無絲毫傷害李兄之意。柳無眉忽然沖過去,大聲道:那麼你為何不放了他?楚留香道:在下若放了他,各位是否也肯放了我呢?柳無眉咬了咬牙,道:只要你不傷害他,我就答應你……李玉函一直垂著頭黯然無語,此刻忽然大喝道:你也絕不能答應任何事,你難道忘了……柳無眉跺了跺腳,道:我并沒有忘記,可是你……,我又怎麼能讓他傷了你?李玉函嗄聲道:我沒關系,你就算殺了我,也不能放他走的。柳無眉目中竟但要流下淚來,凄然道:我知道你為了我不惜……她話未完,李玉函忽然狂吼一聲,頭撞向楚留香的胸膛,雙足也連環踢出,直取楚留香的下腹。

  這一來連凌飛閣的臉色都變了,因為大家都知道,只要楚留香的掌力一吐,李玉函的腑臟心肺就立刻要被震碎。

  只聽砰砰幾響,李玉函踉蹌後退,掌中劍脫手飛出,但他的身形卻并沒有倒下。

  楚留香反而被他一腳踢倒。

  在那間不容發的一剎那間,楚留香竟沒有使用掌上的買力,在自己的性命已將不保的時候,他竟還是不肯傷別人的性命。

  李玉函踉蹌後退,楚留香身子倒下,一道劍光直飛而出……也就在這時,柳無眉身形已飛掠而起。

  她身形如流星追月,反手抄住了那柄自李玉函掌中飛出來的劍,劍光回旋,運人帶劍向楚留香刺了下去。

  楚留香不忍傷人,但自己卻被踢得不輕,臉上已沒有一絲血色,卻有一粒粒冷汗在往外冒。

  他眼見柳無眉這一劍刺來,竟也無法閃避,眼見柳無眉這一劍就要將他活活釘死在地上。

  突然嗆的一聲,聲如龍吟,火星四濺。

  凌飛閣等五人掌中的六柄劍光同時揮出,交織成一片劍網,竟將柳無眉這一劍凌空托住了。

  柳無眉被震得凌空翻了個身,才落到地上,一只手雖已被震得發麻,但還是緊握著劍不放,顫聲道:前……前輩們為何要救他?蕭石厲聲道:他不忍傷你夫婿性命,才會被踢倒,你怎麼能在這種時候來殺他,虎丘李家的子弟,怎能做如此不仁不義的事?柳無眉垂下了頭,似乎也說不出話來了。

  李玉函卻忽然跪了下來,垂首道:他掌下留情,晚輩自也知道,這不殺之恩,晚輩更不敢忘記,無論要晚輩如何報答,晚輩都在所不辭。蕭石哼了一聲,道:這才像話,我輩武俠中人,講究的就是恩怨分明。李玉函道:他對晚輩的恩情,晚輩固然要報答,但今日晚輩卻無論如何也不能放他走的。蕭石叱道:這是什麼話?

  李玉函頭重得更低,道:只因他對晚輩的恩情無論多麼厚,總也不如父思深重,晚輩今日若念私情放了他,家父只怕便要抱憾終生了,孝義二字既難兩全,晚輩只有以孝道為先,前輩們總不能要晚輩做個不孝的人吧?蕭石默然良久,目光緩緩轉向李觀魚。

  只見這老人一張蒼白麻木的臉,此刻竟已漲紅,嘴角的肌肉也已開始發抖,那雙空虛的眼睛里,更充滿了悲憤之色,竟似乎有一種神秘的火炬,將他已快冷透了的生命又燃燒了起來。

  蕭石長長嘆了口氣,目光四轉,道:各位的意見如何?凌飛閣等四人像是也覺得很為難,竟沒有一個人回答他這句話,李玉函用眼角瞟了他們,又道:晚輩也知道以前輩們的身份威望,是絕不肯乘人之危,取人性命的,但以前輩們和家父的交情,總也不至於眼看著他如此痛苦吧?他抬起頭來,緩緩按著道:家父自從七年前苦練劍氣時,不慎走火入魔,這七年來實是生不如死,前輩們又怎忍心……蕭石忽然大喝一聲,道:你不必說了,我只問你一句話,此刻我們就算殺了楚留香,對你父親又能有什麼好處?李玉函道:晚輩也不知家父是為了什麼事定要取此人的性命,只知道父命不可違,前輩們若還未忘記家父昔日對前輩們的……蕭石又打斷了它的話,大聲道:你用不著提醒我,李觀魚昔日的確對我不錯,我就算能對不起天下的人,也不能對不起他。他嘴里說著話,已將掌中的劍撤了回去,道:我的心意已決,不知道你們怎們說?那頎長老人嘆息了一聲,道:石老既然如此,老朽更無話可說。凌飛閣道:我與觀魚兄不但是至交,還是至親,我的處境實在比各位更難說話,所以……所以……他霍然轉過身,道:今日無論各位是殺了這楚留香,還是放了他,我只有不聞不問,各位最好就只當我不在這里吧!現在,已有四柄劍撤了回去。

  那看來最平凡的黑衣人已沉默了許久,此刻才沉聲道:我的意思和飛老一樣。這人似乎不喜歡說話,只說了幾個字,就也轉過身去。

  於是剩下來的就只有那高大老人的一柄劍了,他雖然緊緊握著劍柄,但劍尖卻似已在顫抖。

  蕭石皺眉道:我知道李觀魚和你的交情最深,你為何不說話?那黑衣老人長長嘆了口氣,道:觀魚兄不但與我交情深厚,而且還對我有救命之恩,若只為我一個人的關系,叫我親手殺了楚留香都沒關系,只可惜……蕭石道:只可惜什麼?

黑衣老人:石老總該知道,此刻我一言一行,都足以影響武當山上上下下數千弟子,我怎麼能……我怎麼能……他語聲竟  顫抖起來,顯見心里充滿了矛盾痛苦。

  蕭石卻厲聲道:原來你是在顧忌你武當大護法的身份,但若非李觀魚救你,你能活到現在麼?你為何不能為了他辭去這護法之位?這黑衣老人赫然竟是武當山當今第一護法鐵山道長,楚留香不禁暗中嘆了口氣,只聽蕭石又道:老實告訴你,今日我報了李觀魚之恩後,我也覺得無法再管束號令玉劍門下了,也只有從此退隱深山,你若肯來做我的伙伴,我倒歡迎得很。鐵山道長胸膛起伏,汗珠已淌落在衣袖上。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道:我看道長也不必再為難了,不如也和這幾位大俠們一樣,也拿我來做人情吧!所謂江湖道義,本來就可以有很多種解釋,你今天殺了我,別人非但不會說你不仁不義,反而會說你是個恩怨分明,如恩必報的大丈夫,今日你若放了我,以後反而無法做人了。鐵山道長跺了跺腳,忽然舉起左掌,反手一掌向自己右肩上切了下去,只聽卡嚓一聲,骨骼如折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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