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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一  魏醫生這里生意很好,候診室里坐滿了人。曼楨掛了號之后,替她母親找了一個位子,在靠窗的一張椅子上坐下,她自己就在窗口站著。對面一張沙發上倒是只坐著兩個人,一個男子和一個小女孩,沙發上還有很多的空余,但是按照一般的習慣,一個女子還是不會跑去坐在他們中間的。那小姑娘約有十一二歲模樣,長長的臉蛋,黃白皮色,似乎身體很孱弱,她坐在那里十分無聊,把一個男子的呢帽抱在胸前緩緩的旋轉著,卻露出一種溫柔的神氣。想必總是她父親的帽子。坐在她旁邊看報的那個人總是她父親了。曼楨不由得向他們多看了兩眼,覺得這一個畫面很有一種家庭意味。

  那看報的人被報紙遮著,只看見他的袍褲和鞋襪,彷佛都很眼熟。曼楨不覺呆了一呆。鴻才早上就是穿著這套衣裳出去的。——他到這兒來是看病還是找魏醫生有什么事情?可能是帶這小孩來看病。難道是他自己的小孩?怪不得剛才在大門口碰見春元,春元看見她好象見了鬼似的。她和她母親走進來的時候,鴻才一定已經看見她們了,所以一直捧著張報紙不放手,不敢露面。曼楨倒也不想當場戳穿他。當著這許多人鬧上那么一出,算什么呢,而且又有她母親在場,她很不愿意叫她母親夾在里面,更添上許多麻煩。

  從這大廈的窗口望下去,可以望得很遠,曼楨便指點著說道:媽,你來看,喏,那就是我們從前住的地方,就是那教堂的尖頂背后。看見吧?顧太太站到她旁邊來,一同憑窗俯眺,曼楨口里說著話,眼梢里好象看見那看報的男子已經立起身來要往外走。她猛一回頭,那人急忙背過身去,反剪著手望著壁上掛的醫生證書。分明是鴻才的背影。

  鴻才只管昂著頭望著那配了鏡框的醫生證書,那鏡框的玻璃暗沉沉的,倒是正映出了窗口兩個人的動態。曼楨又別過身去了,和顧太太一同伏在窗口,眺望著下面的街道。鴻才在鏡框里看見了,連忙拔腿就走。誰知正在這時候,顧太太卻又掉過身來,把眼睛閉了一閉,笑道:呦,看著這底下簡直頭暈!她離開了窗口,依舊在她原來的座位上坐下,正好看見鴻才的背影匆匆的往外走,但是也并沒有加以注意。倒是那小女孩喊了起來道:爸爸你到哪兒去?她這一叫喚,候診室里枯坐著的一班病人本就感覺到百無聊賴,這就不約而同地都向鴻才注視著。顧太太便咦了一聲,向曼楨說道:那可是鴻才?鴻才知道溜不掉了,只得掉過身來笑道:咦,你們也在這兒!顧太太因為聽見那小女孩喊他爸爸,覺得非常奇怪,一時就怔住了說不出話來。曼楨也不言語。鴻才也僵住了,隔了一會方才笑道:這是我的干女兒,是老何的女孩子。又望著曼楨笑道:哦,我告訴你沒呀?這是老何一定要跟我認干親。一房間人都眼睜睜向他們望著,那小女孩也在內。鴻才又道:他們曉得我認識這魏醫生,一定要叫我帶她來看看,這孩子鬧肚子。——噯,你們怎么來的?是不是陪媽來的?他自己又點了點頭,鄭重地說:噯,媽是應當找魏醫生看看,他看病非常細心。他心里有點發慌,話就特別多。顧太太只有氣無力地說了一聲:曼楨一定要我來看看,其實我也好了。

  醫生的房門開了,走出一個病人,一個看護婦跟在后面走了出來,叫道:祝先生。輪到鴻才了。他笑道:那我先進去了。便拉著那孩子往里走,那孩子對于看醫生卻有些害怕,她楞磕磕的捧著鴻才的帽子,一只手被鴻才牽著,才走了沒有兩步,突然回過頭來向旁邊的一個女人大聲叫道:姆媽,姆媽也來!那女人坐在他們隔壁的一張沙發椅上,一直在那兒埋頭看畫報,被她這樣一叫,卻不能不放下畫報,站起身來。鴻才顯得很尷尬,當時也沒來得及解釋,就訕訕地和這女人和孩子一同進去了。

  顧太太輕輕地在喉嚨管里咳了一聲嗽,向曼楨看了一眼。那沙發現在空著了,曼楨便走過去坐了下來,并且向顧太太招手笑道:媽坐到這邊來吧?顧太太一語不發地跟了過去,和她并排坐下。曼楨順手拿起一張報紙來看。她也并不是故作鎮靜。發現鴻才外面另有女人,她并不覺得怎樣刺激——已經沒有什么東西能夠刺激她的感情了,她對于他們整個的痛苦的關系只覺得徹骨的疲倦。她只是想著,他要是有這樣一個女兒在外面,或者還有兒子。他要是不止榮寶這一個兒子,那么假使離婚的話,或者榮寶可以歸她撫養。離婚的意念,她是久已有了的。

  顧太太手里拿著那門診的銅牌,盡自盤弄著,不時的偷眼望望曼楨,又輕輕的咳了一聲嗽。曼楨心里想著,今天等一會先把她母親送回去,有機會就到楊家去一趟。她這些年來因為不愿意和人來往,把朋友都斷盡了,只有她從前教書的那個楊家,那兩個孩子倒是一直和她很好。兩個孩子一男一女,男的現在已經大學畢業了,在一個律師那里做幫辦。她想托他介紹,和他們那律師談談。有熟人介紹總好些,不至于太敲竹杠。

  通到醫生的房間那一扇小白門關得緊緊的,那幾個人進去了老不出來了。那魏醫生大概看在鴻才的交情份上,看得格外仔細,又和鴻才東拉西扯談天,盡讓外面的病人等著。半晌,方才開了門,里面三個人魚貫而出。這次顧太太和曼楨看得十分真切,那女人年紀總有三十開外了,一張棗核臉,妖媚的小眼睛,嫣紅的胭脂直涂到鬢腳里去,穿著件黑呢氅衣,腳上卻是一雙窄窄的黑花鞋,白緞滾口,鞋頭著一朵白蟹爪菊。鴻才跟在她后面出來,便搶先一步,上前介紹道:這是何太太。這是我岳母。這是我太太。那何太太并沒有走過來,只遠遠地朝這邊帶笑點了個頭,又和鴻才點點頭笑笑,便帶著孩子走了。鴻才自走過來在顧太太身邊坐下,有一搭沒一搭地逗著顧太太閑談,一直陪著她們,一同進去看了醫生出來,又一同回去。他自己心虛,其實今天這樁事情,他不怕別的,就怕曼楨當場發作,既然并沒有,那是最好了,以后就是鬧穿了,也不怕她怎樣。但是他對于曼楨,也說不上來是一種什么心理,有時候盡量的侮辱她,有時候卻又微微的感覺到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

  他把自備三輪車讓給顧太太和曼楨坐,自己另雇了一輛車。顧太太坐三輪車總覺得害怕,所以春元踏得特別慢,漸漸落在后面。顧太太在路上就想和曼楨談論剛才那女人的事,只是礙著春元,怕給他聽見了不好。曼楨又叫春元彎到一個藥房里,照醫生開的方子買了兩樣藥,然后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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