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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二  鴻才已經到家了,坐在客廳里看晚報。顧太太出去了這么一趟,倒又累著了,想躺一會,便到樓上去和衣睡下,又把那丸藥拿出來吃,因見曼楨在門外走過,便叫道:噯,你來,你給我看看這仿單上說些什么。曼楨走了進來,把那丸藥的仿單拿起來看,顧太太卻從枕上翹起頭來,見四面無人,便望著她笑道:剛才那女人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曼楨淡淡的笑了一笑,道:是呀,看他們那鬼鬼祟祟的樣子,一定是他的外家。顧太太嘆道:我說呢,鴻才現在在家里這么找碴子,是外頭有人了吧?姑娘,不是我說,也怪你不好,你把一個心整個的放在孩子身上了,對鴻才也太不拿他當樁事了!他的脾氣你還不知道嗎?你也得稍微籠絡著他一點。曼楨只是低著頭看仿單。顧太太見她老是不作聲,心里想曼楨也奇怪,平常為一點小事也會和鴻才爭吵起來,真是碰見這種事情,倒是不能輕輕放過他的,她倒又好象很有容讓似的。這孩子怎么這樣胡涂。照說我這做丈母的,只有從中排解,沒有反而在中間挑唆的道理,可是實在叫人看著著急。

  曼楨還有在銀錢上面,也太沒有心眼了,一點也不想著積攢幾個私房。根本她對于鴻才的錢就嫌它來路不正,簡直不愿過問。顧太太覺得這是非常不智的。她默然片刻,遂又開口說道:我知道說了你又不愛聽,我這回在你這兒住了這些日子,我在旁邊看著,早就想勸勸你了。別的不說,趁著他現在手頭還寬裕,你應該自己攢幾個錢。看你們這樣一天到晚的吵,萬一真鬧僵了,家用錢他不拿出來,自己手里有幾個錢總好些。我也不曉得你肚子里打的什么主意。她說到這里,不禁有一種寂寞之感,兒女們有什么話是從來不肯告訴她的。

  她又嘆了口氣,道:嗐!我看你們成天的吵吵鬧鬧的,真揪心!曼楨把眼珠一轉,便微笑道:是真的,我也知道媽嫌煩。過兩天等媽好了,還不如到偉民那兒去住幾天,還清靜點。顧太太萬想不到她女兒會下逐客令,倒怔了一怔,便道:那倒也好。轉念一想,一定是曼楨下了決心要和鴻才大鬧,要他和那女人斷絕關系;這次一定有一場劇烈的爭吵,所以要她避一避開,免得她在旁邊礙事。顧太太忖量了一會,倒又有點不放心起來,便又叮囑道:我可憋不住,還又要說啊,你要跟他鬧,也不要太決裂了,還得給他留點地步。你看剛才那孩子已經有那么大了,那個人橫是也不止一年了,算起來還許在你跟他結婚之前呢。這樣長久了,叫她走恐怕難呢。

  曼楨略點了點頭。顧太太還待要說下去,忽然有個女子的聲音在樓梯口高叫了一聲二姊,顧太太一時蒙住了,忙輕聲問曼楨:誰?曼楨一時也想不起來,原來是她弟媳婦琬珠,徑笑著走了進來。曼楨忙招呼她坐下,琬珠笑道:偉民也來了。媽好了點沒有?正說著,鴻才也陪著偉民上樓來了。鴻才今天對偉民夫婦也特別敷衍,說:你們二位難得來的,把杰民找來,我們熱鬧熱鬧。立逼著偉民去打電話,又吩咐仆人到館子里去叫菜。又笑道:媽不是愛打麻將嗎?今天正好打幾圈。顧太太雖然沒心腸取樂,但是看曼楨始終不動聲色,她本人這樣有涵養,顧太太當然也只好隨和些。女傭馬上把麻將桌布置起來,偉民夫婦和鴻才就陪著顧太太打了起來。不久杰民也來了,曼楨和他坐在一邊說話,杰民便問:榮寶呢?把榮寶找了來,但是榮寶因鴻才在這里,就像避貓鼠似的,站得遠遠的,杰民和他說話,他也不大搭碴。顧太太便回過頭來笑道:今天怎么了,不喜歡小舅舅啦?一個眼不見,榮寶倒已經溜了。

  杰民踱過去站在顧太太身后看牌。那牌桌上的強烈的燈光照著他們一個個的臉龐,從曼楨坐的地方望過去,卻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彷佛這燈光下坐著立著的一圈人已經離她很遠很遠了,連那笑語聲聽上去也覺得異常渺茫。

  她心里籌劃著的這件事情,她娘家這么些人,就沒有一個可商量的。她母親是不用說了,絕對不能給她知道,知道了不但要驚慌萬分,而且要竭力阻撓了。至于偉民和杰民,他們雖然對鴻才一向沒有好感,當初她嫁他的時候,他們原是不贊成的,但是現在既然已經結了婚好幾年了,這時候再鬧離婚,他們一定還是不贊成的。本來像她這個情形,一個女人一過了三十歲,只要丈夫對她不是絕對虐待,或是完全不予贍養,即使他外面另外弄了個人,既然并不是明目張膽的,也就算是顧面子的了。要是為她打算的話,隨便去問什么人也不會認為她有離婚的理由。曼楨可以想象偉民的丈母聽見這話,一定要說她發瘋了。她以后進行離婚,也說不定有一個時期需要住在偉民家里,只好和她母親和陶太太那兩位老太太擠一擠了。她想到這里,卻微笑起來。

  鴻才一面打著牌,留神看看曼楨的臉色,覺得她今天倒好象很高興似的,至少臉上活泛了一點,不像平常那樣死氣沉沉的。他心里就想著,她剛才未必疑心到什么,即使有些疑心,大概也預備含混過去,不打算揭穿了。他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便說起他今天晚上還有一個飯局,得要出去一趟。他逼著杰民坐下來替他打,自己就坐著三輪車出去了。曼楨心里便忖了一忖,他要是真有人請吃飯,春元等一會一定要回來吃飯的。向例是這樣,主人在外面吃館子,車夫雖然拿到一份飯錢,往往還是踏著車子回到家里來吃,把那份錢省下來。曼楨便和女傭說了一聲:春元要是回來吃飯,你叫他來,我有話關照他。我要叫他去買點東西。

  館子里叫的菜已經送來了,他們打完了這一圈,也就吃飯了,飯后又繼續打牌。曼楨獨自到樓上去,拿鑰匙把柜門開了。她手邊也沒有多少錢,她拿出來正在數著,春元上樓來了,他站在房門口,曼楨叫他進來,便把一卷鈔票遞到他手里,笑道:這是剛才老太太給你的。春元見是很厚的一疊,而且全是大票子,從來人家給錢,沒有給得這樣多的,倒看不出這外老太太貌不驚人,像個鄉下人似的,出手倒這樣大。他不由得滿面笑容,說了聲呵喲,謝謝老太太!他心里也有點數,想著這錢一定是太太拿出來的,還不是因為今天在醫生那里看見老爺和那女人在一起,形跡可疑,向來老爺們的行動,只有車夫最清楚的,所以要向他打聽。果然他猜得不錯,曼楨走到門外去看了一看,她也知道女傭都在樓下吃飯,但還是很謹慎的把門關了,接著就盤問他,她只作為她已經完全知道了,就只要打聽那女人住在哪里。春元起初推不知道,說他也就是今天才看見那女人,想必她是到號子里去找老爺的,他從號子里把他們踏到醫生那里去,后來就看見她一個人帶著孩子先出來,另外叫車子走了。曼楨聽他賴得干干凈凈,便笑道:一定是老爺叫你不要講的。不要緊,你告訴我我不會叫你為難的。又許了他一些好處。她平常對傭人總是很客氣的,但是真要是得罪了她,當然也有被解雇的危險。而且春元也知道,她向來說話算話,決不會讓老爺知道是他泄漏的秘密,當下他也就松了口,不但把那女人的住址據實說了出來,連她的來歷也都和盤托出。原來那女人是鴻才的一個朋友何劍如的下堂妾,鴻才介紹她的時候說是何太太,倒也是實話,那何劍如和她拆開的時候,挽出鴻才來替他講條件,鴻才因此就和她認識了,終至于同居。這是前年春天的事。春元又道:這女人還有個拖油瓶女兒,就是今天去看病的那個。這一點,曼楨卻覺得非常意外,原來那孩子并不是鴻才的。那小女孩抱著鴻才的帽子盤弄著,那一個姿態不知道為什么,倒給她很深的印象。那孩子對鴻才顯得那樣的親切,那好象是一種父愛的反映。想必鴻才平日對她總是很疼愛的了。他在自己家里也是很痛苦的吧,倒還是和別人的孩子在一起,也許他能夠嘗到一點家庭之樂。曼楨這樣想著的時候,唇邊浮上一個淡淡的苦笑。她覺得這是命運對于她的一種諷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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