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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曼楨呆了半晌,方才悄然道:明天我到豫瑾的丈人家問問,也許他們會知道得清楚一點。顧太太道:他丈人家?我聽見他說,他丈人一家子都到內地去了。那一陣子不是因為上海打仗,好些人都走了。

  曼楨又是半天說不出話來。豫瑾是唯一的一個關心她的人,他也許已經不在人間了。她盡坐在那里發呆,顧太太忽然湊上前來,伸手在她額上摸了摸,又在自己額上摸了摸,皺著眉也沒說什么,又躺下了。曼楨道:媽怎么了?是不是有點發熱?顧太太哼著應了一聲。曼楨道:可要請個醫生來看看?顧太太道:不用了,不過是路上受了點感冒,吃一包午時茶也就好了。曼楨找出午時茶來,叫女傭去煎,又叫榮寶到樓下去玩,不要吵了外婆。榮寶一個人在客廳里折紙飛機玩,還是杰民那天教他的,擲出去可以飛得很遠。他一擲擲出去,又飛奔著追過去,又是喘又是笑,蹲在地下拎起來再擲。恰巧鴻才進來了,榮寶叫了聲爸爸,站起來就往后面走。鴻才不由得心里有氣,便道:怎么看見我就跑!不許走!他真覺得痛心,想著這孩子自從他母親來了,就光認識他母親。榮寶縮在沙發背后,被鴻才一把拖了出來,喝道:干嗎看見我就嚇得像小鬼似的?你說!說!榮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鴻才叱道:哭什么?又沒打你!惹起我的氣來我真打你!

  曼楨在樓上聽見孩子哭,忙趕下樓來,見鴻才一回來就在那兒打孩子,便上前去拉,道:你這是干什么?無緣無故的。鴻才橫鼻子豎眼的嚷道:是我的兒子我就能打!他到底是我的兒子不是?曼楨一時急氣攻心,氣得打戰,但是也不屑和他說話,只把那孩子下死勁一拉,拉了過去,鴻才還趕著打了他幾下,恨恨的道:也不知道誰教的他,見了我就像仇人似的!一個女傭跑進來拉勸,把榮寶帶走了,榮寶還在那里哭,那女傭便叫他道:不要鬧,不要鬧,帶你到外婆那兒去!鴻才聽了,倒是一怔,便道:她說什么?他外婆來了?因向曼楨望了望,曼楨只是冷冷的,也不作聲,自上樓去了。那女傭便在外面接口道:外老太太來了,在樓上呢。鴻才聽見說有遠客來到,也就不便再發脾氣了,因整了整衣,把卷起的袖子放了下來,隨即邁步登樓。

  他聽見顧太太咳嗽聲音,便走進后房,見顧太太一個人在那里,他叫了聲媽。顧太太忙從床上坐了起來,寒暄之下,顧太太告訴他聽這次逃難的經過。她又問起鴻才的近況,鴻才便向她嘆苦經,說現在生活程度高,總是入不敷出。但是他一向有這脾氣,訴了一陣苦之后,又怕人家當他是真窮,連忙又擺闊,說他那天和幾個朋友在一個華字頭酒家吃飯,五個人,隨便吃吃,就吃掉了一筆驚人的巨款。

  曼楨一直沒有進來。女傭送了一碗午時茶進來。鴻才問知顧太太有點不大舒服,便道:媽多休息幾天,等媽好了我請媽去看戲,現在上海倒比從前更熱鬧了。女傭來請吃晚飯,今天把飯開在樓上,免得顧太太還要上樓下樓,也給她預備了稀飯,但是顧太太說一點也吃不下,所以依舊是他們自己家里兩個人帶著孩子一同吃。榮寶已經由曼楨替他擦了把臉,眼皮還有些紅腫。飯桌上太寂靜了,咀嚼的聲音顯得異樣的響。三個人圍著一張方桌坐著,就像有一片烏云沉沉地籠罩在頭上,好象頭頂上撐著一把傘似的。

  鴻才突然說道:這燒飯的簡直不行,燒的這菜像什么東西!曼楨也不語。半晌,鴻才又憤憤的道:這菜簡直沒有一樣能吃的!曼楨依舊不去睬他。有一碗腳魚湯放在較遠的地方,榮寶揀不著,站起身來伸長了手臂去揀,卻被鴻才伸過筷子來把他的筷子攔腰打了一下,罵道:你看你吃飯也沒個吃相!一點規矩也沒有!啪的一聲,榮寶的筷子落到桌子上,他的眼淚也落到桌布上。曼楨知道鴻才是有心找碴子,他還不是想著他要傷她的心,只有從孩子身上著手。她依舊冷漠地吃她的飯,一句話也不說。榮寶對于這些也習慣了,他一面啜泣著一面拾起了筷子。又端起飯碗,爬了兩口飯,卻有一大塊魚,魚肚子上,沒有什么刺的,送到他碗里來,是曼楨揀給他的。他本來已經不哭了,不知道為什么,眼淚倒又流下來了。

  曼楨心里想,照這樣下去,這孩子一定要得消化不良癥的。差不多天天吃飯的時候都是這樣。簡直叫人受不了。但是鴻才似乎也受不了這種空氣的壓迫,要想快一點離開這張桌子。他一碗飯還剩小半碗,就想一口氣吃完它算了。他仰起了頭,舉起飯碗,幾乎把一只飯碗覆在臉上,不耐煩地連連爬著飯,筷子像急雨似的敲得那碗一片聲響。他每次快要吃完飯的時候例必有這樣一著。他有好幾個習慣性的小動作,譬如他擤鼻涕總是用一只手指撳住鼻翅,用另一只鼻孔往地下一哼,短短的哼那么一聲。其實這也沒有什么,也不能說是什么惡習慣。倒是曼楨現在養成了一種很不好的習慣,就是她每次看見他這種小動作,她臉上馬上起了一種憎惡的痙攣,她可以覺得自己眼睛下面的肌肉往上一牽,一皺。她沒有法子制止自己。

  鴻才的筷子還在那里敲著碗底,曼楨已經放下飯碗站起身來,走到后面房里去。顧太太見她走進來,便假裝睡熟了。外面房間里說的話,顧太太當然聽得很清楚,雖然一共也沒說幾句話,她聽到的只是那僵冷的沉默,但是也可以知道,他們兩個人嘔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照這樣一天到晚吵架,到他們家里來做客的人實在是很難處置自己的。顧太太便想著,鴻才剛才雖然是對她很表示歡迎,可是親戚向來是遠香近臭,住長了恐怕又是一回事了。這樣看起來,還是住到兒子那兒去吧,雖然他們弄了個丈母娘在那里,大家面和心不和的,非常討厭,但是無論如何,自己住在那邊是名正言順的,到底心里還痛快些。

  于是顧太太就決定了,等她病一好就回到偉民那里去。偏偏她這病老不見好,一連躺了一個多禮拜。曼楨這里是沒有一天不鬧口舌的,顧太太也不敢夾在里面勸解,只好裝作不聞不問。要想在背后勸勸曼楨,但是她雖然是一肚子的媽媽經與馭夫術,在曼楨面前卻感覺到很難進言。她自己也知道,曼楨現在對她的感情也有限,剩下的只是一點責任心罷了。

顧太太的病算是好了,已經能夠起來走動,但是胃口一直不大好,身上老是啾啾唧唧的  不大舒服,曼楨說應當找個醫生去驗驗。顧太太先不肯,說為這么點事不值得去找醫生,后來聽曼楨說有個魏醫生,鴻才跟他很熟的,顧太太覺得熟識的醫生總比較可靠,看得也仔細些,那天下午就由曼楨陪著她一同去了。這魏醫生的診所設在一個大廈里,門口停著好些三輪車,許多三輪車夫在那里閑站著,曼楨一眼看見她自己家里的車夫春元也站在那里,他看見曼楨卻彷佛怔了一怔,沒有立刻和她打招呼。曼楨覺得有點奇怪,心里想他或者是背地里在外面載客賺外快,把一個不相干的人踏到這里來了,所以他自己心虛。她當時也沒有理會,自和她母親走進門去,乘電梯上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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