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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一鵬笑道:你們今天有些什么節目?我請你們吃六華春。世鈞道:干嗎這樣客氣?一鵬道:應當的。等這個月底我到上海,就該你們請我了。世鈞笑道:你又要到上海去了?一鵬把頭轉向翠芝那邊側了側,笑道:陪她去買點東西。竇文嫻便道:要買東西,是得到上海去。上海就是一個買東西,一個看電影,真方便!她這樣一個時髦人,卻不住在上海,始終認為是一個缺陷,所以一提起來,她的一種優越感和自卑感就交戰起來,她的喉嚨馬上變得很尖銳。

  大少奶奶也下樓來了,她和文嫻是見過的,老遠就笑著招呼了一聲竇小姐。翠芝叫了聲表姐,大少奶奶便道:怎么還叫我表姐?該叫我姊姊啦!翠芝臉紅紅的,把臉一沉,道:你不要拿我開心。大少奶奶笑道:上去坐會兒。翠芝卻向一鵬說道:該走了吧?你不是說要請文嫻看電影嗎?一鵬便和世鈞他們說:一塊兒去看電影,好不好?翠芝道:人家剛從上海來,誰要看我們那破電影兒!大少奶奶便問世鈞:你們預備上哪兒去玩?世鈞想了想,臨時和叔惠商量著,道:你上次來,好象沒到清涼寺去過。大少奶奶道:那你們就一塊兒到清涼寺去好了,一鵬有汽車,可以快一點,不然你們只夠來回跑的了!等一會一塊回到這兒來吃飯,媽特為預備了幾樣菜給他們兩位接風。一鵬本來無所謂,便笑道:好好,就是這樣辦。

  于是就到清涼山去了。六個人把一輛汽車擠得滿滿的。在汽車上,叔惠先沒大說話,后來忽然振作起來了,嘻嘻哈哈的,興致很好,不過世鈞覺得他今天說的笑話都不怎么可笑,有點硬滑稽。翠芝和她的女同學始終是只有她們兩個人唧唧噥噥,咭咭咕咕笑著,那原是一般女學生的常態。到了清涼山,下了汽車,兩人也還是寸步不離,文嫻跟在翠芝后面,把兩只手插在翠芝的皮領子底下取暖。她們倆只顧自己說話,完全把曼楨撇下了,一鵬倒覺得有些不過意,但是他也不敢和曼楨多敷衍,當著翠芝,他究竟有些顧忌,怕她誤會了。世鈞見曼楨一個人落了單,他只好去陪著她,兩人并肩走上山坡。

  走不完的破爛殘缺的石級。不知什么地方駐著兵,隱隱有喇叭聲順著風吹過來。在那淡淡的下午的陽光下聽到軍營的號聲,分外覺得荒涼。

  江南的廟宇都是這種慘紅色的粉墻。走進去,幾座偏殿里都有人住著,一個襤褸的老婆子坐在破蒲團上剝大蒜,她身邊擱著只小風爐,豎著一卷席子,還有小孩子坐在門檻上玩。像是一群難民,其實也就是窮苦的人,常年過著難民的生活。翠芝笑道:我聽見說這廟里的和尚有家眷的,也穿著和尚衣服。叔惠倒好奇起來,笑道:哦?我們去看看。翠芝笑道:真的,我們去瞧瞧去。一鵬笑道:就有,他們也不會讓你看見的。

  院子正中有一座鼎,曼楨在那青石座子上坐下了。世鈞道:你走得累了?曼楨道:累倒不累。她頓了一頓,忽然仰起臉來向他笑道:怎么辦?我腳上的凍瘡破了。她腳上穿著一雙瘦伶伶的半高跟灰色麂皮鞋。那時候女式的長統靴還沒有流行,棉鞋當然不登大雅之堂,鞋是有的,但是只能夠在家里穿穿,穿出去就有點像個老板娘。所以一般女人到了冬天也還是絲襪皮鞋。

  世鈞道:那怎么辦呢?我們回去吧。曼楨道:那他們多掃興呢。世鈞道:不要緊,我們兩人先回去。曼楨道:我們坐黃包車回去吧,不要他們的車子送了。世鈞道:好,我去跟叔惠說一聲,叫他先別告訴一鵬。

  世鈞陪著曼楨坐黃包車回家去,南京的冬天雖然奇冷,火爐在南京并不像在北京那樣普遍,世鈞家里今年算特別考究,父親房里裝了個火爐,此外只有起坐間里有一只火盆,上面擱著個鐵架子,煨著一瓦缽子荸薺。曼楨一面烤著火一面還是發抖。她笑著說:剛才實在冰透了。世鈞道:我去找件衣裳來給你加上。他本來想去問他嫂嫂借一件絨線衫,再一想,他嫂嫂的態度不是太友善,他懶得去問她借,而且嫂嫂和母親一樣,都是梳頭的,衣服上也許有頭油的氣味。他結果還是拿了他自己的一件咖啡色的舊絨線衫,還是他中學時代的東西,他母親稱為狗套頭式的。曼楨穿著太大了,袖子一直蓋到手背上。但是他非常喜歡她穿著這件絨線衫的姿態。在微明的火光中對坐著,他覺得完全心滿意足了,好象她已經是他家里的人。

  荸薺煮熟了,他們剝荸薺吃。世鈞道:你沒有指甲,我去拿把刀來,你削了皮吃。曼楨道:你不要去。世鈞也實在不愿意動彈,這樣坐著,實在太舒服了。

  他忽然在口袋里掏摸了一會,拿出一樣東西來,很靦腆地遞到她面前來,笑道:給你看。這是我在上海買的。曼楨把那小盒子打開來,里面有一只紅寶石戒指。她微笑道:哦,你還是上次在上海買的。怎么沒聽見你說?世鈞笑道:因為你正在那里跟我生氣。曼楨笑道:那是你多心了,我幾時生氣來著?世鈞只管低著頭拿著那戒指把玩著,道:我去辭職那天,領了半個月的薪水,拿著錢就去買了個戒指。曼楨聽見說是他自己掙的錢買的,心里便覺得很安慰,笑道:貴不貴?世鈞道:便宜極了。你猜多少錢?才六十塊錢。這東西嚴格的說起來,并不是真的,不過假倒也不是假的,是寶石粉做的。曼楨道:顏色很好看。世鈞道:你戴上試試,恐怕太大了。

  戒指戴在她手上,世鈞拿著她的手看著,她也默默地看著。世鈞忽然微笑道:你小時候有沒有把雪茄上匝著的那個紙圈圈當戒指戴過?曼楨笑道:戴過的。你們小時候也拿那個玩么?這紅寶石戒指很使他們聯想到那種朱紅花紋的燙金小紙圈。

  世鈞道:剛才石翠芝手上那個戒指你看見沒有?大概是他們的訂婚戒指。那顆金剛鉆總有一個手表那樣大。曼楨噗哧一笑道:哪有那么大,你也說得太過分了。世鈞笑道:大概是我的心理作用,因為我自己覺得我這紅寶石太小了。曼楨笑道:金剛鉆這樣東西我倒不怎么喜歡,只聽見說那是世界上最硬的東西,我覺得連它那個光都硬,像鋼針似的,簡直扎眼睛。世鈞道:那你喜歡不喜歡珠子?曼楨道:珠子又好象太沒有色彩了。我還是比較喜歡紅寶石,尤其是寶石粉做的那一種。世鈞不禁笑了起來。

  那戒指她戴著嫌太大了。世鈞笑道:我就猜著是太大了。得要送去收一收緊。曼楨道:那么現在先不戴著。世鈞笑道:我去找點東西來裹在上頭,先對付著戴兩天。絲線成不成?曼楨忙拉住他道:你可別去問她們要!世鈞笑道:好好。他忽然看見她袖口拖著一綹子絨線,原來他借給她穿的那件舊絨線衫已經破了。世鈞笑道:就把這絨線揪一點下來,裹在戒指上吧。他把那絨線一抽,抽出一截子來揪斷了,繞在戒指上,繞幾繞,又給她戴上試試。正在這時候,忽然聽見他母親在外面和女傭說話,說道:點心先給老爺送去吧,他們不忙,等石小姐他們回來了一塊兒吃吧。那說話聲音就在房門外面,世鈞倒嚇了一跳,馬上換了一張椅子坐著,坐到曼楨對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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