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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房門一直是開著的,隨即看見陳媽端著一盤熱氣騰騰的點心從門口經過,往他父親房里去了。大概本來是給他們預備的,被他母親攔住了,沒叫她進來。母親一定是有點知道了。好在他再過幾天就要向她宣布的,早一點知道也沒什么關系。

  他心里正這樣想著,曼楨忽然笑道:噯,他們回來了。樓梯上一陣腳步響,便聽見沈太太的聲音笑道:咦,還有人呢?翠芝呢?一鵬道:咦,翠芝沒上這兒來呀?還以為他們先回來了!一片咦咦之聲。世鈞忙迎出去,原來只有一鵬和竇文嫻兩個人。世鈞笑道:叔惠呢?一鵬道:一個叔惠,一個翠芝,也不知他們跑哪兒去了。世鈞道:你們不是在一塊兒的么?一鵬道:都是翠芝,她一高興,說聽人說那兒的和尚有老婆,就鬧著要去瞧瞧去,這兒文嫻說走不動了,我就說我們上掃葉樓去坐會兒吧,喝杯熱茶,就在那兒等他們。哪曉得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文嫻笑道:我倒真急了,我說我們上這兒來瞧瞧,準許先來了——本來我沒打算再來了,我預備直接回去的。世鈞笑道:坐一會,坐一會,他們橫是也就要來了。這兩人也真是孩子脾氣——跑哪兒去了呢?

  世鈞吃荸薺已經吃飽了,又陪著他們用了些點心。談談說說,天已經黑下來了,還不見叔惠翠芝回來。一鵬不由得焦急起來,道:別是碰見什么壞人了。世鈞道:不會的,翠芝也是個老南京了,而且有叔惠跟她在一起,叔惠很機靈的,決不會吃人家的虧。嘴里這樣說著,心里也有點嘀咕起來。

幸而沒有多大的工夫,叔惠和翠芝也就回來了。大家紛紛向他們責問,世鈞笑道:再不  回來,我們這兒就要組織探險隊,燈籠火把上山去找去了!文嫻笑道:可把一鵬急死啦!上哪兒去了,你們?叔惠笑道:不是去看和尚太太嗎?沒見著,和尚留我們吃素包子。吃了包子,到掃葉樓去找你們,已經不在那兒了。曼楨道:你們也是坐黃包車回來的?叔惠道:是呀,走了好些路也雇不到車,后來好容易才碰見一輛,又讓他去叫了一輛,所以鬧得這樣晚呢。

  一鵬道:那地方本來太冷靜了,我想著別是出了什么事了。叔惠笑道:我就猜著你們腦子里一定會想起'火燒紅蓮寺',當我們掉了陷阱里去,出不來了。不是說那兒的和尚有家眷嗎,也許把石小姐也留下,組織小家庭了。世鈞笑道:我倒是也想到這一層,沒敢說,怕一鵬著急。大家哈哈笑了起來。

  翠芝一直沒開口,只是露出很愉快的樣子。叔惠也好象特別高興似的,看見曼楨坐在火盆旁邊,就向她嚷道:喂,你怎么這樣沒出息,簡直丟我們上海人的臉嚜,走那么點路就不行了,老早溜回來了!翠芝笑道:文嫻也不行,走不了幾步就鬧著要歇歇。一鵬笑道:你們累不累?不累我們待會兒再上哪兒玩去。叔惠道:上哪兒去呢?我對南京可是完全外行,就知道有個夫子廟,夫子廟有歌女。幾個小姐們都笑了。世鈞笑道:你橫是小說上看來的吧?一鵬笑道:那我們就到夫子廟聽清唱去,去見識見識也好。叔惠笑道:那些歌女漂亮不漂亮?一鵬頓了一頓,方才笑道:那倒不知道,我也不常去,我對京戲根本有限。世鈞笑道:一鵬現在是天下第一個正經人,你不知道嗎?話雖然是對叔惠說的,卻向翠芝瞟了一眼。不料翠芝冷著臉,就像沒聽見似的。世鈞討了個沒趣,惟有自己怪自己,明知道翠芝是一點幽默感也沒有的,怎么又忘了,又去跟她開玩笑。

  大家說得熱熱鬧鬧的,說吃了飯要去聽戲,后來也沒去成。曼楨因為腳疼,不想再出去了,文嫻也說要早點回去。吃過飯,文嫻和翠芝就坐著一鵬的汽車回去了。他們走了,世鈞和叔惠曼楨又圍爐談了一會,也就睡覺了。

  曼楨一個人住著很大的一間房。早上女傭送洗臉水來,順便帶來一瓶雪花膏和一盒半舊的三花牌香粉。曼楨昨天就注意到,沈太太雖然年紀不小了,仍舊收拾得頭光面滑,臉上也不少搽粉,就連大少奶奶是個寡居的人,臉上也搽得雪白的。大概舊式婦女是有這種風氣,年紀輕些的人,當然更不必說了,即使不出門,在家里坐著,也得涂抹得粉白脂紅,方才顯得吉利而熱鬧。曼楨這一天早上洗過臉,就也多撲了些粉。走出來,正碰見世鈞,曼楨便笑道:你看我臉上的粉花不花?世鈞笑道:花倒不花,好象太白了。曼楨忙拿手絹擦了擦,笑道:好了些嗎?世鈞道:還有鼻子上。曼楨笑道:變成白鼻子了?她很仔細的擦了一會,方才到起坐間里來吃早飯。

  沈太太和叔惠已經坐在飯桌上等著他們。曼楨叫了聲伯母,沈太太笑道:顧小姐昨天晚上睡好了吧,冷不冷哪,被窩夠不夠?曼楨笑道:不冷。又笑著向叔惠說:我這人真胡涂,今天早上起來,就轉了向了,差點找不到這間屋子。叔惠笑道:你這叫'新來的人,摸不著門。新來乍到,摸不著鍋灶。'這兩句諺語也不知道是不是專指新媳婦說的,也不知是曼楨的心理作用,她立刻臉上一紅,道:你又是從哪兒學來的這一套。沈太太笑道:許家少爺說話真有意思。隨即別過臉去向世鈞笑道:我剛在那兒告訴許家少爺,你爸爸昨天跟他那么一談,后來就老說,說你要是有他一半兒就好了——又能干,又活潑,一點也沒有現在這般年輕人的習氣。我看那神氣,你要是個女孩子,你爸爸馬上就要招親,把許家少爺招進來了!沈太太隨隨便便的一句笑話,世鈞和曼楨兩人聽了,都覺得有些突兀,怎么想起來的,忽然牽扯到世鈞的婚事上去——明知道她是說笑話,心里仍舊有些怔忡不安。

  世鈞一面吃著粥,一面和他母親說:待會兒叫車夫去買火車票,他們下午就要走了。沈太太道:怎么倒要走了,不多住兩天。等再過幾天,世鈞就要到上海去給他舅舅拜壽去,你們等他一塊兒去不好么?挽留不住,她就又說:明年春天你們再來,多住幾天。世鈞想道:明年春天也許我跟曼楨已經結婚了。他母親到底知道不知道他們的關系呢?

  沈太太笑道:你們今天上哪兒玩去?可以到玄武湖去,坐船兜一個圈子,顧小姐不是不能多走路嗎?她又告訴曼楨一些治凍瘡的偏方,和曼楨娓娓談著,并且問起她家里有些什么人。也許不過是極普通的應酬話,但是在世鈞聽來,卻好象是有特殊的意義似的。

  那天上午他們就在湖上盤桓了一會。午飯后叔惠和曼楨就回上海去了,沈太太照例買了許多點心水果相送,看上去雙方都是盡歡而散。世鈞送他們上火車,曼楨在車窗里向他揮手的時候,他看見她手上的紅寶石戒指在陽光中閃爍著,心里覺得很安慰。

  他回到家里,一上樓,沈太太就迎上來說:一鵬來找你,等了你半天了。世鈞覺得很詫異,因為昨天剛在一起玩的,今天倒又來了,平常有時候一年半載的也不見面。他走進房,一鵬一看見他便道:你這會兒有事么,我們出去找個地方坐坐,我有話跟你說。世鈞道:在這兒說不行么?一鵬不作聲,皮鞋閣閣閣走到門口去向外面看了看,又走到窗口去,向窗外發了一會怔,突然旋過身來說道:翠芝跟我解約了。世鈞也呆了一呆,道:這是幾時的事?一鵬道:就是昨天晚上。我不是送她們回去嗎,先送文嫻,后送她。到了她家,她叫我進去坐一會。她母親出去打牌去了,家里沒有人,她就跟我說,說要解除婚約,把戒指還了我。世鈞道:沒說什么?一鵬道:什么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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