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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叔惠道:小健呢?大少奶奶道:他又有點不舒服,躺著呢。小健這次的病源,大少奶奶認為是他爺爺教他認字塊,給他吃東西作為獎勵,所以吃壞了。小健每一次生病,大少奶奶都要歸罪于這個人或那個人,這次連她婆婆都怪在里面。沈太太這一向為了一個嘯桐,一個世鈞,天天挖空心思,弄上好些吃的,孩子看著怎么不眼饞呢?沈太太近來過日子過得這樣興頭,那快樂的樣子,大少奶奶這傷心人在旁邊看著,自然覺得有點看不入眼。這兩天小健又病了,家里一老一小兩個病人,還要從上海邀上些男朋女友跑來住在這里,世鈞不懂事罷了,連他母親也跟著起哄!

  沈太太出來了,世鈞又給曼楨介紹了一下,沈太太對她十分客氣,對叔惠也十分親熱。大少奶奶只在這間房里轉了一轉,就走開了。桌上已經擺好了一桌飯菜,叔惠笑道:我們已經在火車上吃過了。世鈞笑道:那我上當了,我到現在還沒吃飯呢,就為等著你們。沈太太道:你快吃吧。顧小姐,許家少爺,你們也再吃一點,陪陪他。他們坐下來吃飯,沈太太便指揮仆人把他們的行李送到各人的房間里去。曼楨坐在那里,忽然覺得有一只狗尾巴招展著,在她腿上拂來拂去。她朝桌子底下看了一看,世鈞笑道:一吃飯牠就來了,都是小健慣的牠,總拿菜喂牠。叔惠便道:這狗是不是就是石小姐送你們的那一只?世鈞道:咦,你怎么知道?叔惠笑道:我上次來的時候不是聽見她說,她家里的狗生了一窩小狗,要送一只給小健。一面說著,便去撫弄那只狗,默然了一會,因又微笑著問道:她結了婚沒有?世鈞道:還沒有呢,大概快了吧,我最近也沒有看見一鵬。曼楨便道:哦,我知道,就是上回到上海來的那個方先生。世鈞笑道:對了,你還記得?我們一塊兒吃飯的時候,他不是說要訂婚了——就是這石小姐。他們是表兄妹。

  吃完飯,曼楨說:我們去看看老伯。世鈞陪他們到嘯桐房里去,他們這時候剛吃過飯,嘯桐卻是剛吃過點心,他靠在床上,才說了聲請坐請坐,就深深地打了兩個嗝兒。世鈞心里就想:怎么平常也不聽見父親打嗝,偏偏今天…也許平時也常常打,我沒注意。也不知道為什么原因,今天是他家里人的操行最壞的一天。就是他母親和嫂嫂,也比她們平常的水準要低得多。

  叔惠問起嘯桐的病情。俗語說,久病自成醫,嘯桐對于自己的病,知道得比醫生還多。尤其現在,他一切事情都交給世鈞照管,他自己安心做老太爺了,便買了一部《本草綱目》,研究之下,遇到家里有女傭生病,就替她們開兩張方子,至今也沒有吃死人,這更增強了他的自信心。他自己雖然請的是西醫,他認為有些病還是中醫來得靈驗。他在家里也沒有什么可談的人,世鈞是簡直是個啞巴。倒是今天和叔惠雖然是初見,和他很談得來。叔惠本來是哪一等人都會敷衍的。

  嘯桐正談得高興,沈太太進來了。嘯桐便問道:小健今天可好些了?沈太太道:還有點熱度。嘯桐道:我看他吃王大夫的藥也不怎么對勁。叫他們抱來給我看看。我給他開個方子。沈太太笑道:噯喲,老太爺,你就歇歇吧,別攬這樁事了!我們少奶奶又膽子小。再說,人家就是名醫,也還不給自己人治病呢。嘯桐方才不言語了。

  他對曼楨,因為她是女性,除了見面的時候和她一點頭之外,一直正眼也沒有朝她看,這時候忽然問道:顧小姐從前可到南京來過?曼楨笑道:沒有。嘯桐道:我覺得好象在哪兒見過,可是再也想不起來了。曼楨聽了,便又仔細看了看他的面貌,笑道:我一時也想不起來了。可會是在上海碰見的?老伯可常常到上海去?嘯桐沉吟了一會,道:上海我也有好些年沒去過了。他最后一次去,曾經惹起一場不小的風波。是姨太太親自找到上海去,把他押回來的。他每次去,都是住在他內弟家里。他和他太太雖然不睦,郎舅二人卻很投機。他到上海來,舅爺常常陪他出去溜溜。在他認為是逢場作戲,在姨太太看來,卻是太太的陰謀,特意叫舅老爺帶他出去玩,娶一個舞女回來,好把姨太太壓下去。這樁事情是怎樣分辯也辯不明白的。當時他太太為這件事也很受屈,還跟她弟弟也嘔了一場氣。

  嘯桐忽然脫口說道:哦,想起來了!——這顧小姐長得像誰?活像一個名叫李璐的舞女。怪不得看著這樣眼熟呢!他冒冒失失說了一聲想起來了,一屋子人都向他看著,等著他的下文,他怎么能說出來,說人家像他從前認識的一個舞女。他頓了一頓,方向世鈞笑道:想起來了,你舅舅不是就要過生日了么,我們送的禮正好托他們兩位帶去。世鈞笑道:我倒想自己跑一趟,給舅舅拜壽去。嘯桐笑道:你剛從上海回來,倒又要去了?沈太太卻說:你去一趟也好,舅舅今年是整生日。叔惠有意無意的向曼楨了一眼,笑道:世鈞現在簡直成了要人啦,上海南京兩頭跑!

  正說笑間,女傭進來說:方家二少爺跟石小姐來了,在樓底下試大衣呢。沈太太笑道:準是在那兒辦嫁妝。世鈞你下去瞧瞧去,請他們上來坐。世鈞便向曼楨和叔惠笑道:走,我們下去。又低聲笑道:這不是說著曹操,曹操就到。叔惠卻皺著眉說:我們今天還出去不出去呀?世鈞道:一會兒就走——我們走我們的,好在有我嫂嫂陪著他們。叔惠道:那我把照相機拿著,省得再跑一趟樓梯。

  他自去開箱子取照相機,世鈞和曼楨先到樓下去和一鵬翠芝這一對未婚夫婦相見。翠芝送他們的那只狗也跑出來了,牠還認識牠的舊主人,在店堂里轉來轉去,直搖尾巴。一鵬一看見曼楨便含笑叫了聲顧小姐!幾時到南京來的?翠芝不由得向曼楨銳利地看了一眼,道:咦,你們本來認識的?一鵬笑道:怎么不認識,我跟顧小姐老朋友了!說著,便向世鈞了眼睛。世鈞覺得他大可不必開這種玩笑,而且翠芝這人是一點幽默感也沒有的,你去逗著她玩,她不要認真起來才好。他向翠芝看看,翠芝笑道:顧小姐來了幾天了?曼楨笑道:我們才到沒有一會。翠芝道:這兩天剛巧碰見天氣這樣冷。曼楨笑道:是呀。世鈞每次看見兩個初見面的女人客客氣氣斯斯文文談著話,他就有點寒凜凜的,覺得害怕。也不知道為什么。他自問也并不是一個膽小如鼠的人。

  一鵬笑道:喂,這兒還有一個人呢。我來介紹。和他們同來的還有翠芝的一個女同學,站在稍遠的地方,在那里照鏡子試皮大衣。那一個時期的女學生比較守舊,到哪兒都喜歡拖著個女同學,即使是和未婚夫一同出去,也要把一個女同學請在一起。翠芝也不脫這種習氣。她這同學是一位竇小姐,名叫竇文嫻,年紀比她略長兩歲,身材卻比她矮小。這竇小姐把她試穿的那件大衣脫了,一鵬這些地方向來伺候得最周到的,他立刻幫她穿上她自己的那件貂大衣。翠芝是一件豹皮大衣。豹皮這樣東西雖然很普通,但是好壞大有分別,壞的就跟貓皮差不多,像翠芝這件是最上等的貨色,顏色黃澄澄的,上面的一個個黑圈都圈得筆酣墨飽,但是也只有十八九歲的姑娘們穿著好看,顯得活潑而稍帶一些野性。世鈞笑道:要像你們這兩件大衣,我敢保我們店里就拿不出來。叔惠在樓梯上接口道:你這人太不會做生意了!一鵬笑道:咦,叔惠也來了!我都不知道。叔惠走過來笑道:恭喜,恭喜,幾時請我們吃喜酒?世鈞笑道:就快了,已經在這兒辦嫁妝了嚜!一鵬只是笑。翠芝也微笑著,她俯身替那只小狗抓癢癢,在牠頷下緩緩地搔著,搔得那只狗伸長了脖子,不肯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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