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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曼楨并沒有注意到這些。她好象是下了決心要把她家里的情形和他說一說。一度沉默過之后,她就又帶著微笑開口說道:我父親從前是在一個書局里做事的,家里這么許多人,上面還有我祖母,就靠著他那點薪水過活。我父親一死,家里簡直不得了。那時候我們還不懂事呢,只有我姊姊一個人年紀大些。從那時候起,我們家里就靠著姊姊一個人了。世鈞聽到這里,也有點明白了。

  曼楨又繼續說下去,道:我姊姊那時候中學還沒有畢業,想出去做事,有什么事是她能做的呢?就是找得到事,錢也不會多,不會夠她養家的。只有去做舞女。世鈞道:那也沒有什么,舞女也有各種各樣的,全在乎自己。曼楨頓了一頓,方才微笑著說:舞女當然也有好的,可是照那樣子,可養活不了一大家子人呢!世鈞就也無話可說了。曼楨又道:反正一走上這條路,總是一個下坡路,除非這人是特別有手段的——我姊姊呢又不是那種人,她其實是很忠厚的。說到這里,世鈞聽她的嗓音已經哽著,他一時也想不出什么話來安慰她,只微笑著說了聲你不要難過。曼楨扶起筷子來挑著飯,低著頭盡在飯里找稗子,一粒一粒揀出來。半晌,忽道:你不要告訴叔惠。世鈞應了一聲。他本來就沒打算跟叔惠說。倒不是為別的,只是因為他無法解釋怎么曼楨會把這些事情統統告訴他了,她認識叔惠在認識他之前,她倒不告訴叔惠。曼楨這時候也想到了這一層,覺得自己剛才那句話很不妥當,因此倒又紅了臉。因道:其實我倒是一直想告訴他的,也不知怎么的…一直也沒說。世鈞點點頭道:我想你告訴叔惠不要緊的,他一定能夠懂得的。你姊姊是為家庭犧牲了,根本是沒辦法的事情。

  曼楨向來最怕提起她家里這些事情。這一天她破例對世鈞說上這么許多話,當天回家的時候,心里便覺得很慘淡。她家里現在住著的一幢房子,還是她姊姊從前和一個人同居的時候,人家給頂下來的。后來和那人走開了,就沒有再出來做了。她蛻變為一個二路交際花,這樣比較實惠些,但是身價更不如前了。有時候被人誤認為舞女,她總是很高興。

  曼楨走進衖堂,她那個最小的弟弟名叫杰民,正在衖堂里踢毽子,看見她就喊:二姊,媽回來了!他們母親是在清明節前到原籍去上墳的。曼楨聽見說回來了,倒是很高興。她從后門走進去,她弟弟也一路踢著毽子跟了進去。小大姐阿寶正在廚房里開啤酒,桌上放著兩只大玻璃杯。曼楨便皺著眉頭向她弟弟說道:噯喲,你小心點吧,不要砸了東西!要踢還是到外頭踢去。

  阿寶在那里開啤酒,總是有客人在這里。同時又聽見一臺無線電哇啦哇啦唱得非常響,可以知道她姊姊的房門是開著的。她便站在廚房門口向里張了一張,沒有直接走進去。阿寶便說:沒有什么人,王先生也沒有來,只有他一個朋友姓祝的,倒來了有一會了。杰民在旁邊補充了一句:喏,就是那個笑起來像貓,不笑像老鼠的那個人。曼楨不由得噗哧笑,道:胡說!一個人怎么能夠又像貓,又像老鼠。說著,便從廚房里走了進去,經過她姊姊曼璐的房間,很快地走上樓梯。

  曼璐原來并不在房間里,卻在樓梯口打電話。她那嗓子和無線電里的歌喉同樣地尖銳刺耳,同樣地嬌滴滴的,同樣地聲震屋瓦。她大聲說道:你到底來不來?你不來你小心點兒!她站在那里,電話底下掛著一本電話簿子,她扳住那沉重的電話簿子連連搖撼著,身體便隨著那勢子連連扭了兩扭。她穿著一件蘋果綠軟緞長旗袍,倒有八成新,只是腰際有一個黑隱隱的手印,那是跳舞的時候人家手汗印上去的。衣裳上忽然現出這樣一只淡黑色的手印,看上去有一些恐怖的意味。頭發亂蓬蓬的還沒梳過,臉上已經是全部舞臺化妝,紅的鮮紅,黑的墨黑,眼圈上抹著藍色的油膏,遠看固然是美麗的,近看便覺得面目猙獰。曼楨在樓梯上和她擦身而過,簡直有點恍恍惚惚的,再也不能相信這是她的姊姊。曼璐正在向電話里說:老祝早來了,等了你半天了!…放屁!我要他陪我!…謝謝吧,我前世沒人要,也用不著你替我做媒!她笑起來了。她是最近方才采用這種笑聲的,笑得合合的,彷佛有人在那里隔吱她似的。然而,很奇異地,那笑聲并不怎樣富于挑撥性;相反地,倒有一些蒼老的意味。曼楨真怕聽那聲音。

  曼楨急急地走上樓去,樓上完全是另一個世界。她母親坐在房間里,四面圍繞著網籃,包袱,鋪蓋卷,她母親一面整理東西,一面和祖母敘著別后的情形。曼楨上前去叫了一聲媽。她母親笑嘻嘻地應了一聲,一雙眼睛直向她臉上打量著,彷佛有什么話要說似的,也沒有說出口。曼楨倒有點覺得奇怪。她祖母在旁邊說:曼楨前兩天發寒熱,睡了好兩天呢。她母親道:怪不得瘦了些了。說著,又笑瞇瞇地向她看著。曼楨問起墳上的情形,她母親嘆息著告訴她,幾年沒回去,樹都給人砍了,看墳的也不管事。數說了一會,忽然想起來向曼楨的祖母說:媽不是一直想吃家鄉的東西么?這回我除了茶葉,還帶了些烘糕來,還有麻餅,還有炒米粉。說著,便在網籃里掏摸,又向曼楨道:你們小時候不是頂喜歡吃炒米粉么?

曼楨的祖母說要找一只不透氣的餅干筒裝這些糕餅,到隔壁房間里去找,她一走開,曼楨的母親便走到書桌跟前,把桌上的東西清理了一下,說:我不在家里,你又病了,幾個小孩就把這地方糟蹋得不象樣子。這書桌的玻璃下壓著幾張小照片,是曼楨上次在郊外拍的,內中有一張是和叔惠并肩站著的,也有叔惠單獨一個人的——世鈞的一張她另外收起來了,沒有放在外面。曼楨的母親彎腰看了看,便隨口問道:你這是在哪兒照的?又指了指叔惠,問:這是什么人?雖然做出那漫不經心的口吻,問出這句話之后,立刻雙眸炯炯十分  注意地望著她,看她臉上的表情有無變化。曼楨這才明白過來,母親剛才為什么老是那樣笑不嗤嗤朝她看著。大概母親一回來就看到這兩張照片了,雖然是極普通的照片,她寄托了無限的希望在上面。父母為子女打算的一片心,真是可笑而又可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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