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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叔惠跑下樓去一看,是一個面生的小孩。他正覺得詫異,那小孩卻把一串鑰匙舉得高高地遞了過來,說我姐姐叫我送來的。這是她寫字臺上的鑰匙。叔惠笑道:哦,你是曼楨的弟弟?她怎么樣,好了點沒有?那孩子答道:她說她好些了,明天就可以來了。看他年紀不過七八歲光景,倒非常老練,把話交代完了,轉身就走,叔惠的母親留他吃糖他也不吃。

  叔惠把那串鑰匙放在手心里顛掂著,一抬頭看見世鈞站在樓梯口,便笑道:她一定是怕我們去,所以預先把鑰匙給送來了。世鈞笑道:你今天怎么這樣神經過敏起來?叔惠道:不是我神經過敏,剛才那孩子的神氣,倒好象是受過訓練的,叫他不要跟外人多說話。——可會不是她的弟弟?世鈞不禁有點不耐煩起來,笑道:長得很像她的嚜!叔惠笑道:那也許是她的兒子呢?世鈞覺得他越說越荒唐了,簡直叫人無話可答。叔惠見他不作聲,便又說道:出來做事的女人,向來是不管有沒有結過婚,一概都叫'某小姐'的。世鈞笑道:那是有這個情形,不過,至少…她年紀很輕,這倒是看得出來的。叔惠搖搖頭道:女人的年紀…也難說!

  叔惠平常說起女人怎么樣怎么樣,總好象他經驗非常豐富似的。實際上,他剛剛踏進大學的時候,世鈞就聽到過他這種論調,而那時候,世鈞確實知道他只有一個女朋友,也是一個同學,名叫姚佩珍。他說女人如何如何,所謂女人,就是姚佩珍的代名詞。現在也許不止一個姚佩珍了,但是他也還是理論多于實踐,他的為人,世鈞知道得很清楚。今天他所說的關于曼楨的話,也不過是想到哪里說到哪里,絕對沒有惡意的。世鈞也不是不知道,然而仍舊覺得非常刺耳。和他相交這些年,從來沒有像這樣跟他生氣過。

  那天晚上世鈞推說寫家信,一直避免和叔惠說話。叔惠見他老是坐在臺燈底下,對著紙發楞,還當他是因為家庭糾紛的緣故,所以心事很重。

第二章  曼楨病好了,回到辦公室里來的第一天,叔惠那天恰巧有人請吃飯——有一個同事和他賭東道賭輸了,請他吃西餐。曼楨和世鈞單獨出去吃飯,這還是第一次。起初覺得很不慣,叔惠彷佛是他們這一個小集團的靈魂似的,少了他,馬上就顯得靜悄悄的,只聽見碗盞的聲音。

今天這小館子里生意也特別清,管賬的女人坐在柜臺上沒事做,眼光不住地向他們這邊  射過來。也許這不過是世鈞的心理作用,總好象人家今天對他們特別注意。那女人大概是此地的老板娘,燙著頭發,額前留著稀稀的幾根前劉海。總是看見她在那里織絨線,做一件大紅絨線衫。今天天氣暖了,她換了一件短袖子的二藍竹布旗袍,露出一大截肥白的胳膊,壓在那大紅絨線上面,鮮艷奪目。胳膊上還戴著一只翠綠燒料鐲子。世鈞笑向曼楨道:今天真暖和。曼楨道:簡直熱。一面說,一面脫大衣。

  世鈞道:那天我看見你弟弟。曼楨笑道:那是我頂小的一個弟弟。世鈞道:你們一共姊妹幾個?曼楨笑道:一共六個呢。世鈞笑道:你是頂大的么?曼楨道:不,我是第二個。世鈞道:我還以為你是頂大的呢。曼楨笑道:為什么?世鈞道:因為你像是從小做姊姊做慣了的,總是你照應人。曼楨笑了一笑。桌上有一圈一圈茶杯燙的子,她把手指順著那些白子畫圈圈,一面畫,一面說道:我猜你一定是獨養兒子。世鈞笑道:哦?因為你覺得我是嬌生慣養,慣壞了的,是不是?曼楨并不回答他的話,只說:你就使有姊妹,也只有姊妹,沒有哥哥弟弟。世鈞笑道:剛巧猜錯了,我有一個哥哥,不過已經故世了。他約略地告訴她家里有些什么人,除了父親母親,就只有一個嫂嫂,一個侄兒,他家里一直住在南京的,不過并不是南京人。他問她是什么地方人,她說是六安州人。世鈞道:就是那出茶葉的地方,你到那兒去過沒有?曼楨道:我父親下葬的那年,去過一次。世鈞道:哦,你父親已經不在了。曼楨道:我十四歲的時候,他就死了。

  話說到這里,已經到了她那個秘密的邊緣上。世鈞是根本不相信她有什么瞞人的事,但是這時候突然有一種靜默的空氣,使他不能不承認這秘密的存在。但是她如果不告訴他,他決不愿意問的。而且說老實話,他簡直有點不愿意知道。難道叔惠所猜測的竟是可能的——這情形好象比叔惠所想的更壞。而她表面上是這樣單純可愛的一個人。簡直不能想象。

  他裝出閑適的神氣,夾了一筷子菜吃,可是菜吃到嘴里,木膚膚的,一點滋味也沒有。搭訕著拿起一瓶西紅柿醬,想倒上一點,可是西紅柿醬這樣東西向來是這樣,可以倒上半天也倒不出,一出來就是一大堆。他一看,已經多得不可收拾,通紅的,把一碗飯都蓋沒了。柜臺上的老板娘又向他們這邊桌上狠狠地看了兩眼;這一次,不是出于一種善意的關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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