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元佐送走了陸夫子,又安排了棋妙去找李騰要水泥,以免到時候污水滲入地表,污染了地下水源。眼下沒有氯氣消毒的自來水,家中用水都是井水澄清之后燒開的,一般來說不會拉肚子,但是被污染之后就很難說了。
回到書房,徐元佐翻出了桌上的報表。他這回一走幾個月,回來之后粗略看了一下,并沒有什么問題,但是要進行數據分析還是力所不逮。在這個官本位時代,只要能夠抱上官僚的大腿,賺錢簡直就跟撿一樣,所以才會有人行賄求人家拿干股,還有人賣身為奴就為了混個“某家奴仆”的頭銜。
就徐家而言,華亭南禪寺外的一排排精舍,全都是這種“徐家奴仆”。他們賣身投靠,然后頂著徐閣老的名頭在外經營店鋪和土地,輕易地涉足暴利行業,然后交一部分收入給徐家,碰到事情就討要徐家的片子送到衙門。看起來很有種古羅馬庇護制的味道。只是有識之士和名教人家大多不愿接納這種“奴仆”,以免墜了自家家聲。徐階也曾再三告誡三個兒子,別做這種事,但是徐琨和徐瑛卻將之當做耳旁風。
原因很簡單,在家長制度下,家里所有的收入都要收入公中,由家長進行分配。徐階就是家長,他可能每個月給兒子幾百兩銀子去喝花酒么?當然不可能。
那么徐琨徐瑛要用錢怎么辦呢?只有私房錢。而私房錢的來源便是庇護奴仆,拿他們的孝敬,有些信得過的奴仆同時也是私下的小金庫。正如徐盛倒戈之后,徐琨小金庫的絕大部分都入了徐元佐手中。
徐元佐因為知道蔡國熙是高拱的打手,也曾聽聞過野史中的小道消息,所以特意派人去打探了一番蔡國熙與徐家交惡的緣由。作為徐階的學生。蔡國熙若是只為了升官而當了叛徒,即便是高拱也未必能容他。
最后探查下來的原因令人啼笑皆非:蔡國熙有一回出門,座船被徐家奴仆所擋。蔡國熙出面呵斥。那些奴仆反倒圍了他的座船鼓噪起來,鬧得堂堂朝廷命官顏面大失——正所謂噪舟事件。
這些奴仆就是受到徐瑛庇護的令人厭惡的豪奴。
徐元佐對徐瑛更加謹慎一些。因為這位“族叔”年紀還輕,一旦熱血上頭什么都不顧。而且他妻子陸氏也是豪門出身,乃世宗時錦衣衛都指揮使陸炳的侄女。陸炳可是最受嘉靖皇帝信任的貼身人,既是乳兄弟,又有救駕之功。更難得的是,他還是名臣沈煉的學生,有明一代唯一被文臣所接受的錦衣衛都指揮使。
雖然陸炳兩個兒子目今的情況都不太好,但是他本人作為明朝唯一一個三公兼三孤的顯貴。聲勢還在。尤其因為他被秋后算賬,徐階就更不能虧待嫁入徐家的陸氏,免得叫人扣上“勢利”的帽子。
徐元佐叫茶茶倒了釅茶進來,大口飲了一口,苦味直沖頭頂,頓時精神一振。
茶茶卻沒有立刻出去,在一旁道:“佐哥兒,今日又有幾家人上門投獻。”
徐元佐沒有說話,心中暗道:難怪這兩天老是想到奴仆的問題,就是這樣的心理暗示太多了。
很少有人投獻秀才相公。一般都是投獻舉人老爺。所謂窮進士富舉人,正是因為舉人在鄉中居住的時間長,門檻低。但庇護力量卻不比進士弱,所以很多人都喜歡拿著家產、土地投獻到舉人之家。
徐元佐也受到了青睞,關鍵在于他是徐閣老的族親。
疾風知勁草。之前輿論倒徐的時候,很多人對徐家敬而遠之;如今一旦逆轉,徐家再次門庭若市起來。連帶徐元佐這位徐氏宗親,也成了不少破落戶投效的目標。這些破落戶沒有什么地產,又沒有經營的本錢,只是聽說徐元佐是財神爺,且正當用人之際。便紛紛跑來自薦。
徐元佐不耐煩地搖了搖手:“這事不是說過了么?誰都不要。”
茶茶停了停,道:“這回來之中有兩家還帶著商鋪。因為欠了債,實在做不下去了。這才想著投獻佐哥兒。”
徐元佐哼了一聲:“這種人尤其不要。”
茶茶只好低頭應是,正要出去,卻聽徐元佐嘆了口氣:“現在誰都知道我缺人手啊。”
茶茶不知道佐哥兒是否在跟她說話,站定沒有敢動。
徐元佐抽出一本程宰送來的小冊子,是當下經濟書院的花名冊。這本薄薄的小冊子里記錄了已經畢業的,以及還在讀的所有學生名錄,包括姓名年齡籍貫和家庭地址。所有畢業生無一例外地進了仁壽堂、徐氏布行、廣濟會和新園,可以說是被徐元佐一網打盡。
這在其他商家看來,徐元佐對人已經到了饑不擇食的地步。連個保人都不要,就敢如此收納人手。
而且按照常規來說,這些人也實在太多了。尋常商行哪里需要這么多人辦事?跑外的有個三五人就足夠了,坐鎮店里的也只需兩三個。至于賬房,一個老先生帶一個徒弟,非但解決了賬目問題,還可以幫著掌柜的管店呢!如此算下來,能有十個人的店鋪就算是大買賣了。
徐元佐手里卻不是這樣。當初一個小小的園子就要用二三十個人。客棧開始還正常,后來有人就往里塞。到了入主仁壽堂,那更是恨不得專門起兩棟宅子來養人。要說真是生意大,要用人,那也無可厚非,偏偏這些小子在里頭做的雜事比正事還多。
明明是跑外的,要分成市場和客戶兩個大部,真正帶回來的生意卻也不見得有多少;原本掌柜的說一聲就能買的筆墨紙硯,徐元佐這兒就必須要打報告送交總務;原本只要記好往來賬目就完成任務的賬房,偏偏還要編寫各種報表,還要會算公式,提出財務意見——這幫小屁孩能提出什么意見來?最最搞笑的就是那個工作總結,任你寫得花好稻好。難道能給東家帶來一文錢的利潤么?
這些事非但無益,而且還得養人,擺明了增加成本。照徐元佐給的工錢和獎金。那更是增加了不知多少的成本。世間傳聞徐元佐是小財神,同時也沒少傳他濫收濫用的負面新聞。所以想知道徐元佐經營方向的人很多。但是想學徐元佐經營手段的人卻是一個都沒有。
如此說來,徐元佐手下應該已經有很多人了吧?為何還會人力資源緊缺呢?事實上,徐元佐又是辦書院培養伙計,又是從各地蒙學里招學徒,手中直接控制的人力也只不過三百余人。其中三分之二都還是初小水平的學徒工。
程宰給出的小冊子上的人,都算是有高小到初中水平的“高材生”。雖然有一百多人,但是考慮到剛開始時候為了解決“有沒有”的問題,起碼有三五十人屬于速成品。日后還得不斷回爐深造。
茶茶等了一會兒,見徐元佐沒有說話,只是眉頭緊鎖,知道佐哥兒在用人上很頭痛。她便壯膽道:“佐哥兒,其實咱們現在人手已經不少了。”
“那得看讓他們干什么。”徐元佐嘆了口氣道:“如今技術水平太差,對人的要求就格外高。那些沒讀過兩天書的人,怎么能干得了活?”
茶茶強笑道:“做買賣這事,又不是考進士,要讀那么許多書。能算個準數就夠了吧。”
徐元佐搖頭道:“譬如這回《蘇州時報》的事。我不在松江,若非吳先生主持大局。將是何等局面?別說換姜百里了,就是換了程宰能做到么?這就是人和人的差距。”
“吳先生終究是大才…”茶茶小聲道。
“對,像吳先生這樣的大才可遇不可求。不過你用過木桶吧?木桶里盛水多少。并非根據最長那塊板子決定的,而是最短的那塊。”徐元佐道:“我強調讀書,多讀書,讀更多的書,就是要把這些短的板子拉長吶。”
——做木桶的板子不都是一樣長的么…
茶茶沒敢說出來,不過意思倒是能夠領會。
徐元佐撓了撓頭:“實在不行,恐怕得到上海去招人了。”異地招人很是麻煩,就如東主怕招進歹人,伙計也擔心誤投東家。不同地域的員工又可能分成不同的小團體。說不定還會造成內部不穩定。如今在仁壽堂里就已經有了唐行幫和郡城幫的苗頭,而最早跟著徐元佐的朱里幫。更是早就形成了。
茶茶想了想,道:“佐哥兒。其實還有一些人能用。”
“嗯?”徐元佐一愣。
“校書。”茶茶小心道。
徐元佐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說下去。
茶茶道:“婢子之前在報社的時候,也見了一些老童生。他們的工作無非就是檢校文字,看是否有犯諱和文法錯漏之處。這些人或許可以抽調出去做別的,把這份工作發到閨閣之中。閨閣之中多有才女,水平未必比那些童生差,只可惜不能出門做事,若是利用起來,也算不無小補。”
看過《紅樓夢》的人都不會懷疑大家閨秀的文化水平。許多官宦門第,豪商之家,都會延請西席教育子女——包括女兒。因為女孩子不能參加科舉,所以并不讀寫時文,只是讀詩詞歌賦和古文曲藝,從純文學層面來說,要比同齡的男子水準更高——門風嚴謹的人家,男子只有中舉之后才能讀這些“閑書”。
“很好的主意,但你讓我如何招募呢?”徐元佐問道。
“可以請玉姑娘出面起個社。”茶茶道:“每旬頭上將收羅來的稿件發給社里,過幾日再收起來便是了。若是交給婢子去跑,定不負佐哥兒所望。”
——關鍵就是“交給婢子去跑”。
茶茶滿懷希望地看著徐元佐。
報社是個情報收集地和信息發布地,有吳承恩坐鎮倒是讓徐元佐十分放心。不過吳承恩終究是人不是神,大量的文字工作還是得依靠下面的那些老童生。如今《曲苑雜譚》已經穩定成了日報,每天起碼有八個版面,十來個童生做編輯已經算是少的了——到底技術條件太低效,而且他們還得檢查活字印版。
“可以,就交給你去跑。”徐元佐終于點了頭:“玉姑娘那邊若是結社,每人的工錢就拿如今報社編輯的六成——她們終究是兼職,肯定不能拿全職的薪金。若是有人不忌諱出來做事的,那就給一樣的薪金。”
茶茶連連點頭:“多謝佐哥兒!”這回她可算是有了正經職司,不用再做家務了。等以后有了機會,最好能夠搬出去…佐哥兒待人雖然極好,但那位老太太可真的不好伺候。
徐元佐打發了茶茶出去,又寫了一封信函給吳承恩,請他對手下的編輯們出一份鑒定報告,注明是留用還是分配到別的崗位上。報社和刻書坊的事都交給了吳承恩,所以在人事上更應該放權,這才能讓人全身心地好好工作,否則內斗都來不及。
在徐氏系統內部,這種書信往來已經趨于規章化。開始只是為了節約時間,而且低端人力成本很低,隨便派個小廝就能跑腿了。如果什么事都當面說,那么大家都別做事了。后來大家發現這些信函都是“書證”,可以證明自己的工作內容,有時候還能厘清責任,便留了下來。徐元佐并不要求統一歸檔,不過部門之間的往來書函都是定期歸檔的。這回徐元佐從遼東回來,也拿到了大量的信函,主要是市場部和客服部往來的內容。
市場部的顧水生調任遼東之后,陳翼直接手部務。他也是最早的朱里少年,做人做事都很盡心。如今市場部的主要工作在于市場信息收集和新市場開拓兩個部分,前者顧水生已經布了不少線,這回也交到了他手上。至于市場開拓,他是第一批有家客棧的店長,在這上面比從未站過柜臺的顧水生還要順手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