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康彭祖有那般把握,乃是找到了一條大明制度中的一道疏漏。
士大夫總以為天下除了文官再無別的官了。武官對此表示不服。而更有一等則是雜官,只能弱弱地等待百年不遇的機會刷一下存在感。
這等雜官便是在吏部控制之外的各部轄屬的基層官佐。
比如康承嗣為兒子找到的最為妥當的位置:巡檢司。
大明各地設有巡檢司,類似于后世的武警、邊防、海關、緝私。
從分布而言,巡檢司集中在南方,從東南到西南,每個要緊之地、通衢關卡,都有巡檢司。這主要是為了防止走私、逃籍、捕盜。后世還有學者認為,之所以明末流民起義爆發在陜西,正是因為西北的巡檢司力量薄弱,失去了對基層的控制和壓制。
巡檢司只與地方老人、里甲配合工作,接受州縣領導,但是委任權在兵部。
徐元佐并不覺得這是個好主意,輕輕摸了摸下巴:“你這起點也有些太低了吧。從九品的官職,拿到手容易,可作用終究小了點。”
康彭祖聞言心中竊喜,仿佛有只小猴子在快樂地翻著跟頭:徐敬璉啊徐敬璉!你一副生而知之算無遺策的模樣,終于也有不懂的時候啦!哈哈哈哈!為何看你露怯,心中竟然如此爽快呢!
——莫非是之前被壓制太久了么…
康彭祖到底是聰明伶俐人,為自己找到了答案,喜悅之情瞬間潰散。
“咳咳,敬璉看來對下面的官場民生有些不明了啊。”康彭祖一本正經道:“這個職位是家父苦心孤詣為咱們尋摸出來的。”
“失禮,愿聞其詳。”徐元佐道。
“首先敬璉要的是一支能夠打敗海盜的水師。”康彭祖道:“若是在文官班中,要掌握這么一支水師,起碼是地方督撫。而能夠做上督撫,未必會派來江南。即便來了江南,三年一任,人走茶涼。并無大用。”
徐元佐微微點頭:所以他更希望康彭祖走武官序列,衛所可是世襲的。
“衛所世襲,然而卻有個極大的弊端。”康彭祖道:“衛所兵、船,沒有兵部榜文。焉能輕動?一動便是重罪啊。”
徐元佐一拍腦門:是了,衛所雖然有兵,但是沒有調兵之權。調兵權是牢牢握在兵部的。這點跟后世制度一樣,總參手下有兵不能調,國防部能調兵而沒有兵。最重要的是軍委發話。
在大明是皇帝發話,兵部調兵,委任總兵官,衛所按額出兵,彼此制衡。
“我忽略了這個問題。”徐元佐道。
其實徐元佐的忽略也是有道理的。
私調士兵干私活在后世屢見不鮮,以后世來想明朝,自然覺得衛所派兵剿滅個海盜也是理所當然的事了——而且還是主動做好事呢!
但想想看,要是北京軍區“主動”派三五個師做好事,哪怕是扶老奶奶過馬路,紫禁城也要抖三抖吧?
在明朝。各種無管制,就連出書罵皇帝都沒人管…但是兵權是最敏感的。
牢記牢記!
徐元佐在心中暗暗提醒自己。
康彭祖見徐元佐這般模樣,心中更是大喜,連帶著說話的聲調都高了兩度。他道:“所以咱們與其說是需要一支水師,不如說:咱們需要能夠調動一支水師為己用,而且這官位還得鐵打的一般,不能三五七年就調任了。”
“巡檢司正是這么個好地方。”康彭祖爽朗笑道:“首先,從九品的巡檢委任在兵部,到時候花三五百兩銀子,主事、郎中就可以辦了。其次。巡檢雖然在典制上不是世襲,但事實上巡檢都是舉薦自己子侄繼任,不世而世,不襲而襲。咱們不用擔心為他人做嫁衣裳。”
徐元佐微微點頭,這兩點正是道理。
“第三就是最關鍵的調兵了。”康彭祖道:“巡檢司手下只有三五十的民壯弓手,沿河水道巡檢有三五只巡船。就算海防巡檢也只有幾艘哨船,如何跟海盜打呢?”
“用巡檢司的官印調衛所兵協助。”徐元佐道:“果然好辦法。”
康彭祖自設一問,并非是要徐元佐回答,而是要自問自答…徐元佐如此輕易隨便地將答案報出來。豈不是顯得他的問題太膚淺?
——跟聰明人聊天真心累!
康彭祖憋了一口氣,還是順著自己的稿子繼續道:“巡檢司有捕盜、緝私之責,兵力不足時,可以征集地方民壯,也可以求助于衛所。這在官面上沒有絲毫紕漏。”
徐元佐的注意力在這個四兩撥千斤的訣竅上,沒有注意康彭祖的玻璃心。他道:“是了,衛所有巡檢司的公文,就有了出兵幫忙的借口。而衛所又是你家開的,自然不會出三五個人敷衍。”
“咱們還可以寓兵于民。”康彭祖道:“若只是這個法子,也顯不出我康家的手段。我爹已經在疏通關系,要兵部在金山島設立一個巡檢司,自然是由我家把持。到時候無論我們動用多少人馬,都可以說是當地民壯。”
徐元佐微微點頭,突然疑惑道:“金山寺、金山衛我都知道,金山島在哪里?”
康彭祖嘿嘿一笑,從袖中取出一卷裱托過的綢畫,遞給徐元佐。
徐元佐展開一看,是很簡單的松江府地域圖。在府城正南偏東的位置上畫著一座城池,旁邊寫著“金山衛”三個字。
康彭祖湊了過來,在地圖上點了點:“喏,這里。”
在康彭祖手指下方,徐元佐果然看到了一個黑點,位于衛城東南方的大海之中。從比例而言,看上去此島距離衛城與衛城距離府城相類,按照實際地理位置來說,松江府城與金山衛城相隔六十里,那么這座島距離大陸就有六十里?
“太遠了點吧?”徐元佐是真的從未聽說過上海還有這么一座島。他印象里的島嶼都在崇明一帶,有長興、橫沙…唔,貌似這兩個沙洲還很年輕,算不得大島。
“看著遠,其實距離衛城只有二十里。”康彭祖道:“連帶海路,二十里。”
唔,那倒是不遠。
徐元佐微微蹙眉:“但我為何從未聽說過此島?”
“哈哈哈,”康彭祖大笑起來,“不知為何,就是想放聲大笑一番。敬璉稍候,待我笑完了說。”
徐元佐一頭黑線地看他耍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