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為了一顆頭顱?”周契不能相信、不愿相信、不敢相信,目光越過奇形怪狀的粘液殼,盯著慕行秋的眼睛,又問了一遍,“就為了一顆頭顱?”
“他叫慕松玄,來自野林鎮,是我最好的朋友。”慕行秋輕輕收回禿子,托在胸前,在兩種吸力的拉扯下,他還不能將粘液殼里的各種顏色送回禿子的頭內,只能盡量保持外殼不破。
禿子之所以能活到今天,是因為融合了各種力量,缺任何一種都可能造成致命影響,尤其是那滴洗劍池水,沒有它的話,禿子或許早已一睡不醒。
慕行秋必須讓一切都原封不動。
周契表面上沒有多大變化,順滑的胡須微微飄動,一絲不亂,其實他正在集中全力對抗手中的玉斧,想盡一切辦法脫困,雖然明知越是對抗法力流失得越快,他卻沒有別的選擇,這是一個一旦開始就不能停止的過程,內丹早已不完全受他的控制。
“咱們各退一步,你收回魂魄,我帶走冰魁,放棄斗轉星移陣的第一樞位。”周契的語氣依舊威嚴,好像這不是建議,而是誰也不敢拒絕的命令。
申尚張嘴都困難,用含糊不清的聲音叫道:“這場斗法誰輸誰贏啊?”
“平局,以后有機會咱們還要再斗一場。”周契終究不肯認輸。
慕行秋的神情不如注神道士鎮定,他既要用自己的吸力緩和玉斧里的吸力,又要分出一部分力量保護禿子和申尚,可沒辦法再做到鎮定自若,此刻的他雙眉豎立、兩眼怒睜、兩腮鼓起,條條青筋清晰可見。一副強弩之末的怪模樣。
“你覺得我能讓魂魄停下?”慕行秋可以說話,只是不自覺地有點咬牙切齒。
周契沒有回答,目光向遠處掃視。雪已經停了,四周卻有烏云滾動。地面的積雪和樹木冒出股股淺褐色的氣體,這些都是不潔之氣,連它們也受到魂魄的吸引,持續涌向玉斧。森林深處,隱藏其中的數只冰魁陸續爆炸,響聲震落大量積雪,遠處的野獸在驚恐地低吼,鳥類振翅發出莫名的哀鳴。它們體內沒有魂魄感興趣的力量,只是被四周的異象嚇壞了。
琥珀道士的魂魄加上洗劍池水,產生的力量遠遠超出周契的想象,平生從未體驗過的恐懼也像頭頂的烏云一樣將他整個籠罩。
入魔增強了他的力量,也讓他失去了平靜的道士之心。
“你能讓魂魄停下,因為你不想死。”周契的目光重新落在慕行秋臉上,聲音重新堅定起來,“即使在這種時候你還想著保護頭顱和你身后的道士…”
“嘿,我叫申尚,道統申家的血脈!”申尚的聲音越來越含糊。只能勉強讓人聽清,他從一開始就控制內丹,受到的吸力比較小。可是再這樣下去,內丹早晚會被吸力帶動著自己加速旋轉。
周契沒有被打斷,繼續說下去,“你自己也不想死,我看得出來,所以,何必浪費時間呢?如果你一定要這個虛名,好吧,我認輸。你打敗了一名注神道士,念心科創造了又一個奇跡。”
不潔之氣越聚越多。將慕行秋等人籠罩其中,像是一只深褐色的巨獸在黑夜中呼呼大睡。小山一般龐大的身軀起伏不定。
慕行秋的左眼已經變回普通的天目,借助浸潤全身的道妖合一的法力,視力還是比一般道士要好些,能在一團不潔之氣當中看到注神道士略顯驚恐的臉孔。
“只有一種方法能讓魂魄停下來。”慕行秋一字一頓地說。
“快說,什么辦法?”周契沒辦法再裝出鎮定了,恐懼已經進到他的血肉和骨頭里,再也趕不走了。
慕行秋不吱聲,只是盯著周契,只有一種方法能讓魂魄停下來,但那不是周契所能接受的。
周契一臉茫然,道袍被風吹得鼓起,胡須像成團的水草一樣飄蕩,突然他發出大笑聲。周契修行一千多年,見識比慕行秋廣博成百上千倍,可一旦身陷恐懼亂了心神,反應還不如一名年輕的道士,但他現在總算想明白了。
即使沒有提醒,他也會想通的。
“魂魄是虛無之物,必須依靠實在之物才能產生吸力,從前是法力凝成的琥珀,現在是玉斧,玉斧一破,吸力自消…不對,普通的玉斧法器早就該破裂了,可這柄玉斧融合了洗劍池,吸入再多的力量也不會損壞,這是死路一條。”
“嗯,那就是死路一條了。”慕行秋的面孔可以說是猙獰,聲音卻平靜至極,好像自己犯了一個可以理解的尋常錯誤,。
“你在戲耍我!”周契恐懼之外又多了一股憤怒。
“我只想著怎么打敗你,可沒心情戲耍你。”慕行秋平淡地說。
“你就不考慮后果,不怕搭上自己的性命?”周契怒意更盛,體內的法力流失得也越快,內丹的旋轉早已失去控制,比鞭子狠狠抽打的陀螺還要快,照這樣下去,內丹再過一會就將散盡法力,再也不能恢復。
對道士來說,這就意味著丹毀人亡。
慕行秋又沒吱聲,相當于默認了周契的說法。
“嗚嗚,嗚嗚…”申尚發出一連串的譏諷,隨后發出風嘯般的大笑,這就是他認識的慕行秋,打起架來根本不想退路,跟當年的吸氣道士約架時是這樣,如今跟注神道士斗法也還是如此。申尚遺憾自己沒法說話了,否則他真要大聲贊美幾句,而且表明自己一點也不后悔跟來。
周契還是不相信,他見過道士平靜地面對死亡,見過妖族為了獲得一點可憐的力量不惜自殺、殘殺,可是誰也不會在還有退路的時候選擇拼命,慕行秋完全可以不應戰,躲在斗轉星移陣的范圍內,依靠頑固的拳頭和身體逞強。
周契又看了一眼粘液當中的頭顱,沉睡的頭顱呆滯得不像是活物。“難道你連頭顱也不想救嗎?你已經替他報復我了,不想讓他活下去嗎?”
“他跟我共存亡。”
慕行秋并非不知死活的魯莽之徒,但也不是料事如神的高等道士。他原以為有了洗劍池水就能打敗周契,發現不能才召出孟元侯的魂魄。一步接著一步,他只是在別無選擇的情況下做出必須的選擇。
此時此刻,他還抱著一點希望,雖然周契不相信,他仍然堅持產生吸力,與越來越強大的魂魄抗衡,同時還在保護胸前的禿子和背后的申尚。
他相信禿子會理解自己的做法,申尚的笑聲則表明已經理解了。
周契終于明白。想活下去的話,必須自己想辦法了,他活了一千多年,精通道統和魔族的大量法術,閱讀過浩如煙海的書籍,他強迫自己靜下心來,在記憶中搜尋脫身之法。
琥珀道士世間罕有,不受控制的琥珀道士更是獨一無二,周契找不到直接的破解之法,只能慢慢推論。
“有洗劍池相助。玉斧已經成為強大的法器,可它畢竟只是一柄普通的玉斧,不可能無限地承載力量…慕行秋。你是活人,為什么吸力還不如魂魄強大?”
“因為我不想變成琥珀道士。”慕行秋不敢使出全力,一旦全部意志都用來產生吸力,他就將失去對自我的控制,從而變成無思無想的琥珀,再也無法蘇醒。當年的孟元侯就是這樣不知不覺死去的,他最初的目的很可能是想用這種方法消滅占據老祖峰的妖族,結果卻為巨妖王所用,成為與道統對抗的強大妖器。
慕行秋不能再犯同樣的錯誤。他若此刻變成琥珀道士抵消魂魄的吸力,活下來獲益的人只會是周契。
周契想露出笑容。臉上肌肉不聽使喚,顯現的卻是一副扭曲的怪臉。“你想等我死了以后再變成琥珀道士,好救下頭顱嗎?”
慕行秋感到驚訝,一名注神道士居然因為恐懼而無知到這種程度,“我若變成琥珀道士,根本分不清敵我,會繼續產生吸力,將慕松玄和申尚全都殺死。”
“嗯嗯…”申尚的聲音連他自己也聽不清了。
周契的內丹越轉越快,幾乎就要破腹而出,四周的不潔之氣已經由烏云變成了狂暴的旋風,爭先恐后地進入玉斧。
玉斧長不盈尺,看上去弱不禁風,可是在洗劍池水的強化下,它源源不斷地吸入力量,自身卻沒有絲毫變化。
周契曾經迫不及待地將它搶過來,如今握在手里卻是甩也甩不掉。
“漆無上曾經控制過琥珀道士,他是怎么做的?”周契仍不死心。
“漆無上用的是大型妖陣,你和我都不會,這里也沒有那么多的妖血。”慕行秋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周契,觀察他的每一個變化,注神道士正在走向末路,全身都在冒出絲絲黑煙,那是法力與不潔之氣結合之后的產物。
恐懼讓周契失去了平靜,也在最后一刻讓他醒悟,他終于從慕行秋的眼神中讀出了一些信息,“你想用我的力量填充玉斧,然后…然后你趁機打碎玉斧!”
只有注神道士的法力多到能讓玉斧承受不住,這就是慕行秋的計劃,“我會試試。”他要等周契的法力全部被吸光的一剎那,再傾泄自己的力量,令玉斧無法承受,至于這個計劃能否成功——所有的冒險都無法得前得到保證,對慕行秋來說尤其如此。
對于擁有吸力的慕行秋來說,堅持的時間總會比純粹流失法力的周契長久一些。
周契即使在最恐懼最憤怒的時候也不會像普通人那樣失態,“真是個好主意!”他將情緒灌注在雷鳴般的聲音里,“既然如此,還等什么呢?讓我幫你一把。”
周契一直在控制內丹,現在改了主意,他要放縱內丹,能轉多快就要多快,他早該如此的,那樣的話舍棄半身修行或許就能擊破玉斧,現在卻要拼上全部力量才有可能逃過一劫。
可是沒關系,周契相信自己還有機會活下去,而這個不要命的小道士和他的伙伴,周契真是要趁機“幫一把”,送他們跳進死亡的深淵。
慕行秋也準備好了,誰勝誰負、誰死誰活,就看誰能掌握住那微妙的、千鈞一發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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