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史君默默觀察,很早以前就猜出了冰魁的計劃,那時候漆無上還在西介國鞏固剛剛占據的領土,北方莫名惶恐的獸妖甚至還沒給冰魁起名字。
異史君沒有立刻出手阻止冰魁,更沒有想辦法挽救任何一只受害的妖族,而是一如既往地默默布局,他相信高等道士們也發現了冰魁的存在,但在道統的應對計劃中絕不會將妖族囊括進來。
基本上都讓他猜對了,異史君擁有三千多年的記憶,其中包括大量來自道士的記憶,他沒機會直接在高等道士身上咬一口,但是通過對低等道士的了解,他慢慢揣摩出了高等道士們的思維習慣。
別人是見微知著,他卻是見著知微,經常在世間出沒的低等道士就像是天上醒目的風箏,異史君一看就是三千年,終于能排除風向的影響,準確猜出地面上控線的那只手掌在如何晃動。
道統整體退隱這一招讓異史君有點意外,卻沒有太吃驚,這只是比他事前預想的手段更極端了一些而已。
從一開始他就知道得依靠妖族反擊冰魁。
過去的數百年間,他培養了不少妖族,既有漆無上這樣的巨妖王,也有飛跋這樣的小妖,現在還剩十幾位有資格一躍為王,可是哪一個都不是特別理想。
與左流英進行幻術之戰的過程中,異史君還沒看上慕行秋,直到他以死相逼,寧愿同歸于盡也不肯讓步的時候,異史君突然覺得這就是自己尋找多年而不得的妖族首領。
但他還需要進一步檢驗,于是交給慕行秋一個任務。
斗轉星移陣一旦布置完成,最大的效力既不是滋生大量恐懼與沮喪,也不是禁錮各種法術和妖術,而就是簡單的冰雪。
“群妖之地的冬天很長時間之內都不會結束了。”慕行秋知道得越多,越羨慕無知者的幸福。“冰雪還會向南方步步推進,用不上十年就會鋪滿整塊陸地,連南方的大部分海洋也會結冰。”
錦簇雙唇緊閉,兩腮鼓起了棱角,他一直坐在慕行秋和申尚附近,卻沒怎么聽他們說話,直到慕行秋轉述,他才醒悟過來:自己居然在一個最悲慘的時代出生、化妖,從沒享受過龐山靈獸無憂無慮的生活,化妖之后立刻就面臨著滅頂之災。
“得阻止冰魁。”錦簇沒有多愁善感。他用自己簡單的思維得出簡單的結論,更深更遠的恐懼壓過了詛咒所帶來的恐懼,他的眼睛又像火一樣燃燒起來,頹喪之氣一掃而空。
“或者說阻止斗轉星移陣,因為連異史君也找不到冰魁藏在哪里,他們神出鬼沒,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親眼看到他們的妖族沒一個活下來,唯一的標記就是星云樹種子。”
“冰魁是從望山跑出來的?”錦簇這些天來從禿子那里了解到不少道統的知識。已經知道星云樹的來歷了。
“有可能,要不然望山為什么要提前退隱?總之外人很難找到冰魁,只能等他們打過來。”
“明天一早無論如何也得勸說大家離開,這種狀態下根本沒法跟冰魁作戰。完全是在等死。”
“問題就在這里,斗轉星移陣有七大樞位,樞位一成,陣法實力倍增。相當于擁有了一座易守難攻的堅固堡壘。冰城正好是第一個樞位,這里一旦被冰魁占據,以后的布陣速度會更快。”
“咱們已經見過陣形。不能將妖尸挪走嗎?”
“沒用的,異史君已經做過測算,妖族被殺的一瞬間,陣法就已運轉,尸體的作用不是維持陣法,而是恐嚇遠近的妖族,所以挪走尸體是沒用的,非得是多名星落道士或者一名注神道士才能破陣。”
“可道士們不會這么做。”錦簇目不轉睛地看著篝火映照的慕行秋,隱約明白了一些事情。
“不會,道統覺得那是浪費時間。異史君也不會,與其爭奪單獨的一個個陣位,他更愿意進行一次決戰,雖然不能徹底打敗冰魁,卻能極大地延緩陣法的布置,甚至削減它的力量。他提前算出七大樞位的位置,做了一些準備,潛龍之火就是其中之一。可是為了重獲自由,他提前點燃了火焰,沒能殺傷冰魁,卻破壞了冰城的地氣,冰魁召集眾多妖族前來此地,就是為了用妖血清洗火焰殘余,以便繼續布陣。”
“殺死一萬名妖族,就為了…”錦簇握緊了拳頭。
慕行秋笑了,心想靈妖真是年輕啊,自己死守斷流城的時候大概就是這種狀態吧,可那種狀態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他現在所做的事情正在向左流英靠攏,唯一的區別是他不會像左流英那樣藏藏掖掖。
錦簇應該知道一切,起碼應該知道慕行秋本人所知道的一切。
“眼下的情況就是這樣,你可以勸說眾妖離開冰城,逃過這一劫,冰魁很快就能召集到同樣多的妖族過來洗陣,這樣的話異史君將在第二樞位迎戰冰魁,可是第一位樞位一旦入陣,冰魁的實力將大幅增強,接下來的戰斗只會更加艱難。你也可以鼓動大家留下來戰斗,樞位入陣是有時間限制的,冰魁一旦開始布陣,七天之天必須完成,只要堅持過去,第一樞位就算毀了。”
“等等。”錦簇完全明白慕行秋的用意了,“為什么是我?異史君選中的是你。”
“因為我沒辦法再帶領任何人作戰了,我厭倦了當首領,每做一個決定我都會想到它的可笑之處,就連現在也不例外。瞧,我在把你推上首領之位,這種做法正是從前我最厭惡的事情,現在我自己卻做出來了。我跟躲在暗處的左流英和異史君到底有什么區別?跟整體隱退以圖東山再起的道統又有什么區別?但我還是這么做了,因為異史君向我許諾,只要守住冰城,就會給我一段重要的記憶,憑著它我可能找回野林鎮失蹤的親人。”
慕行秋已經拿到異史君的大部分記憶,他可以慢慢尋找,卻需要幾年甚至更長時間才能找到那一段記憶。
“所以你將責任推給我?”
“嗯,這就是我的做法。”慕行秋無意粉飾自己的行為。“因為我沒有別的選擇,現在的我猶豫不決,沒辦法承擔責任。還因為你已經邁出了第一步。”
“我?”
“你在意這些妖族,想挽救他們的性命,甚至成功召集了一次聚會。記得我跟你說過的嗎?責任就擺在路邊,大多數人都不敢靠近,只有極個別人敢于將它扛在肩上。”
“我記得你對這種做法非常不滿意。”
“現在我也不滿意,那份責任把自己打扮得像是某種‘權力’,其實是一個騙局,它是一負重擔。當然。扛起重擔的人總會獲得一點權力,但真正的獲益者不是他。在冰城,你將獲得榮耀、崇敬這些虛幻的頭銜,而我將得到一份實實在在的記憶,異史君則為他的整個計劃埋下一塊堅定的基石。”
篝火中的木柴劈啪作響,符箓客們昏昏欲睡,申尚一直在聽慕行秋說話,突然笑出了聲,“我還是第一次聽到這么誠實的勸說。你還應該告訴他,最后就連那些虛幻的頭銜也可能被搶走。”
“有可能,就像漆無上在妖族當中創建的功業,異史君隨時都可以搶走。聲稱一切都是他代表古神所做的安排,這當中只有一小部分是事實,可漆無上沒法為自己辯解。”
慕行秋看得從來沒這么透徹過,甚至在想關于道統三祖的記載到底有幾分是真實的。
申尚笑吟吟地點頭。目光在慕行秋和錦簇之間掃來掃去,越看越覺得有意思。
“如果我不肯承擔這份責任,你會怎么辦?”錦簇問。
“我會等明天早晨的聚會結束之后再說。如果眾妖被你勸動,真想離開冰城,我就放棄這次機會——”慕行秋扭頭看了一眼申尚,“從他手里搶走水晶眼,跟異史君繼續談條件。”
申尚舉起雙手,“不用搶,只要你開口,我就給你。”
慕行秋笑了笑,轉向錦簇繼續道:“如果你無法勸服眾妖離開,也不想扛下這份重擔,那我只好勉為其難。我會給自己三天時間,能戰則戰,不能戰…我還是會帶著水晶眼離開。”
“我跟你一塊離開。”申尚馬上接口,“只要你肯幫我帶走這些符箓客就行。”
錦簇沉默不語,他需要考慮,需要弄清自己的真實想法,慕行秋沒像左流英那樣一聲不吭地看著某人莽撞地挑起重擔,也沒像異史君那樣用花言巧語和重重許諾誘惑某人,他盡可能用準確的語言描述這份責任的真實情況,然后交給錦簇自己選擇。
慕行秋也不再說了,他在想,如果當初在斷流城有人對他說出同樣的話,他會怎么選擇?
他還是會將責任承擔下來,因為當時斷流城里有太多他所在意的人,芳芳、楊清音、辛幼陶、小青桃、大良…
他悲哀地發現,自己的變化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徹底,他正在尋找的野林鎮,或許就是一份未來的重擔。
世界上總有這樣一群人,像炭一樣渴望燃燒成灰,像河流一樣渴望灌溉荒漠,像戰鼓一樣渴望在刀光劍影中破裂…他們追尋的不是權勢與意義,而是必須如此。
“讓我試一下吧。”錦簇站起身,他不知道自己的能力是否足夠,也不知道敵我之間的實力對比有多懸殊,他只知道一件事:光是想到自己將要承擔的責任,就足以擊退詛咒所帶來的頹喪與恐懼。
申尚露出放松的微笑,慕行秋卻神情嚴肅,他必須控制自己體內蠢蠢欲動的熱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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