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族都是硬漢,即使是婦孺也不例外,他們認為堅硬的拳頭勝過刀劍,而刀劍又勝過法術,可到頭來,他們還是頻頻敗在法術面前。
詛咒也是一種法術,魔族的法術,它們巧妙地繞過妖族厚重的皮肉和頑固的骨骼,直達內心,肆意擾亂他們簡單粗暴的情緒,于是,最強壯的獸妖也垂下了頭顱,成為恐懼的玩物,甚至忍不住向陌生的客人傾訴。
“我以為這里是安全的,多少年來,大家一直都在說冰城和狼原多么多么安全,連道統都攻不進來。我沒想到會是這樣,我帶來了全部親人,丟棄了全部家當。我的路走到頭了,我們就該死在這里,這是古神的意志,死后他會給我們安排更好的去處。”
詛咒只需要極少的養料就能長出恐懼的參天大樹,大量妖族被沒有來由的恐懼所驅趕,跑來冰城,發現這里已經是一片焦土,于是甘心等死。
這就是錦簇面臨的第一道難關,而他連敵人的影子都沒見著。
關于詛咒以及應對方法,慕行秋將自己所知的一切都告訴了錦簇,但是沒有替他出主意,因為他沒有萬無一失的計劃,斷流城的詛咒比較簡單,而且在進行過程中就被擊潰,冰城眾妖卻早已深陷其中。
異史君倒是提供了幾招強大的妖術,不能去除詛咒,卻可能令詛咒為己所用,使得眾妖對錦簇更恐懼,可無論哪一招都要用到大量獻祭,至少上千名妖族要為此獻出生命。
異史君覺得這是一舉兩得的手段,既能得到一支現成的軍隊,又能借機清除老弱病殘,可錦簇想都沒想就拒絕了,他寧可勸說眾妖自己擺脫詛咒,成功的機會雖然很低,這卻是他唯一接受的手段。
天亮之前的一個多時辰里,錦簇圍著篝火來回繞圈,思考如何才能將一大群妖族從詛咒中拉出來:眾妖受詛咒影響已深,而他卻是一名毫無威信的外來者,身邊連跟隨者都沒有,此地的妖族甚至沒聽說過靈妖一族。
記憶就是力量,錦簇努力回憶自己走遍各座營地時的所見所聞,希望從中找出詛咒的破綻。
申尚用贊賞的目光看著錦簇,“他不只相貌像你,脾氣也有點像,只不過少了一層道士的殼。沒準他會成功,可異史君看中的還是你,他不管你用什么手段,只要能阻止冰魁布置第一樞位就行,他會遵守承諾的。”
慕行秋沒吱聲,他成功說動了錦簇,心里卻沒有多少喜悅,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塑造一位未來的首領,還是在毀掉一名熱情的靈妖。
申尚起身,召集全體符箓客去一座地洞里聚會,他也得負起一點責任,起碼將自己帶出來的這些妖族從詛咒中解救出來。
慕行秋取出一枚寶珠,尋找異史君第一百二十四魂第二百六十一年的記憶,這只魂魄原本屬于一位罕見的妖族散修,他曾是純粹的獸妖,妖丹生在右角上,三十歲的時候卻突發奇想,拜一位散修為師,在下丹田里凝成了一枚內丹,跟散修一樣駁雜不純,卻實實在在是一枚內丹。
正因為他身份特殊,才會被異史君選中,死后成為眾魂之妖的一部分。
獸妖想要修行內丹可不容易,他不得不毀掉自己的右角妖丹,拖著脆弱的身軀開始修行,成功之后他對內丹與妖丹的異同特別感興趣,竟然又重新長出了妖丹。
根據自己的親身經歷,這名獸妖散修創建了一套法門,以協調內丹與妖丹的沖突。
慕行秋仔細看完這套法門,終于明白異史君之前為何覺得他不會同意了,它不是用來去除化妖反應的,而是幫助修行者長出妖丹——有了妖丹,化妖反應當然也就停止了。
裴子函肯定喜歡這套法門,甚至愿意拜在異史君面前為它出生入死,可慕行秋——突然間念頭一轉,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不該接受,他已經不是道士了,甚至吐出了千辛萬苦才凝成的一枚內丹。
慕行秋忍不住仰頭大笑,錦簇毫無反應,仍在思考對策,跳蚤和禿子卻湊過來,前者尋找金銀屑,后者好奇地問:“小秋哥,你在笑什么?”
“如果能有妖丹,你希望長在哪里。”
“嗯,首先得假設我有一具身體…”禿子認真地想了一會,“別長角上,頭盔有角就挺好,真長在頭上就難看啦。也不要翅膀,看著挺威風,可是你發現沒有,飛妖都挺弱,沒什么大妖,羽王每次整理翅膀的時候我都替他著急。手掌也不好,看著就笨重。啊哈,我想到了,妖丹就應該像殷不沉那樣,長在眼睛里。”
“眼睛?”
“對啊,看著一切正常,其實是一枚妖丹,多有意思,而且眼睛本來是弱點,變成妖丹之后卻成最強大的部位,更有意思了。”
慕行秋點點頭,覺得禿子的選擇真的很有道理。
他不著急學習法門,而是繼續查看獸妖散修的記憶。
這位獸妖散修心事細密,對妖丹、散修內丹和道士內丹進行了大量研究,對道士內丹他了解不多,直到成為眾魂之妖的一部分之后,才從其它記憶當中得到幫助,令研究更加完善深入。
道士內丹最純粹,產生的法力也最為穩定綿長,而且沒有修行止境,可惜的是人有止境,或早或晚修行者總會遇上嘆息劫,從而止步不前。
散修內丹相對駁雜,法力不夠穩定,即使沒遇到任何心劫,修行生涯也會在攀到某座高峰之后無路可走。
妖丹跟前兩者有本質不同,它不能直接利用天地靈氣,而是吸收自身血肉里的零散靈氣和一些不潔之氣,因此效率最低,也最為駁雜,但卻有一個好處,無需特別的修行法門,只要活著,妖丹就會自動增強,體質也會在這個過程中越來越好。
同時修行內丹與妖丹看上去像是一個不錯的選擇,獸妖散修根據自身經歷卻得出一個不太好的結論:妖丹雖然只用到血肉里的少量靈氣,可還是會跟內丹產生沖突,生出妖丹之后,內丹很快就會停止增強,他想出的法門只能協調表面矛盾,卻不能解決根本沖突。
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同時擁有內丹與妖丹的獸妖散修才會一直默默無聞,因為他兩方面都不夠強大,若不是被異史君看中,他創建的法門早已失傳。
對慕行秋來說這卻不是大問題,吐丹之后,他身上沒有了根本隱遁之法,卻有情劫未度,泥丸宮內丹是別人送給他的,這三者都令他根本不能繼續修行內丹,因此與妖丹不存在沖突。
獸妖散修給自己創建的法門起名叫“兩儀劍盾”,劍喻內丹,盾指妖丹,一切順利的話,少至一年多則五年慕行秋就能讓自己的眼睛變成純正的妖丹。
獸妖散修還有一段記憶,是烏鴉本魂勸說他加入眾魂之妖時說的話:“妖族之弱不在于妖丹,而在于修行之法太易,天生妖丹者比比皆是,以至于眾妖都以為理所應當,無妖鉆研更好更快的修行法門。偶爾有妖族像你一樣想要找條新路,卻被視為不務正業,等你死后魂飛魄飛,連這點努力也會立刻消散。你所做過的一切,都不會給妖族帶來任何好處。所以,加入我吧,雖然在這個時代你是孤獨的,但是在過去和未來,你會找到志同道合者,你的努力會成為眾多努力的一部分。”
曾妖散修被說動了,慕行秋也心動了。
弱者或許并不弱,只是沒有找到正確的法門,就像道統的強大并不在于某一位道士,十三萬多年來無數智者的積累,才筑成今天的這條坦途,走在上面的新人可以比前人更輕松地凝成幾無瑕疵的道統內丹。
時間就是睿智,記憶就是力量,慕行秋心潮涌動,對這句話有了更多感悟,他甚至想,道火不熄其實說的也是同一回事:道火燒得越久越強大,道統沒有了服日芒道士,骨子里其實并未衰落,很可能更強了一些,只是這些力量隱而不現。
或許這就是道統至寶的作用,積累并隱藏道統的力量。
道統隱退,但道統也終會重返,而且不會等十三萬年那么久,慕行秋覺得自己沒準有機會親眼見到道魔之戰。
前提是他得活下去。
慕行秋思緒萬千,等他回過神來時,天已經亮了,他抬起頭,不得不承認異史君的強大,他被囚禁在水晶眼里,仍然能不動聲色地改造另一個人的頭腦。
火堆已經熄滅,在慕行秋對面,和他一模一樣的面孔露出的卻是堅毅與頑強。
禿子笑瞇瞇地看著慕行秋,“兩個‘小秋哥’一會皺眉一會微笑,可真好玩,瞧,你們把跳蚤都弄糊涂了。”
跳蚤正用一紅一黃兩只眼睛茫然地左瞧右看,好像有點分不清誰是誰了。
慕行秋哈哈一笑,收起藏有異史君記憶的寶珠,問道:“想到辦法了?”
錦簇嘴角微微一動,不管長得多么相似,他跟慕行秋總是有一點明顯的不同——天生的驕傲,“沒有什么能將一個人完全改變,魔尊正法不能,詛咒也不能,每只妖族心里都有他最在意的東西不可動搖,我想我已經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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