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詩人白居易曾作放言五首》,其三為:“贈君一法決狐疑,不用鉆龜與祝蓍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復誰知?”
是勛詩名既盛,到處有人求詩,他能推的都推了,實在推不掉的,也就只好抄襲后世的名篇,或者加以篡改,聊作敷衍。其中就抄過白居易這首詩,但是前四句沒能記清,就光記得后四句了——金庸倚天屠龍記》里曾經用過,所以印象比較深刻。
不過考慮到這年月尚不流行七言——并非完全沒有,但多為后世所謂的“柏梁體”,也即句句用韻的,隔句用韻的貌似還真找不到——所以每句刪去一字,并更其韻,給改成了六言。他可沒想到,韋晃竟然能夠當場背誦此詩,用以反駁自己為曹操涂抹油彩的那些漂亮話。
韋晃這手“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確實厲害,但還未必能夠難得倒堂堂是宏輔——反正“人嘴兩張皮,咋說咋有理”,是勛心說竟敢跟我斗辯舌?小樣兒,你還未夠班呀!
于是冷笑著反問道:“若魏公有罪,自當天子詔責,汝等安敢擅專,欲謀天子之權柄乎?!”要是天子下詔討伐曹操,那我沒話說,可你們手里有詔嗎?想當初董承還詭言“衣帶詔”呢,偏偏你們這票自命的大漢忠臣,就不惜得玩這種下流把戲——“無詔而動兵,非叛逆而何?!”你們叛的不是曹操。而是這大漢朝的典章制度。是叛的天子呀!
韋晃氣息一噎。說不出話來了。他心里直埋怨耿紀,心說我當初勸你先向天子討得密詔,你卻怕萬一泄露,而事又不成,會牽連到天子。可是反正曹操反形已彰,篡位在即了,天子朝不保夕的,還怕什么牽連啊!倘若此刻有詔在手。咱們將會掌握多大的主動權呀,豈能由得他是勛說嘴?!
韋晃不說話,耿紀梗著脖子還打算反駁,然而是勛卻再不肯給他說話的機會了,猛地收戟轉身,朝向劉協深深一揖:“請陛下宣魏世子、曹太仆入殿覲見。”我管你們肯不肯放人呢,只要皇帝一句話,不明殿內情況的汝等黨羽還不乖乖地把二曹給推進來?
劉協當然不肯下令,他再傻也知道二曹在外,對殿內的是勛就是一個牽制。還可以趁機保住耿紀、韋晃的性命。但他終究膽兒小,也不敢當面否決是勛所請。所以只好用袖子掩著面,假裝哀傷荀彧之死——我沒聽見沒聽見…
是勛面朝劉協,背向著耿、韋等人,苦口婆心地勸說道:“今宵小造亂,本與陛下無涉,若即宣二卿上殿,亂事可息,即魏公歸來,亦無可怨懟天子矣。”小家伙你搞清楚當下的狀況了沒有?你在我的手里,則耿、韋等人的叛亂就必不能成,事已至此,又何必枉害了二曹的性命呢?那倆要是掛了,耿、韋算是求仁得仁,可以安心去死了,但你還要活下去的呀,你就不怕曹操回來找你算賬?
劉協聞言,連肩膀帶袖子不禁就是一顫,但仍然猶豫,不肯開口傳宣。
是勛真是恨得牙癢癢的,心說干脆我給你來點兒狠話吧。于是壓低聲音說道:“臣聞陛下曾與廢后言:‘廢天子能得活歟?’若荀公尚在,陛下性命必無虞也;今荀公殉難,殺之者,耿紀耶?韋晃耶?抑陛下耶?是陛下乃自斷生路也!”
你別裝蒜,要是沒有你的默許,耿、韋等輩豈敢造亂?那荀彧也必然不會死。是你自己撇去了自家的救命稻草,正所謂“不作不死”啊!
劉協肩膀、袖子顫抖得更厲害了,分明內心天人交戰,萬分煎熬,卻又偏偏難下決斷。是勛心說這人怎么這么廢啊,就跟后來的曹爽似的,怎樣才對自己最為有利,我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難道你還不明白嗎?
“若宣二卿上殿,魏公必德陛下。即有萬一,二卿必活陛下也!”這么好一個示恩于曹操,好將來保全自己性命的機會,你難道打算放棄嗎?
實在是氣上來了,忍不住就又多添了一句:“二卿若不能存,勛亦有死而已,則伏尸二人,流血五步,今日是也!”
這句話一出口,劉協差點兒就追從中常侍木恩——尿了褲子。
此言出自戰國策》,秦王欲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安陵君乃使唐雎往辭,秦王問道你知道天子之怒嗎?把我惹急了揮師討伐,安陵焉有幸理?唐雎針鋒相對地反問道:“大王嘗聞布衣之怒乎?”天子了不起啊,你要是把我給逼急了——“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縞素,今日是也!”
那意思,你我之間相距只有五步之遙,我直接跟你拼了命吧,當場倒下兩個人,從此全天下都要身著孝服,為你這所謂的“天子”服喪。是,士人之怒的威勢是不如天子之怒,驟起大兵、伏尸百里啊,然而——有膽兒你丫就試試看!
是勛引用此語,那就是明擺著威脅劉協,你別逼得我無路可走,直接跟你拼命。劉協忍不住顫巍巍地移開袖子,抬頭一瞧,正好見著是勛一手柱戟,一手按劍,昂然而立,目光中所流露出的是無比的憤恨和怨毒,更包含著對自己裸的藐視!
“宣、宣…”劉協再也堅持不下去啦,“宣”字才剛出口,旁邊兒任曙吉一揚脖子,便用他那公鴨嗓兒高聲叫道:“陛下宣魏世子曹昂、太仆曹德入殿覲見哪!”
話音才落,是勛就覺得腦后風聲驟響——原來是耿紀、韋晃奮身暴起,直向他撲將過來,那意思,我等不能讓二曹殉葬,那就請你是宏輔來黃泉路上相伴吧!哪怕用手掐,用牙齒咬,也要先取了你這惡賊的性命!
好在這殿上并非僅有一群沒有什么打斗經驗的郎衛和宦官,還包括了荊洚曉等數名是家部曲,彼等久歷沙場,應變能力是相當之強啊。因此耿、韋二人才身在半空,就被老荊他們給撲倒了,然后牢牢地按趴在地。
是勛轉過頭來,冷冷地瞥了一眼腳前的耿紀、韋晃:“德承諸天,違天必殛!”想要開歷史的倒車?那就必然只有死路一條!
政變就此終于落下了帷幕,曹昂、曹德獲釋,隨即是勛即赍尚書之詔,綁了耿、韋,出殿示人。被挾裹來的那些“雜人”當場一哄而散,耿、韋等各家僮仆還待頑抗,卻被老荊等率領郎衛連殺數人,余亦退走——吉本父子也逃得無影無蹤了。
天將明時,王必喚來了四城守軍,徹底鎮壓叛亂,隨即全城大索,將金祎和吉氏父子三人一網打盡。曹昂還打算將幾人押入獄中,等待會審,卻被是勛一句話給否決了:“若彼等牽攀天子,如何處?”
其實是勛又何有愛于劉協?只是他知道,不管再怎么審,這幾個首謀都難逃一死,而且很可能是凌遲重刑。一方面擔心彼等胡亂攀污,又將掀起大獄,使得無辜受戮,二來么…他也實在受不了那些古代的酷刑,光聽見就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要油然而生出對整個時代的厭惡感。
所以干脆一點兒,直接砍了吧!
在原本的歷史上,據說耿紀臨死前高呼曹操的名諱,說:“恨吾不自生意,竟為群兒所誤耳!”然而在這條時間線上,他既沒有罵曹操,也沒有抱怨他人,只是咬牙切齒地詛咒是勛:“賊吏奸儒,吾等死后必化厲鬼,以索汝之性命!”
是勛聽了毫不動怒,只是微微一聳肩膀——隨便吧,我還真不信這個,你們有本事就變厲鬼試試。話說我還從來沒見過鬼呢,正好開開眼界。
六人引頸受戮的翌日,王必跟原本歷史上相同,也終于重傷不治,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此前劉協假模假式要搞禪讓,曹德等人擔心影響到前線的士氣,所以暫時隱瞞著曹操,可是隨即就發生了如此大事,不好再跟曹操那兒打馬虎眼啦——而且估計這消息很快便將哄傳天下,想瞞都瞞不住。因此曹昂、曹德、是勛便聯署了一封書信,將事情的前后經過備悉靡遺地都稟報給曹操知道。
曹操得書自然大驚,也不好再在前線呆著了,便將伐吳的軍事全權交給夏侯惇,自己率領虎豹騎匆匆北還,不日即抵許都。是勛等人跟城門口接著,曹操卻先不去覲見天子,卻直接奔了相府——荀彧和王必的靈柩可都還在相府里停著哪,就等曹操祭過一回,好運回二人的老家潁陰、譙縣去安葬。
曹操伏在荀彧的靈柩前是放聲大哭,哭得那叫一個慘啊。曹孟德原本就是感情比較豐富,又習慣于刻意表露于外的人,再加上荀文若跟他的交情與旁人不同,因為是勛的摻和,倆老朋友還沒有徹底撕破臉。就是勛估計,原本歷史上曹操在宛城哭典韋,估計都還比不上此番哭荀彧的一半兒真哀痛…
曹操甚至一度哭得氣厥過去了,曹昂、曹德連呼喚帶撫揉,再加上是勛建議掐人中,好不容易才緩過氣來。可等緩過來以后,曹操仰天大叫一聲,接碴兒又哭,還邊哭邊質問蒼天:“天啊,天呀,誰人害我文若!”
是勛忍不住就湊近曹操的耳邊,低聲說道:“害荀公者,其非天子而何?”他實在對那小皇帝太失望了,即便只是個傀儡吧,如此至尊在位,天下又豈能安定?
曹操聞言一愣,竟然收斂了哭聲,隨即瞟一眼是勛,恨聲道:“卿言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