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勛為什么那么恨劉協?一則他來自后世,對皇權本就毫無尊重之念,甚至還敢偶爾表露出內心的鄙視之情——當然啦,要是至尊寶座上坐的不是劉協,而是比方說劉邦、劉秀,或許還不至于如此。皇帝了,就是一普通中二,沒本事還則罷了,覬覦非份還則罷了,竟然鬧出那么大的亂子來,導致荀彧無奈赴死,豈能不使是勛惱恨?
說起對國家和民族的貢獻,一萬個劉協也比不上半個荀彧啊!
當然啦,劉協的出身非其自身所能選擇,他打可憐,確實可憐。然而可憐之人亦必有可恨之處——當初董承叛亂的時候,是勛就覺得這小家伙挺可憐的,但等到此番動亂,卻只覺其可恨。
二則,是勛遣人往荀彧別業中去報喪,結果竟然得到了荀文若赴京前留下的幾封書信,有給曹操的,有給荀攸的,也有給自己的。前兩封信未敢偷拆,但估計內容也跟給自己的信相差仿佛,都是說天子突然起意禪讓,此必為小人所攛掇也,斷然不可接受。荀彧懇請是勛,自己此番進京有死諫之意,倘若仍然未能打消天子的無稽念頭,那便只有請是勛在曹操面前委曲轉圜了——
“宏輔前言,大勢所趨,人力無可救也。然今東南未定,西方割據,遠非覆漢之時,強取豪奪,儒者不齒。若孟德即受之,非所以順天應人也。反足為害也。知宏輔忠于天下。乃非一姓。然漢德未盡衰,魏功無圓滿。若即受之,是上逆于天,中害于民,下傷孟德之德也,私以為不足取…”
最后荀彧還請求是勛,倘若自己難以全身,那么此后輔佐曹操、平定天下的偉業。就要寄望于你啦。保全天子之性命,使劉氏本宗不至絕嗣,這也要托付給你…
其實劉氏本宗絕不絕嗣,關是勛啥事兒?他當初只是以此為說,想要打消荀文若自盡的念頭而已。如今見了荀彧的遺書,但覺悲愴——敢情令君早就做好為漢朝殉葬的準備啦,自己能夠攔住他一時,終究攔不住他一世…對荀彧之悲,逐漸又轉化為對劉協之恨。
想你小子已經落在我手里了,但凡當時不是一張苦瓜臉。高踞上首一言不發地任憑我跟對方舌辯,而肯開口撫慰荀彧。或者怒斥耿、韋,事情又何至于發展到這般地步?說不定荀文若就不會死!
所以他忍不住就對曹操說,真算起來,等于是劉協害死的荀彧。旁邊曹昂、曹德聞言,盡皆大驚失色,曹操卻在一愣之后,咬牙切齒地說道:“卿言是也…”
曹操哭完了荀彧,接著又哭王必,隨即就將漢之百官召集起來——不包括他親信的郗慮、華歆等人——質問道:耿紀等人造亂之時,你們都在做什么?閉門自守的站在右邊,出門救火的站到左邊去。好多人都認為救火的必然無罪,于是紛紛跑左邊呆著去了,誰料想曹操把雙眼一瞪:“不救火者非助亂,救火者乃實賊也!”下令把左邊兒的人全都給砍了。
這也是原本歷史上出現過的橋段,只不過地點不在許都,而在鄴城——漢官們是被曹操召去鄴城的——曹操趁此機會大肆殺戮親漢派和騎墻派,即所謂“于時衣冠盛門坐(耿)紀罹禍滅者眾矣”。
可是在原本歷史上,光折了一個王必,就讓曹操如此撕下假面,大開殺戒,這條時間線上可還死了個荀彧,論及親厚,荀彧并不在王必之下啊。是勛覺得老曹這幾天始終陰沉著一張臉,必然還會有更過激的舉措,可是不好勸——就連曹昂、曹德勸曹操少殺幾個人,都被曹操瞪眼給堵回去了,他可不愿意也跟著毫無意義地碰壁。
然而是勛料想不到,正是他一時惱恨,脫口而出的一句閑話,竟然引發了相當嚴重的政治后果。且說當曹操處置完異黨漢官以后,終于趁著大朝之際,前去謁見天子,開口說了還沒有兩句話,突然一昂頭,詢問道:“臣聞前此陛下有禪讓語?”
此言一出,劉協當場臉兒都綠了。
他不久前突然莫名其妙地打聽禪讓的禮儀,其實是耿紀等人設謀,想把曹昂或者曹操誆到許都來——前者若成,乃可捕之為質;后者若成,或可延緩孫吳的滅亡。以耿紀的推測,曹操篡位之勢還并沒有走到最后一步,即便皇帝主動提出來,對方也必定辭讓——再說了,若曹操真的回來,你就絕口不再提起此事,難道曹操還好當面質問嗎?
可是誰都料想不到,曹操回來了,并且真的開口問了——“臣聞前此陛下有禪讓語?”那么潛臺詞必然不是:“這么干不對,我不會接受的。”而肯定是:“如今還算不算數啦?”
此言一出,非止劉協,那真是滿朝皆驚啊。
可是曹操還不算完,竟然掉過頭去又問郗慮:“郗大夫可知禪讓之禮否?”郗慮差點兒沒給沖一跟頭——我去,老大你這就要動手啊!我雖然是堅決的挺曹派,可也不認為這就到了足夠謀朝篡位的時機啦,要不然不會預先幫你去攔天子,實在攔不住又去請你兄弟和兒子出面。可是曹操既然已經發了話,郗鴻豫也不敢開口相勸,只能打打馬虎眼:“慮才疏學淺,實不識此。”完了瞟一眼曹操身后跟著的是勛:“是侍中經研墳典,先師亦稱之為能,或者知耶?”
是勛忍不住一翻白眼,心說郗師兄你其實是南美來的吧,踢得一腳好足球啊!再瞧郗慮,就見對方拱著雙手,歪著腦袋,連使眼色,那意思:我肩膀弱扛不住啊,兄弟全靠你了,千萬救我一救。
是勛心說我該怎么救你?我又該怎么回答?別說我是真不懂什么禪讓之禮——不久前還跟曹丕說過“禪讓無禮”呢——就算前一世真研究過漢禪魏、魏禪晉的禮儀制度,也不好就此接曹操的話碴兒呀,否則必將為千夫所指。此前我跟曹操說殺害荀彧的兇手是天子,終究屬于私人場合,聽到的人也不多;如今可是在朝堂上,漢官就算被戮十之七八,可終究還剩下了兩三成,眾目睽睽之際,豈敢步劉歆之后塵呢?我還要不要自己的名聲啦!
話說我目前這點兒小名聲,那也是多年來連蒙帶騙加抄襲得來的,師兄你以為容易啊…
有五成的可能性,曹操是希望是勛回答:“禪讓之禮,勛知之也。”然后曹操便可冷笑一聲,對皇帝說既然知道禮了,那不妨準備起來吧…就能逼得劉協當場吐血。是勛估計曹操壓根兒沒想現在就篡位,只是借此泄憤,順便再敲打敲打小皇帝而已。然而——這關我屁事啊!
然而是勛也不好當場駁曹操的面子,再提什么“禪讓無禮”的話頭。這真是,說我會也不合適,說我不會也不合適,外帶還不能踢皮球…他斜眼一瞟,這朝堂之上能勉強能算是經學家的,也就只有自己和郗慮二人而已——第一個踢皮球的還算有急智,第二個也跟著踢,東施效顰,必然貽笑大方,再說了下家在哪兒呢?我帶著球再往哪兒傳過去呀?
腦海中雖然繞過了無數圈子,其實也不過彈指一瞬而已,是勛終究是是勛,琢磨著既然肯定也不成,否定也不好,敷衍不合適,皮球踢不走…干脆,我說點兒有歧義的話來蒙混過關吧。
“昔叔孫通為高皇帝制禮,高皇帝恐其難學也,叔孫通乃云:‘五帝異樂,三王不同禮。禮者,因時世人情為之節文者也。故夏、殷、周之禮所因損益可知者,謂不相復也…’”
漢朝建立之初,本來沒有啥朝廷禮儀,一方面是自劉邦以下,君臣們大多是鄉下老粗(就連蕭何也不過縣中小吏而已),懂個屁禮啊?另方面則是因為惡其胥余,把秦禮也全都給廢除了。結果導致朝堂上亂糟糟的,甚至于“群臣飲酒爭功,醉或妄呼,拔劍擊柱”,搞得劉邦這個頭大呀。
于是孫叔通就趁機跳了出來,跟劉邦說我幫您制一套禮儀出來吧。劉邦還有點兒含糊說我手下都是一票老粗,禮儀那么高大上的玩意兒,他們學不會可怎么辦?對此,孫叔通就說了上面是勛復述的那段話,意思是各朝各代,禮儀都不盡相同,咱們可以刪繁就簡,弄個閹割版出來…
是勛隨即就又加了一句話:“是知叔孫所制,非古禮也。”意猶未盡,話似乎還沒完,但他及時閉嘴,不說了。
他也不說禪讓之禮自己懂不懂得,光提叔孫制禮的古事,那就很容易引發歧義啦。在曹操聽起來,是勛是說:不必遵循古禮,您要是真想接受禪讓,那我就現給您編一套出來。然而也可以有另外一種解釋,就是說古禮因時而廢,如今不可遵從——禪讓?乃不合于今時今日也。
你瞧,我沒有直接捧曹操的臭腳,來劉歆那種大國師的角色,在強權下曲言而諫,此亦不失儒宗的身份啊。
好不容易給糊弄過去了,等到散朝以后,是勛就悄悄地問曹操:“主公適才殿上所言,得無詐乎?”你只是想恐嚇皇帝吧?是吧是吧?
誰料想曹操斜斜地瞥了他一眼,沉聲道:“宏輔以為孤不足當耶?”你是不想讓我代漢自立吧?
我去!是勛當場就噴了——你特么竟然想玩兒真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