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果已經有很久都沒有見過恩斯特了,去年搬家之后,雨果在感恩節的時候還是過來看了恩斯特一次,其后還打了兩次電話——都被恩斯特粗暴地掛斷了,那以后就再也沒有見過面了。
眼前的恩斯特步伐依舊穩健,但卻沒有了記憶中的雷厲風行,反而是緩慢了許多,那一貫倔強堅挺的背部遠遠看起來依舊顯得厚實挺拔,可不知道是不是視線的錯覺,雨果卻感覺那背部有些微駝,讓恩斯特整個人都看起來渺小了許多。斑白的鬢角沾染了風霜,讓眉頭眼角那些深刻的皺紋看起來宛若大峽谷的溝壑,交錯的陰影之中書寫著無數歲月的痕跡。
雨果忽然意識到,恩斯特今年應該已經八十一歲了。人道七十古來稀,八十耄耋之年追憶弱冠。以前長期居住在這里時,雨果還沒有如此清晰地感覺到恩斯特的年齡,腦海里留下的那個老人形象總是中氣十足、生氣勃勃,可今天再次見面時,時間的力量就撲面而來了。
恩斯特抬起頭就看到了站在一旁的雨果,他第一下也沒有反應過來,微微皺起眉頭,應該是在認真打量來人到底是誰,等瞳孔投射的影像確認來人時,他直接就揮了揮手,好像趕蒼蠅一般,“走,快走,快走。你現在過來干什么!等會記者就要蜂擁過來了,吵死了,我想好好休息一下都不得安寧。”
聽到恩斯特那粗暴而直白的話語,雨果卻是啞然失笑,歲月依舊沒有帶走這位老人的暴躁脾氣,“就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會出現在這里,只要你不說,沒有人會知道的,記者更不會過來。”恩斯特一臉質疑地看向了雨果,滿臉都寫著“我不相信你”,雨果呵呵地輕笑了起來,朝著恩斯特的方向走了過去,“還是說你打算給記者電話告發我?”
恩斯特頓時就用一臉鄙夷的神情看向雨果,彷佛在說,“你這是質疑我的人品。”雨果卻直接就無視了恩斯特的眼神,在樓下那棵熟悉而陌生的橡樹底下,找了一塊空地,坐了下來。
恩斯特再次皺起了眉頭,整張臉都寫著不滿意地打量著雨果,“怎么今天想到過來了?難道是想著衣錦還鄉?”
面對恩斯特如此挑刺的言論,雨果不僅沒有生氣,反而感覺到了一種熟悉感,不是因為恩斯特的罵罵咧咧,而是因為恩斯特的態度,一切都是如此熟悉,就好像他從來都沒有離開過這里一般。
人是善變的動物,這是一句中性的話語,不帶褒義或者貶義。如果有一天,自己的隔壁鄰居突然就成為了頂尖或者是州長,想要再以一往如常的態度對待對方,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即使不是諂媚不是討好不是羨慕不是恭敬,保持平常心態也幾乎是不可能的事。這顆得之不易的平常心卻是最為彌足珍貴的東西。
“如果我要回家炫耀,就不會選擇這里了,僅僅是為了得到你的認可?這太沒有成就感了。”雨果笑呵呵地話語卻讓恩斯特氣得吹胡子瞪眼,但又偏偏說不出反駁的話來,只聽雨果接著說道,“我今天出現之后,什么話也沒有說,你為什么就開始發脾氣了?我可不記得我在這里喧嘩吵鬧了。還是說,你也懷念我在這里的日子了?多一些吵鬧,多一些生氣,總比孤獨一人要好。”
恩斯特狠狠地給了雨果兩個白眼,“吵的其他人都睡不著覺,居然還認為我會想念你們的噪音?見過自戀的,沒有見過如此不要臉的。”看到恩斯特如此反應,雨果卻是呵呵地笑了起來。
這一次,恩斯特沒有等到雨果的回答,他邁開步伐就準備進入大門,不想搭理雨果。可是經過雨果之后,恩斯特的腳步卻又不由停了下來,轉過身看了過去。此時恩斯特距離雨果也就兩步遠而已,他可以近距離地看到雨果的每一個細節,這讓他不由上下打量了一番。
雨果臉上掛著淺淺的笑容,就好像他平時對待陌生人一般,禮貌而溫暖。可是恩斯特卻不是第一天認識雨果了,雖然他和雨果說不上多么親密,但恩斯特卻可以感受到雨果身上那淡淡的低氣壓,讓周圍所有的嘈雜都沉淀了下來。
上一次恩斯特看到雨果這幅模樣時,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他不記得具體時間了,但卻記得當時的情況,雨果當時被狗仔隊圍追堵截到狼狽不堪,以至于他面對媒體就顯得手足無措,甚至一度對媒體產生了恐懼癥。
那真是遙遠的記憶,當時雨果才剛剛取得了一些好成績而已,和現在相比甚至可以說是微不足道的。恩斯特甚至還可以在腦海里搜尋到雨果那青澀而落寞的身影。很難想象,當時那個面對媒體的緊逼就不知如何是好的年輕人,現在已經成長為全美國呼風喚雨的頂級了。
喚醒了記憶,恩斯特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他站在原地想了想,最后還是轉過身來,腳底和地面的沙子相互摩擦,發出了沙沙的聲響,讓周遭顯得越發寧靜起來。
雨果感覺到陰影投射在自己身上,抬起頭來,就看到了恩斯特那張蒼白的臉龐,從下方往上看,任何人都很難顯現出自己最美好的一面,雨果可以清晰看到恩斯特那充滿褶皺的下巴層層疊疊地勾勒出歲月的年輪。
“你不打算給我挪一個位置?”恩斯特的聲音傳來,這讓雨果愣了愣,然后往旁邊稍微挪一挪,恩斯特慢吞吞地坐了下來,看著他的動作就可以感受到他身體的每一塊骨頭都在咯吱咯吱作響,就好像生銹了的紡織機。
“所以…我聽說了你最近打算開始巡演的消息。”恩斯特沒有轉頭,自顧自地開口說道,雨果轉頭看了過去,尾音微微上揚,“你知道?”恩斯特嗤笑了一聲,“新聞到處都是,想不知道都困難。平時想要看一些正經新聞都看不到,到處都是這些無聊的消息。”
雨果啞然失笑,然后就聽著恩斯特繼續抱怨地嘟囔到,“看來你短期之內是不打算再撰寫劇本了。”
“啊?”雨果的腦子根本就沒有轉過彎來,他完全沒有預料到恩斯特會突然提起這個話題。
恩斯特眉毛倒豎,“難道我說錯了?”
“不,我只是…”雨果只是以為,恩斯特坐下來是要和他說什么人生道理,然后安慰他一下;雨果以為恩斯特坐下來是因為他明白自己目前的困難和處境,可恩斯特這橫來一筆卻讓雨果完全措手不及。雨果卻是忘記了,只有真正站在現在這個位置,否則是很難真正感同身受的,即使是恩斯特這樣的耄耋老人也不例外。
看著恩斯特那粗暴的表情,雨果嘴角扯出一抹笑容,搖了搖頭,“沒有,我只是以為你要祝賀我再次開始巡演了。”
“如果你說的巡演就是你和福金他們在家里制造的噪音,那么我是絕對不可能會喜歡的。”恩斯特簡單殘暴的話語讓雨果根本沒有反駁的余地,只能是露出無奈地笑容,“所以,你的確是沒有撰寫劇本的想法,對吧?”
雨果張了張嘴,想要解釋幾句,但看到恩斯特那嚴厲的表情,只能是嘟囔著說到“我沒有時間”之類的借口。恩斯特嗤之以鼻,“借口,都是借口,你看看你自己,從‘日出之前’之后,已經兩年時間沒有任何劇本創作了,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意味著你的靈感正在枯竭,作為演員,作為歌手,作為編劇。”
“一名真正出色的創作者,任何事情都可以成為靈感。歸根結底來說,表演、歌唱和編劇,其實都是從生活之中獲取靈感,如果你失去了這種感知力,那么所有一切都不復存在了。”恩斯特的話語讓雨果沉默了下來——他沒有辦法反駁,“我猜你在過去一年時間里,碰到了不少瓶頸吧。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明明有才華,卻要荒廢,難道你希望將來就像我一樣嗎?”
這句話說出口之后,恩斯特的話語就硬生生地截斷了,雨果也頗為意外,他轉頭看了過去,然后就看著恩斯特整個人的氣勢都緩緩收斂了起來。雖然雨果一直都知道,恩斯特是不甘心的,雖然他已經被時代所淘汰了,但其實在恩斯特內心深處,他從來都沒有放棄過編劇的執著。所以,恩斯特目前的處境,其實就是對他最大的傷害。
恩斯特抬起頭深深地看了雨果一眼,似乎想要說些什么,但最終只是長長吐出一口氣,站了起來。畢竟他不是雨果的導師,也不是雨果的長輩,他沒有資格對雨果指手畫腳。
恩斯特是羨慕雨果的,但更多卻是憧憬雨果的,因為在雨果身上,他可以看到自己年輕時的年少輕狂和才華橫溢,可是他年輕時卻在肆意揮霍,不懂得珍惜,也不愿意學習,他不希望雨果重蹈覆轍。只是,他也知道,很多事情,沒有真正經歷過是無法明白的,那是歲月帶來的禮物,同時也是時間最為殘忍的地方——往往讓人后悔了之后才恍然大悟。
恩斯特背對著雨果,走向了眼前那熟悉的大門,在門口時,腳步卻稍微一停頓,他那低低的聲音傳了過來,“你終究會知道,很多在年輕時看起來根本不重要的東西,往往是人生里最珍貴的東西。比如說青春的時間,比如說曾經的輕狂。”17075d6su9h113910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