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蘭道:“那讓大爺再睡會兒。”整個院子都是圍著林錦樓打轉,他還睡著,小廚房的飯便要晚些在做,前頭伺候弓箭習武的侍衛也早早的散了。香蘭先用了兩塊點心,喝湯的時候,林錦樓醒了過來,起床便揉腦袋嚷頭疼,用熱面巾擦過面,又灌了一碗醒酒湯,便屏風后沐浴,喚了吉祥、雙喜進來按摩揉捏。待沐浴完,林錦樓只吃了塊面點,喝了兩口湯,胃口不開,覺得渾身不自在,在院子里打了一套拳,出了一身汗,方才好過了。
進屋時看見香蘭正提著筆寫字,便自顧自在椅上坐了,裸著上身,一面用熱毛巾擦身上的汗,一面道:“大早晨的,在寫什么?”
“家信,我爹娘說,等到了京城,就捎信回家報個平安。臨走時我娘感了風寒,犯咳嗽,也不知好了沒有,怪讓人牽腸掛肚的。”
“哦,這個你放心,臨走時爺留帖子給齊先生了,讓請濟安堂的羅神醫去給你母親看病,他是金陵城里數得著的大夫了,家里頭的平安脈都是他請的。”
“我知道…謝謝大爺…”
林錦樓看著香蘭放下筆,有些靦腆的模樣,不由低低笑出聲來:“你跟爺還那么客氣,你少氣我,少犯擰,比什么都強。”
香蘭暗自翻了個白眼,不吭聲,又低頭去寫信。
小鵑奉上熱茶,林錦樓吃了一口,又問道:“吃藥了么?”
“…吃了。”
“張太醫說了,那藥不能斷。”林錦樓揚聲問書染,“你們奶奶的藥要盯住了,接連不斷的讓她用。”
書染正在外面理箱子,忙進來道:“回大爺話,天天看著,藥材都買得最好的,靈素親自看爐子熬藥來著。”
林錦樓點點頭,又不說話了,只盯著香蘭的側影出神,把茗碗放下道:“待會兒收拾收拾,跟爺出去一趟。”
“干什么去?”
“魯家老爺子做整壽,魯家要大辦一場。別看魯家這一輩沒出什么像樣的,只那老爺子健在,離‘樹倒猢猻散’還遠著。他是我爹同年,又是大妹的親家,既下了帖子,總要去瞧瞧。”
香蘭一聽就皺眉,她如今身份尷尬,實在不想去湊這個熱鬧,道:“…我能不能不去?我誰都不認識,去了也沒趣兒,況且都是各府的太太、奶奶們,我去了也不像…再說,再說我這兩天身上也不大爽利…”
“不認識的見了面不就認識了?今兒你必須去。”
“就這樣。書染,晚上給你們奶奶好生打扮打扮,穿得寒酸了是栽爺的面子。”
香蘭默默的攥著筆,寫了一半的家信忽然不知該如何下筆了,只是盯著信箋愣愣的,良久嘆了口氣。
卻說康福居里,林錦軒在院子里曬了一回太陽,看了半卷書便乏了,譚氏服侍他睡下,閑閑著無事可做,便帶了小丫鬟針兒找香蘭閑話。剛從側門跨進院子,便見林錦樓從屋中走出來。譚氏連忙避到門后,又忍不住伸脖去看,只見穿著銀灰底子孔雀藍云紋直綴,腰間系著八寶福祿壽腰帶,腳上蹬著朝靴,頭上的發也由一頂金絲紗冠束了,襯著寬肩闊背,真個兒是英姿勃發。他在二門處停下來,有個年輕公子正在門前候著,見林錦樓忙抱拳拱手迎上前,滿面掛著殷勤笑意。
林錦樓只微微含笑,意態從容,極優雅的走上前寒暄熱絡,仿佛天生高高在上,就該被人捧著奉迎。
針兒探頭看了一回,不由驚道:“哎喲,大爺頭上戴的是金絲紗冠?聽說金絲冠不到三品的官兒是戴不得的。虧得大爺年紀輕輕就這個品級,就算這一輩子都不再晉一級,也算是活夠了。”看譚氏攥著帕子定定瞧著,又小聲道:“我看二爺身子骨孱弱,但凡科舉的,光下場那三天都要去半條命,不如跟大爺說說,先捐個官做,填個肥缺兒,日后咱們也有個倚仗?”
譚氏看著林錦樓心里正不知是何滋味,針兒這一提,正讓她想起自己病歪歪的丈夫,不由心里煩惱,呵斥道:“再說打嘴!誰讓你有的沒的嚼蛆!”
針兒知道譚氏脾氣急,但“雷音大,雨聲小”,故也不害怕,臉上還笑嘻嘻的。
此時香蘭扶著小鵑從屋里出來,頭上珠翠環繞,最乍眼的是一對兒赤金點翠鑲寶的雙蝶花鈿,蝶翅薄如蟬翼,插在發髻間,輕輕顫動,誰見了都不免多瞧幾眼。她頸上戴了赤金瓔珞圈,手上各套三對兒鐲子,身上穿著杏子黃滿繡玉蘭花的春衫,藕荷色妝花裙兒,襯得腰肢纖細,盈盈不堪一握。遠遠看著,仿佛畫兒上走下來似的。丫鬟仆婦前后簇擁著,一出垂花門就上了轎。
譚氏見了,便對針兒道:“去問問,大爺和姨奶奶去哪兒。”
針兒去了,片刻回來道:“大姑奶奶的公爹做壽,大爺帶著姨奶奶賀壽去了。”
譚氏愣了,盯著墻角的薔薇站了一時,良久悵然道:“哦,原來是賀壽去了…”魯家老爺子魯貴誼做壽這檔子事她是知曉的,只是上回林東紈提起并無十分邀請,她想著林錦軒身子不好,她自己又是新嫁之人,不好拋頭露面,便不去湊熱鬧。但今日見林錦樓帶著香蘭去,心里卻說不清是什么滋味。
其實林錦軒同林東紈才是一胞所生的親姐弟,倘若林錦軒爭氣些,自己也能盛裝打扮,風光的跟著去......
針兒見譚氏盯著墻上開敗的荼蘼發愣,便喚道:“二奶奶,二奶奶?別站陰涼地里,咱們回罷。”
譚氏方才攏了攏袖子,扶著針兒慢慢走了回去。
話說香蘭乘了轎往魯家去,那轎子極大,小鵑隨她也坐在轎內,時不時幫她整整衣裳和首飾。如今春菱不在,香蘭又信重小鵑,房里的丫鬟們便隱隱以小鵑馬首是瞻,偏小鵑又是憊懶性子,除了每日給香蘭梳頭,凡事皆撒手不管的,虧得雪凝不愛惹事,靈清、靈素新來,畫扇年紀還小,故而小鵑也未招太多埋怨。
香蘭只閉了眼靠在軟墊上,忽覺轎子一停,前面有熙熙攘攘的聲音,不由睜開眼。小鵑立時乖覺道:“我去看。”說著便要下轎。香蘭一拉她袖子,道:“別跟猴兒似的,你這樣下去被人瞧見不好,讓桂圓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小鵑剛要掀簾子叫人,桂圓就到了,半彎著腰恭敬道:“前頭戴家的馬車把胡同堵了,要等他們過了才成。”
香蘭聽了便將簾子掀開一道縫,展眼一望,前頭果然堵了幾輛馬車,領頭有個騎馬的年輕公子,十六七歲年紀,錦衣華服,生得唇紅齒白,目若點漆,舉止輕佻,從頭看到腳,風流往下跑,從腳看到頭,風流往上流,真是好一個俊逸的小郎君兒。
桂圓順著香蘭目光一掃,立時道:“奶奶,您看的那位是戴家三公子戴蓉,他有個好生厲害的婆娘。”
香蘭看桂圓神神秘秘的模樣,不由笑了起來,問道:“你怎么知道的?”
桂圓忙打起精神道:“京里的人都知道,戴三奶奶抓花了戴三爺小妾的臉。”桂圓本鮮少在香蘭跟前露臉,香蘭打發他出去跑腿,也多是讓丫鬟吩咐,這廂聽問他話,連忙搜腸刮肚的想再說幾句,無奈當日是雙喜同幾個小廝說起這樁事,他只聽了一耳朵,如今便后悔當日沒多聽上幾句。他想了半天,方才說了一句道:“戴三公子曾經下帖子請大爺去吃酒,大爺沒搭理過他。”
香蘭點了點頭,把簾子放了下來,暗想道,戴家如今不過三流官宦之家,林錦樓瞧不上也尋常,眼瞧著這戴蓉就是個風流胚巴巴的給林錦樓送帖子,可知這也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轉念又想起林錦樓昨晚上那一身脂粉香,香蘭不由輕輕哼了一聲。
香蘭又等了一時,方才進了魯家,才下轎,便看見旁邊停了一輛馬車,仆婦們打著簾子,先從上頭跳下兩個丫鬟,小心翼翼扶著個年輕婦人下來,生得略有些高壯,瓜子臉,濃眉大眼,含著七分春威;一張大嘴,卻顯得十分嫵媚。此人正是戴家三奶奶焦氏。
焦氏只見個容貌甚美,氣度不俗的女子正看著她,看穿戴便已十分不凡,以為香蘭是哪個王孫貴胄家的內眷,連忙對香蘭點頭微笑。
香蘭也笑著點了點頭。
焦氏又轉過身,同那兩個丫鬟又扶出一位貴婦出來。但見此人頭戴五鳳朝陽大鳳釵,脖上明晃晃的盤龍金項圈,掛著碧玉鎖,穿著件洋紅銀絲團繡牡丹褙子,淺緋色雙喜臨門暗地織金褶裙,豐容靚飾奪人眼目,她一下車,周遭一干女子皆成了陪襯。焦氏恭恭敬敬喚道:“太太。”
那婦人手上搖著一柄白緞繡孔雀松樹紈扇,在懷里輕輕扇著,嘴角微微勾起,美目流盼間忽瞧見香蘭,頓時手上一頓,嘴角上的笑也跟著僵住了。
香蘭睜大了一雙明眸,這婦人不是別人,正是趙月嬋!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