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對,趙月嬋直是目瞪口呆。
她覺著自己是花了眼了,或是認錯了人。眼前這女子一身貴婦打扮,氣派十足,如同神仙妃子,竟然是…竟然是當年那個縮手縮腳任她打罵的小丫鬟陳香蘭?
可那張臉蛋分明沒錯。這樣的顏色,百里都難挑出個一來,讓人觀之難忘。如今她五官張開了,愈發的艷麗了。
香蘭心頭一陣狂跳,曹麗環和趙月嬋乃是她初入林家時的噩夢,前者早已殞命,后者也從她日子里消逝,可今日相逢,香蘭方才發覺趙月嬋在她心中頗留了些陰霾,讓她見到此人便心驚肉跳,避之不及。
小鵑也駭了一跳,伸手就抓緊了香蘭的袖子。
香蘭回過神,看見小鵑略帶驚慌的臉色,反倒鎮定下來。是了,趙月嬋已同林錦樓和離,從此不是林家大奶奶,自己也再不必看她臉色,又何必怕她來著?想到這一層,香蘭笑了起來,挺直了腰和頸,略微矜持的對趙月嬋點頭致意,接著便將臉扭到另一側去了。
焦氏小聲道:“這人誰啊?瞧著眼生。”
魯家有個婆子道:“不知道,她是跟著金陵林家的來的,許是林家大爺的內眷?”
趙月嬋臉色變了變。
忽聽垂花門處又一陣喧嘩,有個清脆的女聲傳來道:“你們笨手笨腳的,讓夫君過來扶我。”
接著又有人笑道:“喲,表妹,都當了娘的人了還這樣大脾氣。也就奕飛這樣的謙謙君子。換二一個人都不受你這小姑奶奶性子。”
香蘭恍惚間聽到“奕飛”兩字。猛回頭往垂花門處看,門口停了一輛馬車,有個頎長的身影正背對著門口站著,是她萬萬都不會錯認的宋柯,還有一人,比宋柯高壯魁梧些,穿一身銀灰孔雀藍的華服,一面說話一面往內院里瞧。目光跟她相撞,帶著些意味深長,忽然對她展顏一笑。正是林錦樓。
林錦樓越過香蘭又瞧見了趙月嬋,不由一怔,趙月嬋驟然捏緊了扇柄,卻見林錦樓又漫不經心的移開目光,仿佛沒瞧見她這人似的。
趙月嬋不由面色雪白。
從馬車簾子里伸出一只戴著赤金雙喜戒指的手,微微撩開簾子,鄭靜嫻看見林錦樓,不由“撲哧”笑了起來。親熱道:“我還當誰呢,一口一個‘表妹’的在這兒認親。原來還真的是表哥。大表哥,聽說你近來升官又發財,有什么好事兒可要想著我們家宋郎。”
林錦樓哈哈笑了起來,宋柯臉上仍掛著和煦的笑,對林錦樓拱手道:“這是內人故意埋汰我,取笑來著,鷹揚兄可不要當真。”
林錦樓在宋柯肩上拍了一記,含笑道:“都是親戚,有好事自然是緊著自家人,無論表妹說不說,都理應如此的,奕飛又何必這樣客氣。”
宋柯只笑了笑,并不說話,鄭靜嫻已從車里伸了手出來,宋柯只得將她扶出了馬車。
鄭靜嫻頭上綰了個極簡的婦人髻,綴著翠鈿、珠花、福字金簪兒,不見滴珠步搖等繁瑣裝扮,身上穿了簇新的三廂領袖秋香色盤金五色團花刺繡襖兒,下頭是一條水紅妝緞裙兒,腰間緊緊束著一條長穗宮絳,腳上竟蹬著一雙緞面小靴。她本就潑辣高挑,這一打扮又新巧又時興,更添三分英氣,十分生彩,一時之間比那些比她生得好的小姐奶奶們更搶風頭。
林錦樓余光瞥見香蘭轉身欲走,便對鄭靜嫻道:“正巧,哥哥今日帶了小嫂子來,引見你們認識認識。”言罷側過身,對香蘭招手道:“你過來。”
香蘭瞬間臉色煞白,想裝聽不見,只聽林錦樓在她背后揚聲道:“說你呢,爺讓你過來!”不容置疑。
小鵑回過頭,見林錦樓面色陰寒了,嚇得去拽香蘭的袖子,小聲道:“奶奶,大爺叫您呢......那個,那個好漢不吃眼前虧…”
香蘭勉強轉過身,低著頭,慢慢的蹭了過去。她撩起眼皮,宋柯正站在林錦樓身邊,穿著墨綠緙絲的緞子直綴,腰間束著簇新的八寶鑲螺鈿寶石的腰帶,頭上只束巾,未戴冠,英俊儒雅的臉上掛著淡淡的笑,是香蘭熟悉的模樣,卻又有些陌生。他身邊站著鄭靜嫻,氣勢凌人,玫瑰花一樣鮮艷耀眼。
待香蘭走進了些,宋柯臉上的笑意便淡了,漸漸地,嘴角如同凍住了一般,整張臉便肅起來,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香蘭。
林錦樓瞥了宋柯一眼,仿佛沒瞧見他臉色似的,拉著香蘭的胳膊,將她拉到近前,笑得春風得意,對鄭靜嫻道:“這是你小嫂子,她膽兒小,沒怎么出過門,待會兒你多看顧著些,可別讓她給旁人欺負了。”
鄭靜嫻看了香蘭一眼,不由一怔,顯是認出了她,飛快的看了宋柯一眼,見丈夫有些失魂落魄的,不由皺了眉,面上仍堆著笑,對林錦樓意有所指道:“瞧表哥說的,這么寶貝她怎么還帶出來?合該放屋里頭藏嚴了,甭叫別人看見,怎么反倒讓我護著她?”
林錦樓笑了:“誰不知道顯國公家的鄭小姐是脂粉堆里的英雄,賽得過當年穆桂英,巾幗不讓須眉的角色,不托你看著托誰看著?”
鄭靜嫻白了林錦樓一眼道:“大表哥,您這是夸我還是損我呢?說得我跟母老虎似的。”
這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宋柯始終不曾說話。香蘭只低著頭盯著腰上系著的絲絳,覺著此刻分外難堪難熬。她微微往上看,便瞧見宋柯放在身側的手已攥成了拳,微微泛白。她鼓足勇氣抬起頭,宋柯正緊緊盯著她,秀長的雙眼目光閃動,情緒莫名。
林錦樓笑道:“從小你就是個野丫頭。如今是不是母老虎這要問奕飛。可我們家小香蘭膽子可是極小的。你可別嚇著她。”頓了頓道:“你們家的大哥兒沒抱來?我還沒瞧過那孩子,聽說是個俊小子。”
宋柯方才開口道:“孩子年紀還小,見不得風,便留在家中了。鷹揚兄周到,送的表禮已經收著了。去年我妹子出嫁,鷹揚兄還特地備了禮,小弟在此謝過。”說著又拱手道謝,再不看香蘭一眼。
鄭靜嫻滿口里笑道:“宋郎就是這個客氣的性兒。如今他在翰林院里出息著呢,好些折子都從他手里頭過,上峰贊過他不止一兩次了,有意提他一提。”驕傲之色溢于言表。
宋柯臉色泛紅,顯是覺著難為情,低聲對鄭靜嫻道:“夫人…”意為讓鄭靜嫻少說兩句。他在翰林院固然有幾分風光,可哪里及得上林錦樓這等手握實權的,如今一提,反倒讓他覺著難堪。
鄭靜嫻笑道:“你又羞什么,好就是好。爹爹還贊你好幾遭呢。”
林錦樓含笑道:“這當文官兒的可比我們這等舞槍弄棒的來得強,圣上歷來重文輕武。奕飛年少有為,壽姐兒,你可找了個好夫君。”“壽姐兒”是鄭靜嫻乳名,小時她體弱多病,韋氏唯恐她命不長,這才取了個“壽”字,寓意延年益壽。如今這乳名讓林錦樓喚出來,倒是十足的透著親近了。
這話也正說在鄭靜嫻心坎上,她不由用袖子掩著口笑了兩聲,眼睛溜過去看了香蘭一眼,間或又看了一眼,心中頗有些不是滋味。陳香蘭同宋柯之間的事她最清楚不過,但隔了這么遠的路,又隔了這樣長的時間,陳香蘭這人早就讓她扔到腦后去了,只留下個模糊的影兒。
可今日忽然間撞上,昔日里那模糊的影兒驟然鮮亮起來。這陳香蘭當真絕色,不光是臉,渾身上下透出的氣度都讓人瞧著心折,又冷又淡又靜,人如其名,就好似一朵清幽的蘭花,不食人間煙火。讓她不自覺生出兩分嫉妒之心。
鄭靜嫻似笑非笑對林錦樓道:“這小嫂子比先前你那個嵐姨娘生得美,比那個原先妖里妖氣的嫂子也強百倍,大表哥還是好眼光。”
林錦樓只笑著對宋柯道:“瞧瞧,好一張甜嘴,我剛夸她找了個好老公,她就這樣夸起我來了。”
宋柯聽了林錦樓這話卻忽然笑了,盯著林錦樓的臉,淡淡道:“她說得是這個理兒,鷹揚兄果真好眼光。”
林錦樓在宋柯的肩上拍了拍,彎著嘴角笑道:“依我說,還是你更有眼光,壽姐兒這樣的媳婦兒,你小子是燒了高香才娶著的。”
鄭靜嫻聽了這話,臉色微微發紅,含著十分情意的看了宋柯一眼,用袖子掩著口輕笑了兩聲。
香蘭只低首斂眉在一旁站著,聽著這三人意有所指的互相恭維,仿佛不存在一般。
當下來了新客,宋家的馬車不好一直堵著門,林錦樓和宋柯便到前頭去了,香蘭同鄭靜嫻回到院內。鄭靜嫻的丫鬟悅兒和小鵑連忙上去扶各自主人。
林東紈身邊的大丫鬟秋葉滿面堆笑,去扶香蘭一只胳膊,口中道:“大姑奶奶前頭待客走不開,一聽說是姨奶奶到了,特地讓我過來接。”引著她們往園子里去。
走了一陣,小鵑忽聽香蘭用極輕極輕的聲音嘆了一句:“這樣就好,如今他身上系的是嶄新的八寶腰帶,再也不用同先前似的,腰帶洗得發白,上頭丟了粒瑪瑙都舍不得花銀子配上,用不值錢的絳紋石替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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