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蘩蹙眉,她這會兒看不懂他。
“私提人犯,濫用私刑,甚至殺人取命,有滅口之嫌,主謀之嫌,搶盜之嫌,欺君之嫌,一樁樁有得數。到底什么罪,要請皇上定奪。”余求喝道,“來人!將獨孤棠拿下,送交刑司大牢,嚴密看管,任何人不得探視!”
“等一下!”羅揚站了起來,當然不能眼睜睜看舅子被問罪,“記錄也可以是偽造的,可有我大弟手印?”
“律法規定,只要有兩名以上的人證,就可當即拿人。獨孤少帥為我周立下漢馬功勞,我當然不希望他真犯了這幾條大罪,然而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不可視法為無物,必須將人暫時關押。若是清白,自然很快就會釋放。肅公,與其讓人以為你徇私枉法,不如盡快找證據證明他的清白為好。”余求揮手,金刀衛立刻將獨孤棠那桌包圍。
“不必興師動眾,我自己會走。”獨孤棠拔身直立,神情冷傲之極,但目光落在采蘩面上時,竟淡淡含笑。
他在安慰自己。采蘩咬著牙,卻一點不想領他的情,拍桌而起。
“喲,我知道童姑娘擔心自己的心上人,不過可別掀了桌子,狼狽了地,也狼狽了你,叫人看笑話。”沈珍珍譏諷,終于可以看采蘩挫敗。
采蘩不理,只走到兩面貴賓席的中間,朝對余求,“方才余相說,只要有兩名以上的人證,就可當即拿人。確否?”
余求道不錯。
“那好。趁今日這么多大人在場,我也要說一案,請大家作主。”這一世她不會讓沈珍珍得逞。沈珍珍想讓她入地獄,她一定也會拉沈珍珍一起。
“采蘩!”一直冷靜的獨孤棠神情終于破冰。
采蘩望著他,也回他淡淡一笑。他,天之驕子。因她,被無恥小人陷害,身懷絕技,卻讓普通刀衛困在其中。如蛟龍擱淺灘。
她眼睛微濕,那么多人中,只看得到他而已,“獨孤棠。只要我一天不做回自己,就一天不能堂堂正正與小人惡人較量。你明白吧?”
“要是現在嗎?”獨孤棠呼吸綿長而深。
“大概。”采蘩含淚而淡笑,“不然,我實在沒辦法。看你在大牢里而有人洋洋得意。我想,如此做的話,至少我陪你。她陪我。誰也不會寂寞。”
獨孤棠扶額,呵呵笑道,“采蘩,我頭疼,但又實在不得不愉快。也好,一次全說清,省得這回過了。再來折騰一回。”
采蘩切一聲,“也許說清楚了,你我的緣分也盡了。但是,獨孤棠——”一吸氣,想收眼淚,卻從眼角劃落一滴,她笑著擦過,“今生能與你相知,幸也。”
“別自說自話,今生還長著呢,可不止到相知為止,還有相守。老了,想聽你嘮叨。你性子冷淡,不知道變成了老太婆,會不會古道熱腸,比我能多管閑事?”獨孤棠的眼里也沒有其他人。那頑固的姑娘,他拿她沒轍,唯有愛她寵她。“說吧,你爹你師父看著呢,我——寸步不離。”
沈珍珍瞪著眼,仿佛知道采蘩要做什么,覺得這是自取滅亡,又覺得心里無比惶恐不安,不禁喊道,“不,你不敢!”
“東葛夫人,你說我不敢什么?”采蘩側過臉去看沈珍珍。獨孤棠已從眼里消失,但她知道他在,永遠都會在。“不敢說出我曾是你的婢女?還是不敢說出我其實是逃奴?”
嘩然聲大噪,眾人驚呆了。他們的認知里,童采蘩是南陳童氏千金,隨使團而來,家中富裕,造得一手好紙。但婢女?逃奴?到底怎么回事呢?
而在這些人里,向琚的目光卻迷惘。只要采蘩一天不認,她的過去就越會糾纏她不放。而她以童大小姐結交的人越多,有朝一日,她身份曝露,這些人就會成為她最大的反對者。他篤定,她會走投無路,孤立無援,而獨孤棠自身的麻煩事就不少,余氏與獨孤氏的矛盾日益加深,余求出手鏟除是遲早的事。因此,最后能救她的,只有自己。他從來盤盤算得精準,卻不料她竟然承認了一切。沖動?還是預謀?一如她常帶給他的驚艷一般,他著迷,但也看不透猜不著。
沈珍珍死死瞪著采蘩,然后哈一聲,笑面竟有些狂,“小賤人,你終于承認了!哈哈!哈哈哈!我以為還要花不少工夫才能逼得你走投無路!”高看她了!
轉頭就對余求道,“義父,這位童大小姐其實是我沈家奴婢,因和她爹偷盜我家財物,被押送官府,判了流放燼地,誰知在流放途中逃走。我夫君因為認出她來,也曾幾次三番求證,皆被她編造謊言而否認——”
“余相,我要告沈氏!”采蘩堅定的聲音卻蓋過了沈珍珍。
沈珍珍僵住。她不能相信,自己居然被反告。
“我告她栽贓誣陷,買通官府,殺人滅口。我爹和我從未偷過沈家財物,但沈氏因東葛青云要娶我為妾而心生嫉妒,嫁禍我父女二人。缺乏證據之下,以重金買通主審官員,將我們判放流刑。半途我爹被官差打殺,我親耳聽到官差說沈氏給了他們銀子,要他們殺我父女滅口。冤屈深似海,我不得不逃離北周,卻一直在等待申冤的機會。請余相將沈氏關押,查個水落石出。”一天到晚只想把別人弄進牢里的沈珍珍,風水輪流,也得讓其嘗嘗大牢的滋味。前世之怨,今世之冤,終于到了結之時。
余求沒想到事情會急轉直下,但他也是老奸巨猾,徇私都理直氣壯,“獨孤棠是官員,犯了公法,我是丞相,抓他不用狀紙。但你要告我女兒,一要狀紙,二要兩名人證。我看你第一條就符合不了,要么你當場找人寫或自己寫都行。”
沈珍珍回過神來,一想自己有余求撐腰就安了心,假笑道,“義父難為童姑娘了,她斗大的字識一籮筐而已,如何寫得了狀紙?就看哪個大人愿意相信她的無稽之談幫她寫了。”
誰敢?
“雖然只認得一籮筐,應該足夠了,請備筆墨紙硯。”身后多數是余求黨或兩面倒的墻頭草,獨孤棠讓金刀衛圍了,貴賓們則冷眼旁觀得多。然而獨自面對著北周官場最有權勢的人,采蘩的冷和靜如一枝傲雪寒梅,芳香沁人。
就連余求都不能拒絕她的要求,令人拿來文房四寶。
兩個婢女張紙,采蘩蘸墨提筆,毫不猶豫,停頓都無,再押上自己的手印。多年了,她從恨毒沈珍珍到自省己身,將案子想了無數遍,早已鑿刻在心。
余求接過一看,想不到此女不但會寫字,還寫了一手好字。再讀狀紙,行文流暢,不顯啰嗦又處處提點到位,讓人感覺冤情重大,不能無視。他瞥了沈珍珍一眼,心里卻不由信了采蘩所言。但他不會幫采蘩,不為別的,就為面子。
冷冷道聲狀紙可收,他問,“兩名人證,本相知你定會算自己一個,那還有一個呢?”
“我。”
采蘩望向獨孤棠。事發突然,并未和他通過氣,但他雖身陷樁樁大罪的控訴中,毫不在意自身,卻密切注意她的事,仍能默契如此,令她感動不已。
“你?”余求不知兩人淵源始末,只當他濫竽充數,“獨孤棠,她雖與你約婚,但并不是這樣就能當人證的。我知你有救人之心,但你自身難保,不要多出一樁偽證的罪了吧。”
“官差商量殺人滅口之時,我正在場。”獨孤棠沉穩說道,“他們身上攜帶一個信封,是東葛夫人親筆書信和賄賂銀票,也在我手里。”
沈珍珍已經不知道這是今日第幾回驚了,臉色煞白,“你…你胡說!我根本沒有給那兩個官差寫過信!”寫了,但傳信的心腹丫頭親眼看官差燒了那封信的。
采蘩也是頭回聽說信的事,但她歷經大起大落,可以做到泰山崩于前而不動容,更何況這是有利于自己的證言。
“東葛夫人,你怎么知道是兩名官差?我和童姑娘自始自終沒有提過。”淺灘的蛟龍對付小人仍游刃有余。
沈珍珍覺得頭頂壓山,全身掛了鐵一樣,都快被壓垮了,“我…她被流放之后,我打聽到的,這有什么不對?”
到這兒沒必要再多說,獨孤棠一笑了之。
“獨孤棠,你既然說有信在手,拿出來讓本相看看。”余求卻追之不放。
“余相真會說笑,如此重要之物我怎能隨身帶著?自然是放在十分安全之處,由我最信任的人保管。”獨孤棠覺得余求多問了,“余相還是先關押重要人犯,等開堂審案時,證物也會呈上。”
“義父,采蘩已親口承認她是我的婢女,又是官府逃奴,她這樣的身份如何能指我有罪?應該將她立刻捉拿才是。”此時沈珍珍的偽面搖搖欲墜,人人聽得出她的陰狠。
“采蘩姑娘若是被你冤枉入罪,之前所有的罪狀就要重理,即便她是奴婢,也能求個公道。一旦查出她所說的均屬實,東葛夫人只要擔心自己就行了。”雖然一片混亂,羅揚已見其中契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