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揚見余求猶豫,心計上來就拱手告辭,“余相,今日是您認義女的好日子,但兩案涉到朝廷重臣和您的義女,我覺得還是盡快上報皇上為好。身為朝中監察長官,我責無旁貸,這就進宮與皇上商議該由誰來負責此案審理。”你有你的張良計,我有我的過墻梯。
余求本想拖延一時,至少他可幫沈氏打點一下,所以羅揚這么說讓他心里很不痛快。但若流露出不滿,之前的大義凜然就可笑了。他很清楚沈珍珍可能真陷害了這個叫采蘩的女子,但說實話,大戶之家這種主殺仆的事太多了,是可以問罪,可也沒幾個能上公堂的,多私底下給錢了事。然而沈珍珍可能會比較麻煩,因為現在被人鬧出來了,而對方曾為奴,但這會兒有南陳童氏罩著,要無聲無息地處置掉很棘手。
羅揚看了看獨孤棠,給他一個安心的表情,“余相,雖然有些委屈了東葛夫人,但童姑娘有狀紙有人證,按例要先拘押。如您所說,只要查明無辜,很快就會無罪開釋。”加在他大弟身上的恥辱,如今還給那個自以為是的老者,真是爽氣。
他一副在等的模樣,余求唯有一法,“即便是我親女兒,我也不會徇私枉法。不過,童姑娘自認是逃奴,案情明朗之前,她又未必是冤枉的,因此我提議也將她一并關押。肅公,你說呢?”
羅揚還未說話,采蘩的聲音響起。
“刑司大牢,我愿陪東葛夫人坐一遭。”她知道余求不會讓自己獨善其身,“我爹已慘遭沈氏毒手,即便受點委屈,也要討回天理公道。
今日本是沈珍珍認為最該高興的一天。攀上朝廷最貴的人物,又能借他的力量問難獨孤棠。將采蘩小賤人重新踩到腳底。然而,她卻怎么也料不到這會兒自己居然要進大牢了。
從天上落地,撞得她哪里還能擺假臉,完全掉了貴夫人的虛榮,神情真慌,“義父,賤人冤枉我,明明是她和她爹偷我家的錢,此案由浙州府尹大人親理,她和她爹都畫了押認了供。如何冤枉得了?我多的是人證還有物證可證明她有罪,怎能因她信口開河而關押我?我不去大牢,那種地方我一刻都待不了的。義父!”她這輩子沒想過會有這么一天。東葛傻了,也頂多覺得不能炫耀自己是官夫人了而已。
余求皺眉,何嘗不知大牢之臟穢,但采蘩清冽如雪,那般堅韌無畏。反襯得沈珍珍心虛怯懦,便有些不悅。他以前看她挺能干又不失溫婉,是個有腦子的美婦人,故而想法設法弄到手,卻不料這時候和別的無知婦人沒兩樣,一點傲性都無。當眾讓他幫她,真是不知所謂。
于是,他沉了臉。“沈氏。”不叫女兒了,“你既堅定自己無錯,不必擔心旁的,委屈也只是暫時。”
沈珍珍讓那聲沈氏喚得心中一凜,如從頭被澆了一盆冰水。頓時清醒。她真是急昏了頭,這時無論如何不能讓余求沒面子。必須忍耐,再暗地動作。
她咬咬牙,硬生生轉了臉色,“謝義父教誨,女兒自小嬌生慣養,因而有些慌張。女兒問心無愧,不怕惡人誣陷,愿與之對薄公堂。”
余求點了點頭,對沈珍珍能及時轉過彎來而肅面緩和,“我認你為女兒,皆因你堅強柔婉。只要你是無辜的,沒人敢問你的罪。”到底還是霸橫了一句。
余求招手,上來一名屬官,吩咐道,“將三人送至刑司大牢,因尚未定案,不可隨意對待,更不得擅自刑求。
屬官道記住了。
眾人皆知這聲囑咐主要是怕沈氏受刑。采蘩和獨孤棠對換一眼,心意相通,都覺搭福。
獨孤棠往前一踏步,眾刀衛齊刷刷拔出刀來,沒見過也聽過他率一支先鋒軍萬夫難擋的事跡,這個少帥的名頭真是浴血奮戰掙來的。所以他一動,氣勢迫人,讓他們不自禁亮兵器。
羅揚好笑,“這時候反抗豈非告訴別人心虛?你們不用那么緊張,我愿為大弟作保,他絕對會乖乖讓你們押入大牢的。”
而獨孤棠對那些亮刃視若無睹,似乎信步,卻堅定不移,走向了同樣讓刀衛包圍的采蘩。
采蘩雙眸晶亮,對獨孤棠伸出手來。
刀如林,氣煞森森,在兩人面前變成了襯托的春林月華,紛紛為之讓開路。于是,手手相握,并肩而立,一切從容。
“獨孤棠。”采蘩心思敏躍,“我今日來此,特意打扮了一番,還喜氣吧?”
獨孤棠打量。霞粉云錦流風袖,繡一幅紅鹿踏雪。云髻垂柳一雙蝴蝶簪,振翅欲展。比起在座掛金戴玉的夫人小姐,她的裝扮輕巧靈秀,且恰到好處。
“確實美矣。”他笑。
“進了大牢要換囚衣,這么好看的袍子可惜了。你若愿意,再用它一用,如何?趁著滿堂賓客,其中有你的姐夫,也有你不少部屬同僚。”她笑。
“哦?怎么個用法?”獨孤棠抬眉。便是他,也未必跟得上這姑娘的心思。
“拜高堂,拜天地,夫妻對拜,成親用。”采蘩緊緊握攏獨孤棠的手,眸晶亮。
獨孤棠目放異彩,“借假喜成真喜?不用定國公坐高堂?”
“你別光顧著高興,想清楚了便知道這全是我自己的私心。萬一我――”看他目光灼灼,采蘩決定虛晃過去,“你再娶,那也是續弦。我以獨孤棠之妻入土,黃泉地府必定太平等投胎,不再生事。”她曾想自己死而復生,是不是在閻羅殿里大鬧了一場的關系。
獨孤棠高興地笑出聲來,神情飛揚得意,仿佛能逼退刀光,什么也不多說,轉頭就對羅揚說道,“姐夫,請為我和采蘩主婚,再當高堂受拜。”
在場的多看過別人拜堂成親,但如此突如其來,而且馬上就要被押進大牢,生死難料的兩人,攪了余相認女的局,卻還要借現成的酒宴賓客來成親,簡直聞所未聞。然而,本來坐立難安想走的這些人,就此又不想走了。
沈珍珍眼睛都瞪紅了。她本意是想棒打鴛鴦,毀掉采蘩,現在不但看不到對方凄慘,居然還讓她羨慕得要死。明明都要坐大牢了,明明都會受刑受審磨難開始,為何還能展露歡顏?
她不知道,眼紅是因為她從沒有遇到過真正想要去愛,或者真正愛她的人。她的婚姻,她的人生,都是算計過來的。看似光鮮無比,卻只是水中影霧中花罷了。
“又主婚又當高堂,于禮不合。”羅揚非常喜歡這一對,因此也想讓這場成親合了禮法,“可否請余相或在場的客人出來一位,為兩人主婚?”
余求當然不肯出面,像他這樣只貪年輕貌美刺激的男人也完全體會不出其中的情深,“荒謬!此女即便無罪,也是奴婢出身,怎能為貴族妻室?”
但獨孤棠天地不怕,“奴婢可贖身,且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再者,此刻我與采蘩皆要入囚,身份等同。要娶她的是我,我愿便可。”意思是別人就不要挑三揀四了,一點關系沒有。
余求冷哼一聲,“你自貶身價,別人卻是奈何不得。但看有沒有人同你一般,不在意門當戶對,只憑一股年少無知的沖動。”
客人們多看余求臉色,他黑了面放了話,他們只有安靜。
這讓沈珍珍心里剛略微好過了些,卻見一人從貴賓席間站起,正是南陳副使大人張翼。
“我愿為大公子和童姑娘主婚,不知是否合乎禮法?”他一摸銀胡,眸中沉笑。
羅揚爽朗笑道,“說起來童姑娘是南陳人,大弟是北周人,兩國聯姻,你主婚我高堂,那是再合適不過了。”
采蘩沒料到張翼在這節骨眼上再幫自己,不禁感激,屈膝行禮,“謝張大人。”
張翼點頭,“我是看在你師父的面上,自認算得上你同行的長輩。”
造紙顯人心,他從采蘩的造藝中看到與艷麗容貌不相符的高潔品性,不信她是小偷。至于身份,他也不在乎,名匠中有多少出自寒門,但他們制作的卻是無價寶,連帶自己也價值斐然。采蘩是一塊寶石,只要細心雕琢,假以時日,必能綻放光華。
“這個…排場是有了,情勢不容悠哉著來,我就直接進入正題了。”張翼朗聲道,“良辰吉時,新人進喜堂,八方來祝。一拜天地――”
獨孤棠悄言,“真是很直接,合我心意。”
采蘩抿唇掩笑,但拽他轉身朝向樓臺的星月之空,跪地長拜。
“二拜高堂――”
金刀衛早就不自覺讓開了路,使兩人可以面對笑瞇瞇端坐席間的羅揚,拜過了他。
“夫妻交拜――”
沒有雙喜字,沒有紅燭燈,沒有鑼鼓震天和喜氣洋洋的人群。相反,刀氣煞人,心鬼如魅,殺機,危機,重重裹來。但兩人的心從未如此堅定且歡快過,仿佛讓明光照得亮堂堂。一旦成為夫妻,就是一體了,再苦再難兩人一道承受,生死之間必將對方考慮在內。而如果沒了另一半,生亦何歡,死亦何苦。他罪,己罪也。己罪,他罪也。但無罪,便兩人無罪。
拜過天地,采蘩和獨孤棠再復牽手,十指交纏,并肩往樓外走去。身后金刀衛反而顯得誠惶誠恐,亦步亦趨,不敢攪渾了那片無言的激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