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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1章 心如白雪,造紙銷金

  誰都想到了這個結果,誰又都沒想到這個結果。贏的人不得意,輸的人不傷心,但他們這些看的人見識了一場精彩絕倫的造紙術。撇開勝負之爭,就能發現無論是西騁還是采蘩,都展現了所學的精髓,出色非常。

  皇帝要回宮了,他臨行前突然問采蘩,“童姑娘,你雖沒贏,但朕給個獎賞你,如何?”也算是他偏心的賠禮吧。如果不是他將時限縮短了一個時辰,她應該能完成十張左伯紙。

  “皇上當真?”跪送的采蘩抬頭,眼睛一亮。

  “說吧,你要何賞賜?”皇帝本不會對這個俗麗麗的姑娘好奇,但經過這次,刮目相看,因此很好奇她想要什么東西。

  “請皇上為我師父左恒造衣冠冢,賜御匠封號,并親書碑文,給我師父身為左伯后人的至上榮光。”采蘩說完,緊伏地面不起。

  “左大匠的身后事啊。”皇帝想起丹大人的折子來,“你別跪了,是朕忙忘了,其實應該早下旨的。好,朕答應你,明日就辦此事。聽說左大匠教你造紙才數月,你之前可會造紙?”

  “看過,但不曾動過手。”采蘩如實答道。

  “左大匠數月就能教出造左伯紙的徒弟來,可見他的造紙術是何等精湛。如此當世巨匠,是朕輕忽怠慢了他。”皇帝感慨。

  “師父一向感激皇上的知遇之恩。”即便清冷如采蘩,有時候也得說應酬話。

  “此時想起他所造之烏云,朕用了一枚后,將另兩枚收進庫房,視若珍寶。因他手腳不便,而造紙全看手上功夫,朕也不好讓他多造些。如今這兩枚烏云也無后繼了。”皇帝突發奇想,“童姑娘,你既能造左伯紙,可會造你師父的烏云?”

  “不曾造過。不過,等師父的身后事辦了,小女子可以一試。”提醒皇帝別忘正事。

  “朕算看出來了,你棄藤紙而造左伯紙,是為了你師父身后之名吧。”當初童氏家主上書請他旨意,說她至孝,原來不是空洞詞。“若朕沒來呢?”

  “小女子會向相國大人請求。”確實就是為了師父之名。

  皇帝哈哈大笑,“好!好一個尊師重道的好徒弟。童氏采蘩,朕除了要給左大匠風光大葬。還要賞你大匠之稱,紙官署或御紙坊隨你挑一個常駐,允你發揚左氏造紙術,可收徒立門。”

  那豈不是真成了旁門左道?采蘩搖頭,“謝皇上厚愛。但大匠之稱實不敢當,能造出左伯紙,全是我師父的傳授。小女子學紙時日尚短,自己的基礎功還不扎實,更遑論收徒了。”至于紙官署和御紙坊之間,很好選。“師父是紙官署的大匠,小女子也出入慣了那里。若皇上允準,小女子想常去跟丹大人和各位大匠繼續學習造紙術。”

  “朕怎能不允?好。就照你說的吧。”皇帝因她謙和的態度更多欣賞了幾分,“朕等著有朝一日能將你造的紙收藏如珍,如同你師父的烏云一樣。”

  “謝皇上。”采蘩謹首。

  皇帝走了,也帶走了那僅有一張的完成了的左伯紙。

  秋相巴巴看著遠去的帝輦,對采蘩道。“童姑娘,不知你何時能將其余的完成?”

  采蘩不懂。“其余的什么?”

  “左伯紙啊!”另有一位名畫師急問。

  采蘩淡淡一笑,“謹遵師囑,左伯紙中有左氏造紙秘技,不能隨意流傳出去,因此今后我恐怕不會在外造左伯紙了。而比試事關師父身后名,我才全力一拼。其實,能造出左伯紙來,我也驚訝。”她之前都是敗一半過一半。

  “我出五金一枚,訂百枚數。童姑娘,我并非造紙之人,不會探究左氏秘技,請只管放心。”能在左伯紙上潑墨,那位名畫師不惜一擲千金。

  “抱歉,師命難違。”采蘩卻不動心,對了然的秋相微微頷首,轉身回到丹大人那兒。那么多盯著她的眼睛中,肯定有一雙眼屬于東葛青云,但她神情自若,連找他都懶。

  丹大人摸著胡子,欣慰笑道,“雖然知道你不會讓我失望,卻不知竟以如此的方式,了不起啊,很期待你會給紙官署帶來怎樣一番新景象。”

  但于良異常沉默,一聲不吭,突然低頭往外悶走。

  “師兄?”采蘩拉著姬鑰跟上,以為于良心里不舒服,因為師父沒有把那個不像秘訣的秘訣教給他,“師父不是不傳給你,一來是當時你睡熟了,二來想讓我等適當――”

  “師妹。”于良又頓然停步,“我終于明白了師父有多了不起。就像你說的,他是最出色的大紙匠。他能收我為徒,我相信自己一定也不差的。所以我想,只要努力,將來必有所成,也無愧于師父。”原來不是嫉妒吃醋,而是有自信了。

  “師兄自有過人之處。”好比一根筋到底,十頭牛都拉不回來;好比他有很多奇思妙想,都是從老百姓日常生活出發。今日集中在這里的人要看紙的十全十美,但那樣的紙卻走不進每戶人家。

  于良捏著拳頭,咧平了嘴,憨直一樂。同時,他想起來自己帶著小學匠們,連忙招呼他們回署,儼然一副長兄的模樣。小學匠們也似乎都挺喜歡于良,圍著他說個不停,對造出左伯紙的采蘩反而不怎么敢靠近。

  “姐姐,回家了。”姬鑰一面高興采蘩揚眉吐氣,一面暗中留意東葛青云,權衡之下,還是趕緊離開得好。

  采蘩應了。然而剛上車,就有一穿北周官服的小吏急匆匆跑來送名帖。名帖是東葛青云的,說欣賞她的才情,正好明日有個游湖泛舟宴,請她一定賞面出席。

  姬鑰見采蘩收了帖子,不由皺眉,“姐姐何必答應去?他明日必會追問舊事,你一昧不承認恐怕也難招架,不如拒而不見。難道他還能找上門來不成?”

  “我既已不怕他,就不怕見他。他就算對從前的事窮追猛打,我也沒什么難招架,只要小心應付,說不定還能套出些對我有用的東西來。”知己知彼,才好。

  姬鑰回到自己屋里,怎么想都不能放心,決定再去勸采蘩回避。誰知到了她的院子,丫頭們告訴他,采蘩今晚要宿在工坊小院,且讓人勿擾。他奇怪比試都完了,她為何還像前些日子那樣將自己關入工坊中,于是前往看究竟。院門已下拴,敲門又無人應,他繞到后面,借梓峰的肩膀趴上墻頭,卻為眼前所見的景象一愣。

  采蘩穿著收袖扎腰的灰布裙,一頭青絲用方巾固在腦后,雙手握竹簾,站在紙槽前做著兩個動作――抄紙和分離。眨眼功夫,濕紙絮就堆了手掌厚。但她不厭其煩,一遍又一遍重復它們。月掛長夜,濕紙干紙吸收每道銀光,映得她的手雪白臉雪白,連那身灰布裙都似雪色白衣。明明應該是枯燥單一的動作,她做來靈動非常,居然還曼妙秀美。

  姬鑰呆看著,此時月光下抄紙的女子,有沉靜又有張揚,有力量又有柔和,有節奏又有自在。

  “別瞧著挺好看的,小公子要是翻你姐姐的手掌,保準嚇得你哭。”缺一耳朵的腦袋冒出來,丁二擋住姬鑰的視線,“撐住的,就是老繭;撐不住的,就成了水泡;要是狂躁,那就破皮見血了。慘不忍睹。”

  “都說姐姐造紙有天賦,這兩日的比紙,我看她也似乎輕松得很,原來卻經過這樣一番苦練。”突然,姬鑰不想勸了。姐姐如此堅韌,他這個當弟弟的,萬萬不能小看了她。

  姬鑰和丁二各自哪來的回哪兒去。

  他們的出現消失沒有引起采蘩的半分注意,足足練夠一個時辰,她才進寢屋。全身累到癱軟,思緒卻仍活躍,她用只有自己耳朵能聽見的音量道――

  “…紙為金,金為心…心如雪,雪如紙…好紙,心雪也…”有些說得很不清楚,唯最后一句全了,“紙之心,人之心,如鏡如影。”

  采蘩領悟到,左伯紙研妙輝光,而左伯與世不爭,名聲仍然遠播。可見左伯紙為左伯的一面鏡子。想要造出左伯紙,不是麻和其他輔料的分例安排,也不是工序中三抄或砑光,而是心。造紙人的心。師父和歷代左家人對左伯紙鍥而不舍的追求,反而忽略了左伯造紙時的心。一種紙,想要仿像,照左伯的說法,就是要知道紙心匠心的出處。因此,從決定要讓左伯紙再現,她便在左伯生平事跡上下了很大的功夫。回康都一路,讀了關于他的很多正史野史記載。波瀾不驚,自得其樂,是由此找出的左伯紙心。

  用這樣的領悟,她造出了左伯紙。而在造左伯紙的過程中,她心中的怯懦卑微也一點點被洗滌。到最終。能直面東葛青云,卻再無所懼。

  原來,造紙還可塑人。

  迷迷糊糊要睡著的時候,她呢喃,“一路行來,跌打滾爬滿身污泥,狼狽也是,痛楚也是。誰想,如今我也能心如白雪造紙銷金。終有一日――”

  翻身,將話尾蓋去。

  (第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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