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黑的皮膚,仔細看也不是那么黑,更像麥穗兒的顏色,還特別細膩,稱得上十分漂亮。眼睛水靈靈,仔細看烏黑晶亮,有溫婉溫和的目光,稱得上漂亮十分。還有那酒渦,仔細看淺淺梨花痕,香甜醉人,稱得上非常漂亮。最后那身段兒,仔細看春柳搖芍,細細柔柔,稱得上漂亮非常。
麥小妹,不是麥小哥啊。
采蘩坐在百香坊后園的大石桌前,抱膝左盯右瞧。自己當初是怎么把麥子當成男子的呢?而且居然過了這么久都理所當然。
阿肆見狀,便對妹妹道,“我早就讓你不要做信差的活兒,成日里打扮成男子模樣,一點女兒家的樣子也沒有。”
麥子喝水,抬頭仰頸,沒有喉結,但動作很——男子,不嬌美,一氣喝夠,用袖子瀟灑擦嘴,那么瀟灑,“我要是穿女裝,老板也不會讓我當差。”
采蘩終于知道自己為何一直沒看出來。麥子長相其實宜男宜女,可以說斯文秀氣,但她的聲音微沉微啞,說話的語氣老成平穩,做事干脆,不拖泥帶水,行為十分。說真的,要不是遇到阿肆,她可能會一直識不破,直到——魏吳姬真有心思。
想到魏吳姬,采蘩看她一眼。從進到她家里,她和自己一樣,光盯著麥子瞧了,而且眼神哀怨。不能不哀怨,本來她看上的一個好男人,突然變成了好女人。問也多問,說也白說,這片芳心算是付諸流水了。
采蘩對著水杯,嘆了口氣。
麥子以為她氣自己騙她,內疚解釋,“采蘩小姐,麥子并非有意隱瞞,而是我們在信局見得第一面,我不能暴露自己是女兒身的事。怕老板知道趕我走。后來,一直不知道怎么開口,畢竟您那么信任我。但上回桃枝姑娘誤會我,我就覺得要說清楚。可酒宴那日您忙著招待客人。”
采蘩是為魏吳姬嘆氣,但聞麥子的話,奇怪道,“桃枝誤會你什么?”
麥子有些尷尬,“她她以為我對小姐存男女之情。”
“什么?”采蘩手里的杯子差點翻了,“這丫頭居然能有這樣的胡思亂想,我倆清清白白的。你就算是真男人。我也只把你當好友罷了。”
“確實容易誤會。”魏吳姬幽幽開口,一眼怨念,“麥小哥,我是說麥小妹你扮男人真是入木三分,連我這雙眼都被你完全騙過去,今日本想讓采蘩抓著你,我要向你求親的。”
噗——阿肆噴酒。
麥子呆了眼。
采蘩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她還想著怎么安慰,又怎么把這種事瞞去。免得大家今后見面不好意思,結果魏吳姬卻說出來了。
“也是,天下男人都一樣。哪里會有像麥小哥這般討人喜歡的老實男子呢。以后要是再遇到,定然也是個女扮男裝的。”魏吳姬說出來,反而心里想開了,其實本來也就是那么情思一縷,還好來得快散得也快,“麥小妹,你得教教姐姐,怎么將男子扮得那么像的?我是穿著書生袍,人還當我是女姬。”
麥子吶吶道,“我也沒什么方法。小時候就有很多人以為我是男孩子,可能天生不像姑娘家。吳姬夫人天生麗質,風韻萬千,容貌那么漂亮,所以扮不得書生。還有采蘩小姐也是美若桃花。其實是我羨慕你們。”
采蘩笑,“別羨慕我。羨慕吳姬姐姐可以。我這張臉叫禍水妖艷,俗不可耐,天生的,我跟你一樣,煩不勝煩。”
魏吳姬看看采蘩,又看看小麥,“既然你倆這么謙虛,我也不好太得意。我吧,寡婦相,克夫薄命,也是天生的。”
三人齊笑。誤會也好,隱瞞也好,相思也好,全在一笑間,化成風去。也正是這三副天生無奈的相貌,讓她們竟成了一生的好姐妹,即便將來天涯一方,都不曾忘記彼此。
阿肆見她們說說笑笑得差不多了,放下酒壇,開口道,“麥子,信局那邊我幫你辭了工,若是這次信件送得無差,你就不必再去了。”
麥子一驚,“大哥怎能自作主張?我喜歡到處跑啊。送信雖然辛苦,可是——”
“我知道,你之所以做這份差事全是因為我。我一年回不到一次家,你若是送信,咱們兄妹倆就能多見幾次。”阿肆是個沉默的男人,不喜歡多說,今天不知是否這新酒有勁道,他話也多了起來,“爹娘死得早,我也年紀小,不知道怎么帶你,就想多幫你賺嫁妝,將來讓你到夫家不會讓人瞧不起。可我除了把力氣,也沒別的本事,就拜碼頭跟著蟒老大混了,他干啥我跟著干啥,就算一年到頭不著家,銀子給得多。你又特別乖巧,從來不吵不鬧,我在外很放心。”
采蘩淡淡問一句,“阿肆,你要去干什么驚天動地的事,現在就開始交待遺言了?”
噗——魏吳姬噴酒。
麥子面色慘青。
采蘩繼續冷,“蟒老大給你多少安家費?夠麥子嫁人不受欺負么?要我說,有個很有力氣的大哥,要比嫁妝銀子好使。”
“為啥?”阿肆好學好問。
“相公要是欺負麥子,麥子可以回娘家跟你告狀,你過去一拳頭把人打趴下,她公婆都得倒過來伺候她。”簡單,銀子要給強權讓道。
魏吳姬抹凈嘴,“說得不錯。阿肆兄弟,要命的事,銀子給再多也不能去做,妹子重要。”
麥子很嚴肅,“大哥,你要去干什么驚天動地的事?”
阿肆張半天嘴,突然嘿了一聲,“采蘩姑娘,我沒說遺言啊。”
“你說不是就不是吧。”采蘩瞇眼猜猜,“要不就是——”
“我不跑船了。”阿肆決定還是長話短說。
麥子眼睛一亮,馬上又垂了眸。雖然她希望兄長能在家多待些時候,但更希望他可以去做喜歡的事。不跑船了,那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采蘩在此時比麥子直接些,問道,“蟒老大放人么?”
“就是因著老大不再行船,所以我也回家來了。”阿肆喝了一大口酒,“姑娘可能不知道。北周東境一直在增兵。老大家在云澤湖,船穿梁,再入北周,可達北齊。再返還南陳,一條線可作四國買賣,但如今北周與北齊邊關緊張,水線越來越難走。再加上大嫂鎮日想娘家,老大干脆決定舉家搬遷。今日巨闕才抵岸,在找到合適的屋之前,老大會暫時在老丈人家住一段時日。”
北周邊境增兵要攻打北齊了。很快。
采蘩心中凜冽,“還好咱們在南陳,不至于攪進兩國的紛爭里去。”
“老大卻說,北周如今勢大力強,現在攻打北齊,今后一定會打南陳,只恐怕安穩不了多少時日,不過能和家人在一起。就算多待一天都好。”阿肆轉述蟒花的話,“而我既然回來了,就不想麥子再去做信差。尤其天下這么亂。”
魏吳姬很關心這樣的消息,“想不到這么快又要打仗了,才太平幾年哪。”
“只要四國不統,多半會一直打下去。而且,南陳攻打北齊拿下淮南也沒多久,若不是皇上體恤百姓,如今打下北齊的,說不定就是南陳了。”突然,采蘩覺著自己該想得長遠些,不能以為冠上一個姓。逃離故土,就可以安逸享樂。這場戰爭一旦開始,便不會停。不管是北周還是南陳,都將處于劇烈的動蕩不安中。
魏吳姬意味深長地看采蘩一眼,“想不到妹妹居然是個十分明白的人,倒讓姐姐又得高看你幾分了。”
“明白又如何?我們只是普通百姓。能做什么?”采蘩心里隱隱感覺魏吳姬不只是賣酒的老板娘,但裝作不知。
“妹妹錯了,你可不是普通百姓,而是童家長女,能做的,多呢。”
魏吳姬這話一出,仿佛在采蘩身上重重敲了一錘。她睜大眼睛,呼吸不穩,好似思緒中有什么扯碎了,又有什么鉆了出來。她——能做的多嗎?
魏吳姬看著她,微微一笑,“妹妹別小瞧了自己。”
這句話,獨孤棠也對她說過。
麥子最普通,此刻只在意兄長回家的事,“大哥,你不跑船,我又辭了信局的差事,今后我們靠什么生活?”
阿肆咕嘟咕嘟大口酒,“我這些年存了些錢,暫時不用擔心。要么做個小買賣,要么我再找活干就是了,還有的是力氣。”
采蘩見狀,心里轉過念頭,“阿肆,我瞧你功夫不錯,請你給我當衛士如何?平時就跟我進出,沒事可以休息。至于麥子,她四處走慣了的人,而且又能干,你別拘著她。我也給她找份事情做,不必太操勞的那種。”她早就中意兩人的品性。
阿肆答應得十分痛快,“行,等我跟老大說一聲,他保準高興。麥子的事,只要她不跑遠路,我就隨她了。”
麥子確實是個閑不住的姑娘,連忙先謝了采蘩,也應下幫她。
魏吳姬切道,“瞧瞧,才叫了幾日的童采蘩,多會做買賣,我還沒來得及,兩人都讓你搶去了。”
采蘩一本正色,“姐姐,能干人當然要先下手為強,況且我剛叫了童采蘩,得趕緊找人來幫襯墊高,不然怕當不了幾日就摔下來了。”
坊里的伙計找來,說姬三公子要走了,正找采蘩。
采蘩和麥家兄妹說定再會面的日子,這才繼續“應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