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周延公有些陰險的暗示下,蘇暉第一次發現做善事原來是一件很讓人滿足的事情。看著在自己一手張羅下搭建起來的簡易粥棚,還有端著稀粥吸溜吸溜喝粥的災民們臉上幸福滿足的表情,蘇暉甚至在這一刻覺得自己就是個下凡的菩薩,救萬民于水深火熱之中。
其實災民們很容易滿足,雖然每人每天只要有兩碗稀粥果腹足矣,對于已經餓的走不動路的他們來說這已經是很幸福的事情了。并且聽欽差周大人說粥棚會一直持續到明年開春的時候,到時候不管是回自己的老家還是留在平安縣,都會由官府提供糧食種子和農具。這個消息就更讓人振奮了,北漢現在多的就是荒地,只要有種子有農具,再趕上好時節,一年就能翻身。
周大人還說明年的賦稅要在原來的基礎上下調一半,雖然不是全免,但是這已經是北漢建國以來最大的一次善政了。百姓們如何能不高興?他們的要求其實很低,只要能填飽肚子就行,若是還能略有盈余他們就能高興的睡不著覺,種地種的就是一個踏實,沒人會奢求靠土里刨食大富大貴。
三百守備軍,不,是二百九十幾名守備軍士兵和縣衙里的差役們都被蘇暉組織起來,在縣城西北的空地上開始搭建簡易的住房。不要求十分的結實厚重,只要能遮風擋雨就好。只要挨過了這個能凍死人的冬天,到了春暖花開的時候大地一解凍,草苗在黃色的土地上頑強的掙扎出星星點點綠色的時候,災民們的希望就來了。
今年冬天的這場大雪對旱情的緩解來說有很大的作用,只要春天來之前再下一場雪,明年開春撒下去的種子過不了幾天秧苗就能齊刷刷的從土里鉆出來。喝著熱乎的稀粥,每個人都開始憧憬明年的好日子快點來臨。
周延公知道的是自北漢立國初期,在冊的百姓一共有二十七萬九千一百余戶,而到了嘉豐元年孝帝登基的時候,在冊的居民還剩下不足二十萬戶。二十年的時間,百姓們非但沒有繁衍的更多,反而減少了四分之一。而他不知道的是,若是沒有劉凌這些年鎮守邊關,按照正常的歷史軌跡到了現在北漢只剩下三萬五千戶。
即便是這樣,減少了七萬多戶居民的北漢已經遍地的荒地,雜草成了大地上的主旋律。而居民的減少更是造成了北漢現在已經無兵可征的窘迫局面,能參軍的適齡男人們基本上都在軍隊里了。北漢建國二十年來軍隊中的士兵還有一大半是建國初期就已經參軍的,從乾佑十五年往后基本上再也沒有新兵入伍。
這次大周入侵之戰的后遺癥就是,北漢的軍隊數量減少了近三萬,壇州玉州應州幾個州府加在一起才勉強招收了不足一萬五千新兵,大部分還都是老人和孩子。即便是這樣,百姓們參軍的目的也無非是能求得一頓飽飯吃。
照這樣下去,即便忠王領兵再有才能,只怕十年之后他也要面對無兵可帶的窘迫境地。周延公慶幸的是,自己不但遇到了一個有識人之明的劉凌,更遇到一位知人善用的明主。他相信只要孝帝陛下和忠王兩個人盡心盡力,再加上多一些自己這樣的為官者,北漢用不了六七年就能真正的發展起來。
周延公沒有去驛館休息,而是直接到了平安縣的縣衙大堂。讓蘇暉把平安縣平日里的文件拿出來,然后如實的匯報一下平安縣這兩年的真實情況。知道自己的命運掌握在周延公手里,蘇暉回答的還算中規中矩沒有多少謊話,只不過在餓死多少百姓這樣的問題上打了些馬虎眼,少報了七成的人數。
這些賬本,文案之類的東西蘇暉已經荒廢很久了,看到這些年的文件居然還能勉強湊出來,連他自己都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數年不過問政務的蘇暉,實在想不到自己那個上不了臺面的師爺居然還能執著的幫他完成自己該做的事。
這讓他心里有點小感動,打算著回去之后將叫謝煥然的師爺工錢再加兩成。那個窮酸文人據說還是江南謝家的人,只是怎么看他都沒有點名門望族的風范。在蘇暉眼里,江南王家,謝家,那是數一數二的世家大戶,隨便出來一個人都是人中龍鳳的望族,謝煥然,這個人怎么看都不想是世家走出來的人。
不過這個人能力很強,雖然自己不怎么待見他,但是為了讓縣衙基本上維持下去,這些年還真是多虧謝煥然的默默無聞了。
而以蘇暉的本事,安定兩千多災民絕對是癡人說夢。若是沒有謝煥然,只怕他早就露出馬腳來了。可是周延公是什么人?本自以為表現不錯的蘇暉在他眼里,不過是個廢物而已。經過自己的觀察,周延公發現蘇暉手下那個斯斯文文的師爺到是個人才。
因為蘇暉的貪得無厭和一毛不拔,平安縣糧倉中的存糧還算充足。這些糧食供應本地災民堅持到明年開春應該是沒有什么問題,只是需要解決的則是優質的糧食種子。周延公本來想和蘇暉商量一下,后來干脆直接去找謝煥然。
就在蘇暉無所事事的跟在周延公屁股后面點頭哈腰的時候,他府里的管家神秘兮兮的從后面拉著他。蘇暉本能的瞪了老管家一眼,隨即抬手就要打,又意識到欽差大人就在前面不遠處,他只得恨恨的問:“沒看見老爺我在賠著欽差大人視察嗎!有什么事非得現在跑來添亂?!”
老管家蘇中委屈的低下頭,低聲對蘇暉說了一句讓后者幾乎幸福昏厥過去的話。
“太原蘇家來人了,要見老爺。”
蘇暉一把揪住蘇中的胸前衣襟,低聲嘶吼的問道:“你再說一遍!”
已經五十幾歲的蘇中頗顯老態,被自家老爺的大手揪的有些喘不上來氣。他支支吾吾的說道:“就在欽差大人進城不久,一輛馬車就到了府門前。據來人說是從太原蘇家來的,他還說自己是大學士蘇秀府上的管家,叫蘇懷。”
蘇暉一瞬間就有些頭暈,先是欽差進城暗示自己只要把陛下交代下來的差事辦好,說不定飛黃騰達指日可待。緊接著根本就不曾有過聯系的太原蘇家找上門來,來人還是大學士蘇秀的府里管家,好事果然成雙成對的來啊。
蘇暉盡力讓自己穩定下來情緒,然后迅速的撇了一眼周延公所在的位置,見欽差大人正在低著頭聽自己的師爺謝煥然說著什么,并沒有注意這里,他深深的吸了口氣之后告訴自己一定要冷靜。
讓蘇中趕緊回去好好的伺候著來自太原府的同宗,他整理了一下措辭后走到周延公身后。周延公正在詢問謝煥然什么樣的農作物相對較快的成熟用以緩解災情,看看是不是用能力籌集一批種子來明年開春的時候發給災民們。
蘇暉清了清嗓子,諂媚的笑著說道:“大人,城西災民安置的地方出了些小問題,下官…是不是應該去看看?”
他的語氣很謙恭,在他面前的周延公好像不只是欽差大人,更像是他的親祖宗。不過話雖然這么說,周延公和太原來的親親祖宗相比,還是要稍微低一個檔次的。蘇暉不是笨蛋,他知道欽差這個身份是臨時的,給自己的承諾也不一定就能成為現實。而太原蘇家不一樣,如今大學士蘇秀在軍機處那是數一數二的紅人,若是巴結好了太原蘇家的話那比巴結周延公還要有意義的多。
正在和謝煥然討論農業上的問題,周延公根本就不在意蘇暉這個什么都不懂的縣令是不是需要陪在自己身邊。他大度的揮了揮手說道:“民無小事,衣食住行皆是民生。住房的問題不可馬虎,你速去解決吧。”
蘇暉趕緊施禮告罪,然后舍棄了轎子不坐牽過一匹馬,認了七八次馬鐙才好不容易爬上去,在親信的護持下直奔自己的宅子。
此時端坐在蘇府客廳中用茶的正是大學士蘇秀府上的老管家蘇懷,這個人已經鞍前馬后的跟隨了蘇秀二十年。若是他自己愿意的話,蘇秀早就安排他出去做了一方的郡守。只是他似乎對于蘇家有著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忠心,寧愿在蘇府做一輩子管家也不愿意到地方做一任土皇帝。
也正是因為這樣,蘇秀對他極其的信任。
平安縣這樣的窮鄉僻壤找不出什么好茶來,沏出來的茶水味道也遠不如加了鹽巴和香料煮出來的茶湯香醇。習慣了喝煮茶的蘇懷或許是因為心情不錯,對這種水面上還漂著茶葉梗子的碎茶居然一點也不挑剔,并且喝的津津有味。
聽見門外一陣騷亂,緊接著就是一聲因為激動而有些嘶啞顫音的聲音從門外傳進來。從說話的口氣蘇懷就能猜到,來人一定是這次自己從太原府趕過來特意要見的那位蘇家遠支的族人。
蘇懷之所以心情不錯,是因為他沒有來晚。他很慶幸自己沒有半路上偷懶多休息一會兒,不然遲到一天或許真就趕不上欽差大人的腳步了。
蘇暉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一進門就先行了一個晚輩參見長輩的大禮。這讓蘇懷心里越發的舒暢起來,他破例走過去攙扶起這個自己平日里或許連正眼都不會瞧一眼的“后輩”小子,越看越喜歡。
“你就是蘇暉?”
蘇懷笑意盎然的問道。
“晚輩就是,不知道族叔駕臨,請族叔贖罪。”
不理會蘇暉的馬屁,蘇懷笑著說道:“剛才我已經看了你的族譜,沒錯,你們平安縣蘇家正是太原蘇家遷出來的一支,論輩分你叫我一聲族叔也不冤枉,我應你一生也算不上占了你的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