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延公嘆了口氣,人已經殺了,他這個欽差大人并沒有出言阻止,這件事如果傳到太原府去的話別說他自己,就是對王爺都會有一定的影響。可是周延公并不后悔自己沒有阻止王小牛的命令,反而有一種報復后的快感。
那個守備軍士兵歪斜著軟到在城墻上,他的兩只手抓著刺破了自己咽喉的箭桿,似乎想將阻止自己呼吸的東西拔出來,可惜,他只是徒勞的抬起了雙手而已。他沒有想到自己的幾句話會招惹來殺身之禍,如果他知道下面的人真的敢下殺手的話,他寧愿收回自己的話收回自己射出去的羽箭,哪怕是匍匐在那災民的腳下親吻他骯臟的腳趾頭也愿意。
可惜的是,一切都沒有如果。
盛唐時期能工巧匠們改造了隋朝南征陳國時候設計制作的騎弓,現在北漢騎兵裝備的就是這種歷經幾代人改進過的殺人利器。隋朝南征陳國的時候集結全國的工匠歷時幾年打造出了一批適合騎兵使用的弓箭,唐朝時期這種殺人利器的射程被極大的提高了。
六七十步的距離,就連厚重的皮甲都能洞穿,連薄鐵葉的鎧甲都能撕裂,更何況軟弱的肉體。
王讀被城外那些騎兵們身上爆發出來的殺氣嚇壞了,他從來沒有感受過這種冷冽的能凍住心跳的殺氣。在這一刻,他忽然發現死亡距離自己如此之近。看著平日里孝敬自己最多的手下被人一箭射死,他卻連呵斥殺人者的勇氣都沒有。
“濫殺無辜,死不足惜!”
王小牛狠狠的罵了一句,隨即將手里的橫刀揚起,指著王讀吼道:“阻攔欽差大人進城,你已經犯了死罪!最后警告你一句,再不開門下一個瞄準的就是你!”
王讀被他的話嚇的一縮脖子,他甚至錯覺在王小牛舉起橫刀的時候一支利箭已經插進了自己的咽喉中。下意識的伸手捂住脖子,觸手冰涼。
“開…開城門去!”
王讀用力的踹了一腳自己身邊已經嚇傻了的守備軍,他從自己手下人身上的反應就能得知自己現在是什么樣子。顫抖的軀體里隱藏的是一顆畏懼死亡的心,在他看來沒人能做到死亡來臨之前還無動于衷。
城墻上百余名守備軍士兵石像一般站立著,他們的手里也握著弓箭,可是這一刻誰都沒有想到過用自己的武器為死去的袍澤報仇,他們甚至連自己手里殺人的武器都握不住了。當的一聲,有人先反應過來,丟下手里的弓箭跑下城頭,呼喝著自己的同伴趕緊把城門大打開。
看著他們的齷齪樣子,王小牛恨恨的低聲罵道:“這副孫子樣,要是周兵打過來只怕他們城門開的更快!”
周延公被王小牛的話嚇了一跳,這句話一點兒也不假。看看這些守備軍的樣子,真要是周兵在壇州沒有被王爺擊敗的話,二十萬周軍往北鋪天蓋地的殺過來,到時候只怕如平安縣這樣的縣城連反抗的勇氣都沒有。
一想到壇州之戰如果失敗的后果,周延公就感到背脊上一陣陣的發涼。自己在西夏時候的遭遇已經充分證明了王爺說的弱國無邦交的話,自己到了西夏后被安置在一所十分簡陋的驛站中,到了五天之后他所接觸到的西夏方面最高級別的官員竟然只是那個驛站的驛丞!
雖然不知道因為什么緣故嵬名曩霄改變了主意并且親自接待了自己,但是從嵬名曩霄臉上充斥著自信的驕傲,還有語氣中不可遮擋的霸氣,周延公都感覺到一種屈辱。雖然他并沒有答應嵬名曩霄的一切提議,可是自己的抗爭在對方的雄厚實力面前顯得那么無力。而面對著平安縣城上的守備軍,他感覺到的不是屈辱,而是一種類似于心死的絕望。
這樣的國度,若是沒有對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忠王劉凌,若是沒有那個雄才大略卻無法大展拳腳的孝帝陛下,他會留戀嗎?
吱呀呀的聲音中,破敗的城門被人緩緩的拉開。以王讀為首的守城士兵都從城墻上跑了下來,顫抖著在城門口跪倒了一片。只不過一支箭而已,就擊碎了他們看起來飛揚跋扈的傲慢,從而逼發出來他們身體里懦弱。
“下官…下官平安縣縣丞王讀,參見欽差大人。”
王讀深深的把頭低了下去,他的樣子就好像一只把頭扎進沙子里的鴕鳥。肥碩的屁股高高的翹著,可是沒有人因為他滑稽的樣子而感覺到可笑。周延公見城門大開,揮揮手大聲說道:“鄉親們!大家跟我進城去!我叫周延公,是陛下派來專門賑災的欽差!陛下已經開恩命令所有的州府郡縣大開糧倉賑濟災民,我就是陛下派來給鄉親們發糧食的!”
迷茫的災民們抬起頭看著周延公,似乎對他的話并不怎么關注。甚至在他們看向周延公的視線里,還帶著一種讓人心酸的嘲笑。周延公知道災民們顧忌什么,或者說他們根本就不相信他所說的話。
周延公將圣旨展開,在馬上對著災民展示了一周后大聲說道:“鄉親們,這是陛下親自所寫的圣旨!在陛下的眼里,你們都是大漢最忠實的子民,現在你們受了災,陛下的心里十分的沉痛!圣旨里寫的清清楚楚,陛下命令各縣都要大開糧倉賑濟災民!我就是陛下派來督促地方開倉派糧的,請大家相信我!”
人群沉悶了片刻,隨即爆發出一陣山呼海嘯般的歡呼。
“陛下萬歲!”
“陛下沒有忘記我們!”
“陛下心里裝著咱們老百姓呢!”
人潮涌動,災民們都往前擠,都想看一看周延公手里的圣旨。雖然他們大部分都不識字,即便是識字的也看不到圣旨里寫的是什么,但是他們都從那明黃色的卷軸上看到了生存下去的希望,近在咫尺。
周延公大聲的喊著:“鄉親們!鄉親們不要亂!按秩序進城,我保證很快大家就能吃到一頓熱乎飯!我周延公用自己的項上人頭擔保,只要大家進了城每個人都有飯吃!”
王小牛也跟著大喊:“鄉親們,不要亂,按秩序進城然后在空地上集合,周大人進城之后立刻就會安排開倉放糧!”
在周延公和王小牛的指揮下,災民們沒有哄亂,而是秩序井然的走進了平安縣城。在兩個同村老鄉的幫助下,那個女人抬著自己丈夫的尸體走在隊伍的最前面。她一邊走,一邊低著頭看著自己丈夫的臉說:“你睜開眼睛看看吧,萬歲沒有拋棄咱們,萬歲派了周大人來救咱們了,我們帶你一起去看糧食,一起去看。”
災民們走到一半的時候,聞訊趕來的平安縣令蘇暉氣喘吁吁的跑到了城門口。一邊跑他一邊整理著自己已經跑歪了的官帽,沖到城門口的時候他看著魚貫而入的災民顯然愣了一下,不過隨即快步迎著周延公跑了過來。
“下官平安縣令蘇暉,參加欽差大人。”
從報信的手下那里蘇暉已經知道欽差大人到了城門外,并且還下令射殺了一名不帶眼的守備軍士兵。對于名義上自己手下的死,他心里一點兒都不介意。雖然平安縣三百守備軍的士兵都是城里富戶的子弟,而且都是給他送足了錢才混進來的,可是在蘇暉看來自己拿了錢辦了事之后雙方已經兩清了,誰也不欠誰的。
對于死一個無足輕重的小紈绔子弟來說,他更擔心的是自己頭頂上烏紗帽保不住。雖然他一直標榜自己是太原蘇家的人,不過卻是一支已經被疏遠到幾乎脫離了同宗的遠脈。平安縣這個蘇家一脈中最有成就的就是他蘇暉了,還是他爹足足湊齊了一千兩白花花的銀子從慶州郡守大人那里買來的。
平日里他總是以太原蘇家的人自居,只是他心里比誰都明白,自己和太原蘇家已經相去了十萬八千里,或許這輩子都不會有所交集。在他眼里,太原蘇家中那個高高在上的大學士蘇秀是那樣的巍峨高聳,連仰視他都沒有資格。
眼前的欽差大人是他這輩子見過最大的官了,如果把欽差伺候好了自己說不定就能更進一步,從七品的縣令他早就做夠了,平安縣就這么大一點,能摟的錢也不多,上任十年不也才剛把買官用的銀子收回來嗎。平安縣太小了,小到擁有幾十貫銅錢的人家就算是富戶了。
唯一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富戶已經被他十年來連續不斷的壓榨搞的妻離子散,可是除了強占來一千五百畝田地和一所大宅子,他到手的銀子并不多。再加上這些年往高處打點的花銷,十年縣令居然只攢下了不足兩千兩銀子,說出去都丟人。
若是能巴結好了欽差大人,把自己調到慶州去,那就前途無量了。
所以,跪在周延公面前的蘇暉緊張的要命,一身的汗水。
“蘇大人請起吧。”
周延公在鳳寧縣的時候就對這個蘇暉有所了解,到了平安縣之后更是失望透頂。朝廷用這樣的人做地方官,百姓們不受苦才怪!
周延公并沒有下馬,而是用馬鞭一指正在按秩序的進程的災民說道:“本官奉圣旨巡察六州,督促地方官員開倉放糧賑濟災民,還需要蘇大人多多的配合啊,如此我也好向陛下交差。”
開倉放糧?
蘇暉以為自己聽錯了,朝廷管那些災民做什么?不是說糧倉里的儲備都是用來應付大遼歲貢的嗎?
只是他不敢質疑周延公的話,蘇暉不住的點頭道:“一切憑大人吩咐,下官莫敢不從。“
周延公微笑道:“如此甚好,這樣吧,蘇大人這就去安排人手在空地上搭建粥棚,每人每日兩餐稀粥,最起碼讓災民們熬過這個冬天。另外還需調集一些人手搭建供災民們居住的房屋,有吃有住,等來年春暖花開的時候災民們才又力氣下田干活。”
周延公掃了一眼蘇暉額頭上的汗水,從馬背上俯下身子低聲說道:“蘇大人要是做的好,本官也好如實稟明陛下知道啊,對不?”
蘇暉身子一僵,隨即磕頭如搗蒜:“謝大人栽培,謝大人栽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