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是陷入病態狂熱的皇帝,另一面是即將無家可歸的百姓,沈默想起一首歌道:‘左右都不是,為難了自己。’迫于無奈之下,他只有用出這招稍顯無賴的‘以彼之矛、攻彼之盾’,既然你說這里風水最好,那我就說有問題,反正風水一道,從來都是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但有一點沈默可以確定——只要有爭議存在,皇帝再昏聵,也不可能答應動工的。因為這個年代的人,是最講究堪輿的,尤其是事關國運的龍脈啊,風水呀什么的,更是壓倒一切的頭等大事。
在北京城里動土,本就是個犯忌諱的事兒,所以沈默相信,哪怕自己胡扯一頓,也會引起很多人的不安,從而讓這事兒生出變數。更何況,身為唐順之的薪火傳人,沈默于《左》一道也有不淺的造詣,至少蒙人是足夠了。
但是,他絕對不會在這里講。面對著王金的追問,沈默正色道:“真人說笑了,這里人多嘴雜,怎是講機密的地方呢?”
王金仍不死心道:“那咱們單獨談談。”
“也不必了。”沈默淡淡一笑道:“我回去后,便馬上給皇上上本闡明此事,之后如何決斷皆聽圣裁,真人不必擔心。”
王金這才發現,這個和言細語的沈大人,比那牙尖嘴利的海瑞還難搞,用他們老家話說,就是‘蔫壞蔫壞’的,把你的好事兒攪黃了,還讓你有火發不出來。
這下在沒定論之前,誰也不敢再開工了。眼看著天都黑了,官差們紛紛打起了退堂鼓。王思齊小聲對王金道:“仙師,今兒橫豎就這樣了,待明日稟明皇上后,再作計較吧?”
王金心有不甘,但也知道事不可為,郁悶的一甩拂塵,對沈默稽首道:“沈大人,咱們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改日在圣上面前討教您的高招…”
“隨時奉陪…”沈默笑瞇瞇的還禮道。
“走…”王金憤懣的轉身往轎子走去。此時天都黑了,地上到處是瓦礫,王思齊和周德符趕緊提醒道:“仙師當…”‘心’字還沒說出口,便見王金一腳踩在一片瓦上,撲騰摔倒在地上。
王周二人并一眾小道士急忙上前,扶起摔得直叫喚的王仙師,將他塞進轎子里,灰頭土臉的溜走了。
“呸!”朝著他們離去的方向,海瑞狠狠啐一口道:“一群魑魅魍魎!”
“剛峰兄消消氣。”沈默輕聲道:“這京城之內,象這樣骯臟的事情層出不窮,依著生氣還不把人氣死?”
海瑞還要說什么,但見胡同里的居民涌了過來,便住了嘴。
“要不是二位大人搭救…”那去求援的白發老者,上前深深作揖道:“我們今天就真的家破人亡了…”他身后的百姓一頭,雖然天黑看不清表情,但沈默想,一定是滿臉的悲憤吧。
“窮家破口的,也沒什么能謝謝大人的,”老者便顫巍巍的跪在地上,叩首道:“讓我們給二位大人磕個頭吧…”
“使不得,使不得…”海瑞連忙去扶老者,可卻攔不住其他的百姓跪下。
“大家快起來,”沈默感覺臉上一陣陣發燒,側身想躲過,但四面八方都是下跪的百姓,他轉向哪兒都沒用,只好面紅耳赤道:“你們這一跪,我們受不起啊,是朝廷沒把事情做好,才讓你們遭此一劫,應該是我們代朝廷向你們賠禮才是。”說著深深一躬道:“要是再不起來,我也跪下了。”竟真的作勢要跪。
那老者連忙道:“大家都起來吧,可不能讓大人跪咱們呀。”眾人這才都站起來說話。
沈默請他們放心,自己會一直關注此事,無論最后是拆還是不拆,都不會讓他們吃虧的。得了沈大人的承諾,大家心下安定許多,才意識到已經過了飯點,紛紛請他去家里吃飯。
“不了不了,”沈默婉拒道:“家里已經做了飯,等著我回去吃呢。”
眾人依然堅持,還是那老者出來道:“行了行了,家里都冷鍋冷灶的,請大人還不知要餓多久,大人也不差咱們這頓飯,有這份心意就好了…”
“是極。”沈默點頭笑道:“老伯說得是極。”便對海瑞道:“剛峰兄,咱們走吧。”海瑞點點頭,兩人便朝眾人告辭。臨別時,那老漢小聲問道:“大人為咱們和妖道結下梁子,他們會不會報復啊。”
“報復?”海瑞面無表情道:“我也沒跟他們算完呢…”
見那老漢一臉錯愕,沈默笑笑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老人家不必擔心,邪不勝正嘛。”
老漢聞言使勁點頭道:“對,邪不勝正!”說著一臉感慨道:“老漢我今年六十八,見過劉謹、見過嚴世蕃,他們不都倒臺了嗎?可就是都把老百姓禍害慘了…”卻又聲音低低道:“但愿這次,還能看到這些妖道完蛋…”
“不會等太久的。”沈默微微一笑,自信道:“相信我說的話,這回他們是兔子尾巴長不了。”
“當然相信了。”老漢展顏笑道:“俺等著那一天呢,到時候二位大人可要來咱們這里,喝一杯慶功酒哇!”
“一定,一定。”沈默和海瑞一起拱手,跟老漢做下約定,揮手告別。
回到大街上,已是月上柳梢,華燈初綻,兩人并肩走了一段,海瑞擔心道:“大人是不是該趕緊面圣去,以免惡人先告狀。”
沈默搖頭笑笑道:“糊涂了不是,宮門這會兒早落鎖了,除非王大真人會穿墻術,不然他最早也得等到明天。”
“原來如此。”海瑞這層級的官員,跟皇宮扯不上一點關系,而且他又剛進京不久,自然不了解宮里的規矩。“那,大人明日一早就去,千萬別讓他們搶了先。”海瑞抱拳道:“下官家就在前面,胡同太窄,轎子都抬不進去的,舍下也沒有個坐處,就不請大人進去坐了。”
“唉,路過你家而不入。”沈默卻搖頭道:“老夫人會怪我的。”說著笑道:“我這里正好有些滋補品,正好去拜會老夫人。”那些東西是太監們孝敬的,但沈默估計要是說了,海瑞一準給扔掉。
聽他這樣說,海瑞只好道:“大人請。”
兩人便深一腳、淺一腳的進了胡同里,倒數第二個門,便是海瑞家。院門虛掩著,海瑞推門進去,大聲道:“母親,沈大人來看您了。”
見院子極小,沈默吩咐衛士們不必跟進,在胡同里候著。自己則快步進去,還沒走兩步,便穿過了院子,來到屋前。
這時海老夫人推門出來,一看果然是沈默,不由歡笑道:“這是哪陣風把大人吹來了?”
沈默笑道:“是南風,把小侄一陣吹回京,落地就先來拜見老夫人。”
“快快里面請。”老夫人依舊精神矍鑠,耳聰目明,開心笑道:“我說怎么老聽著喜鵲叫呢,果然是有貴人駕到。”
進了屋,沈默請海老夫人上座,然后退到堂中給她磕頭,這都是慣例了,所以老夫人也不謙讓了,但依然讓海瑞替自己還禮,給沈默也磕了頭。
海瑞又請渾家出來見過,沈默趕緊朝嫂夫人行禮,海老夫人呵呵笑道:“還要謝謝大人請的李太醫,讓我海家香火有續了…”原來經過三年的悉心調養之后,海瑞的妻子終于有了身孕。
“娘,還不一定是男是女呢。”海瑞見妻子臉紅了,不由小聲道。
“說說怕什么?”海老夫人滿不在乎道:“看過的大夫都說,這一胎準是小子。”見兒媳婦的頭快垂到胸口了,她才揮揮手道:“帶你媳婦下去吧,她如今是功臣了,咱得小心待著。”海瑞應一聲,扶著妻子下去。
沈默心說老夫人心腸忒好,可就是嘴上不饒人。但人家的家事,自己當然不好插言,只是一味的恭喜就好,把海老夫人哄得眉開眼笑。待海瑞出來,老夫人吩咐道:“你在這里陪大人說話,我去廚房把飯菜熱熱,再切些臘味,炒個雞蛋,沈大人不是外人,知道咱家就這個伙食。”
“老夫人是知道我的,”沈默笑瞇瞇道:“就好一口粗茶淡飯,整一桌山珍海味,我還享受不了。”
“險些忘記了,大人愛吃老身烙的菜餅,”海老夫人被哄高興了,笑呵呵的起身道:“稍待片刻,我這就去做。”
“不要麻煩了。”沈默趕緊道。
“不麻煩不麻煩。”海老夫人開心道:“大人能來吃飯,老身高興的不得了。”說完去廚房做飯去了。
老夫人一出去,房間里頓時靜下來,海瑞蹲在爐子邊燒水,沈默則打量著這間正屋,只見內里的陳設極為簡陋。火爐左邊有一椅,右邊有一幾一椅,除此之外,別無他物。墻上也沒有任何裝飾,墻皮還拖落的很厲害。
見沈默四處看,海瑞輕聲道:“四月接到任命,六月才進京,找到這房子已經八月了,本來要刷刷墻再掛幾幅字,但一想馬上就入冬了,還是保暖要緊,就等到明年開春再說。”
“這房子一年多少租金?”沈默問道:“在京里生活有困難嗎?”他估計以海瑞兩袖清風的做派,原先有官衙住著,家里還能生活。現在進了京,得自己花錢租房子,肯定會有些吃不消。
“一年八兩銀子,這還是找了好久才找到呢。”海瑞有些頭沉道:“一進京便覺著日子難過了,我這個五品官的年俸是三十兩,但朝廷總是發一部分紙鈔,每月拿到手里也就是二兩,除去房租連吃飯都不夠,還得kao老娘和渾家搖紡車補貼家用。”雖然從來不說,但他其實是把沈默當朋友的,不然萬萬不會說這些。
“都說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沈默不由搖頭道:“你倒好,當了八年父母光,還過得這樣叮當響。”
“不義之財,非吾有也。”海瑞卻淡淡道:“不能因為別人都kao貪贓而肥,我便認為貪贓是對的吧?”
“也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沈默尷尬的笑道“還有很多人,本身就家境殷實,不一定kao貪贓致富的。”
“我不否認有大人這樣的例外存在。”海瑞道:“但家境富裕的官兒未必不貪,甚至貪得更厲害,”說著嘆口氣道:“總是有一兩只白烏鴉,卻也不影響天下烏鴉一般黑。”
“唉,”沈默沒法和他爭了,嘆息一聲道:“貪腐乃亡國之禍呀,真不知該如何去解決。”
“還得kao嚴刑峻法!”在爐火映照下,海瑞的表情有些猙獰,只見他咬牙切齒道:“要我說,現在對貪官的處罰太松了,甚至等同虛設!大明朝無官不貪,這已經是婦孺皆知,但你看每年才有幾個官兒,因為貪腐被查辦?”說著他憤怒的一捶膝蓋道:“千中無一啊!這樣寬松的環境,當然讓人的貪念肆無忌憚,膽大的大貪、膽小的小貪,好好的大明國,就讓這幫蛀蟲噬空了!”
“有道是亂世用重典。”海瑞大聲接著道:“要肅貪成功,就得重拾太祖時的嚴刑峻法,貪污六七十兩銀子就可以判處死刑,抄沒的家產兩成歸舉報人,并把大貪污犯扒皮填草,懸在縣衙里,看哪個還有狗膽試!”
沈默這個汗呀,雖然海瑞都說了他是個例外,可他還是感覺背后嗖嗖進冷氣,心說好家伙,真要這樣一搞,那滿朝文武,全都成稻草人了。不由干笑道:“這法子未免有些躁進了。”
“事有輕重緩急。”海瑞卻正色道:“我大明現處在最危險的境地,若不施以重典、寬刑簡政、以救人心,恐怕真要國將不國了。”說著面色陰沉道:“但這些只是我在地方時的想法,自從成為京官之后,我的看法逐漸變了。”
“那就好,那就好…”沈默暗暗擦汗道,心說能放棄這危險的想法,真是再好不過了。誰知他高興的太早,又聽海瑞如金石般的聲音道:“如今我明白了天下混亂的禍根在什么地方。不先把禍根治好了,天下的貪官就會一批又一批,殺也殺不盡。”
沈默的心臟都快停止跳動了,他隱約能猜到海瑞的矛頭所向了,雖然自己對那個人從無敬畏,甚至也是一肚子的怨恨,但從沒敢對人表lou過絲毫。他相信,不光是自己,天下有識之士,沒有不怨恨那個人的,可誰也不敢說出來,反而還得搜腸刮肚的稱頌他、討好他,一絲一毫也不敢有所非議。
但現在,海瑞卻毫不客氣的指出了天下的癥結所在,道:“俗話說得好,上梁不正下梁歪,上頭是塊蘿卜、下邊就是屁,正因為有一個不務正業、不問民間疾苦、一味只知修玄享樂、寵信奸佞的皇帝,才大明朝奸臣當道,上行下效,無人以搜刮民膏為恥,無不以不務正業為榮;一群道士、佞臣…弄得朝堂上烏煙瘴氣,虎狼滿地。中央樞重之地尚且如此,地方上自然更加不堪!”說著目光炯炯的望向沈默道:“這道理我相信大人肯定懂;滿朝公卿也肯定懂!”
沈默被看得心慌意亂,這狀態幾乎從沒出現過,他只感覺自己的心跳過速、額頭上滲出汗珠,喉頭如火燒一般,一句話也說不出。
“大人不否認,就是承認了。”海瑞咄咄逼人道:“為什么滿朝公卿不進忠言,不讓皇上幡然悔悟!”
沈默這才回過神來,一摸額頭的冷汗,苦笑道:“誰敢說呀?還要命嗎?”說著嘆一聲道:“當今圣上剛愎果斷,說一不二,這二年來更是喜怒難測,誰敢稍有忤逆,輕則廷杖六十,重責充軍流放,今年一年就有十幾位官員蒙難,也別怨大家都不敢言語了。”
海瑞卻不服道:“我嘗聽百姓民謠唱道:‘嘉靖嘉靖,家家戶戶,干干凈凈”。老百姓這樣怨聲載道,我們為官的豈能獨善其身?”說著重重一嘆道:“難道為保身家性命,就全不問民間疾苦,任君父一錯再錯?這豈是為臣子、為父母官者該有的作為?”
一番話說得沈默面紅耳赤,多少年了,一直都是他教訓別人,但今天卻讓海瑞給削了,且還沒有一點脾氣。他這才知道,一個人說話的底氣,不止來自其官位出身,更來自他的思想和道德。至少在海瑞面前,自己是完敗的…——
分割——
馬上再寫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