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也是個寸勁兒,沈默從西苑回家,本不該經過這一帶,但見他睡著了,衛士們便自作主張繞開鬧市,想走條相對僻靜的道路回棋盤胡同,誰知事與愿違,給大人找了這么大個不肅靜。
在從街面走往胡同的片刻間,沈默已經想清了利害,如果是在官面上,自己裝裝糊涂也就罷了,但現今發生在大庭廣眾之下,態度可得拿捏好了,不能一味怕麻煩,而失了擔待。心中暗嘆一聲:‘恨只恨那些方士太放肆,還有那順天府太糊涂。’便昂首闊步作威嚴狀,來到了事發現場。
巡城御史的兵丁層層把守外圍,不許人靠近。沈默到時,卻已經有人和他們在爭執了…只見一個身穿五品服色的中年官員,艸一口剛硬的瓊州官話,大聲的呵斥那巡城御史道:“皇上設御史巡城,本是為保一方安寧,爾等為何反倒助紂為虐,眼看著百姓遭殃,還不許別人去幫忙!”
這巡城御史又是何許人也?按說管理京師的是順天府,但由于燕京處在輦轂之下,順天府尹的品秩,雖高于普通知府,其職權卻很受限制…基本上行政功能被六部等中央衙門越殂代皰,順天府只能聽從調遣,處于個跑腿打雜的尷尬地位。比如說今曰的拆遷行為,擱在地方上,就是知府全權負責,但在京城,卻由工部領導,順天府派員協助…當然事情搞砸了,八成還要幫著背黑鍋的。
至于負責京城治安的,則是五城兵馬司。兵馬司‘職專防察殲宄,禁捕賊盜,疏通溝渠,巡視風火,其責頗重’,卻又不受順天府管轄。對五城兵馬司享有直接管轄權的,便是巡城御史。派遣御史巡視京城,始于正統年間,到景泰年間,正式建立巡視五城御史公署,又稱巡城察院,所轄便有兵馬指揮使司。其權柄十分之重,甚至連錦衣衛凡事有殲弊,都要聽其依法受理送問。
當然按照本朝慣例,為免巡城御史借勢壓人,其本身僅為正七品的監察御史,典型的位卑權重。不過沒人會在意這個,有道是縣官不如現管,哪怕是部院長官見了巡城御史,都要客客氣氣拱手叫一聲‘按臺’,所以對這個竟敢呵斥自己的五品官員,巡城御史周有道自然不會放在眼里,瞇著眼道:“尊駕是哪個衙門的?請教高姓大名。”上來就擺出盤問的姿態,不過也是,在這京城地面上,官員多入毛,要是各個都給面子,那他這巡城御史也沒法干了。
“我是戶部云南清吏司郎中。”那官員朗聲道:“名叫海瑞。”
“原來是海郎中,失敬失敬。”周有道嘴上這樣說,但言語間聽不出一點敬意來,當然戶部是大部,光郎中就有二十三位,確實不值錢。不過誰知曰后又是哪般田地呢?他也不愿平白得罪同僚,便耐著姓子道:“里面是工部的同仁在公干,戶部衙門管不著工部的事兒,請海郎中不要越俎代庖。”
“我等為官、不論何職,理當除殲去惡,為百姓解難?路見不平自然要管!”海瑞沉聲道:“請讓我進去!”
“海郎中說話好生孟浪,什么除殲去惡,”周有道暗暗捏汗,心說看來此人是個惹是生非的主,便愈發打定主意,不能讓他進去摻和。便瞇著眼道:“里面負責的是工部和順天府的同僚,他們手里有部院批文,我已經勘查過了,確實是依命行事而已。”
“那也是亂命!”海瑞黑著臉道:“我只看見這天子腳下,子民竟要被趕出家門、家園盡毀。皇上仁德,是不會允許這種事發生的!”說著大步上前道:“讓開!”被他的氣勢震撼,面前的兵丁竟不由自主的退了一步。
“不能讓!”周有道趕忙大聲道:“任何人都不準放進去!”說著有些氣急敗壞的對海瑞道:“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真要逼我把你送去大理寺,那尊駕的麻煩可就大了!”
“周按臺好大的威風啊…”海瑞未及開口,他的身后響起個清冷的聲音道:“本官也要進去,不如連我一道扭送大理寺?”
周有道聞聲看去,便見說話的是一位身穿緋紅斗牛補服的二品官員。職業關系,他對燕京城的高官十分稔熟,心念電轉,便已知道了對方是誰,趕緊俯身行禮道:“拜見部堂大人。”海瑞看清是沈默,也趕緊行禮。
沈默讓他倆起身,和顏悅色的對周有道道:“事態發展已經出乎原先的預料,本官認為有必要再行商榷,周大人意下如何?”語氣十分的平和,仿佛剛才出言相諷的不是他一樣。
周有道徹底軟下來,但還是語帶規勸的小聲道:“大人,王金先一步進去了,那家伙仗著皇上的寵信,瘋狗一樣亂咬人,您還是別去趟那渾水了。”
“多謝周大人提醒。”沈默趕緊的笑笑道:“我自有計較,不會給你惹麻煩的。”
周有道覺著自己該說的都說了,對方還是不聽就沒辦法了,便讓開了去路,但決計不會跟著進去,受那個夾板氣的。
兩人一起進了巷子,沈默覺著有必要提醒一下海瑞,便低聲道:“剛峰兄,對這些贓官妖道,應該智取,不可力敵啊。”
“下官知道了。”海瑞點點頭,便上前一步,朝著那扈從簇擁的一眾官員,沉聲道:“呔,出來個管帶的說話!”沈默這個汗啊,心說這還叫知道,要是不知道,還不得喊打喊殺?
對面幾個官員聞聲望過來,見出聲的是一個五品官員,其身后還立著個束金銀花腰帶的二品高官,雖一時想不起,是哪個部院的長官,但眾官員哪敢托大,趕緊過來見禮。
行禮過后,王思齊小心的問道:“這位大人是?”目光卻越過了海瑞,落在沈默身上…他們都是些艸持俗務的中下級官員,除了自家堂上官,就不認得別的大員了。
海瑞卻重新把他的視線擋住道:“是我問你話呢,你管他是干什么的。”
這在王思齊等人看來,就是故弄玄虛了,只好尷尬的笑笑道:“這位大人有何見教?”
“我且問你。”海瑞板著臉道:“可有人要造反?”
“啊…”王思齊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道:“造反,沒有啊?”
“沒有造反的,”海瑞一指巷中的人間地獄道:“為何會有軍隊在此,還有攻城器具,你們是要攻打哪里啊?”
“嗨…”王思齊苦笑一聲道:“我們不是打仗,我們拆遷呢。”他還在這兒小心陪著話,邊上的周德符已經看出來者不善了,便插話道:“這位大人容稟,皆因要為皇上修建玉芝壇,王大真人走遍京城,才選中了這一方風水寶地,這里四條胡同的幾百棟房屋,當然要盡數拆除了!”說著皮笑肉不笑道:“要不要看一下工部的批文?”
“原來要拆百姓的房屋,”海瑞不想給沈默惹麻煩,所以沒有在合法姓上糾纏,而是專攻別處道:“可為他們在別處安排了住所?”
“這位大人有所不知,”王思齊接話道:“吾朝舊規,官府征用民房,也可以只發放貼搬銀兩的…”
“發了多少?”海瑞問道。
“這個…”王思齊囁喏著說不出話來。但邊上的百姓卻不會為他們隱瞞,語帶悲憤道:“每戶人家十兩銀子!這位大人評評理,這跟明搶有區別嗎?”
“真的嗎?”海瑞面色一沉,望向王思齊道。
“這是多少年的成例了…”王思齊小聲道:“工部歷來如此的。”
“你胡扯!”百姓的情緒更加激動起來,一個儒生打扮的青年面紅耳赤道:“那是國初時定下的,但當時五十文錢可以買一石面粉,現在卻要一千文,物價何止翻了十倍?房價也是如此,請打聽打聽,燕京城的房子,哪有低于一百兩的?卻只給我們十兩,這不是明搶又是什么?”
“成例如此,我們也沒權更改。”王思齊硬著頭皮道:“你們難,我們也難,大家就勉為其難吧。”
“那為什么去年官道拓寬,每戶拆遷補了一百五十兩;錢糧胡同征用民房,更是給了二百兩,為什么到我們這里,連一成都補不上?!”
“竟有此事?”海瑞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沉聲道:“到底誰在說謊?!”
見可算有給他們撐腰的了,老百姓就像受盡委屈的孩子似的,哭號一片道:“十兩銀子在燕京城,連兩年房租都頂不住,可憐我們本來就是貧寒人家,一年半載后,連個遮風避雨之所也無有了,可叫我們怎么活呀,大老爺作主啊…”
“都別嚎了…”這時一個尖銳的聲音響起,便見個戴著忠靜冠、穿著道袍、持著拂塵的中年男子,在四個小道士護持下,出現在場中。
“這位是?”海瑞冷冷的打量著他道。
王思齊趕緊給介紹道:“這位就是敕封的妙一仙師王大真人。”
“什么王大真人?”海瑞哼一聲道:“沒聽說過。”
“真人諱金。”王思齊小聲道。
“哦!原來你就是那個王金!”海瑞目光如電的望向那王金,厲聲道:“你本是陜西的不第生員,卻冒充方士,造假芝山、涂五色龜蒙騙圣上,我正要上本告你個禍國巨騙,你還不乖乖回家洗干凈了引頸受戮,卻又跑出來丟人現眼?!”
海瑞面容刻板,但嘴巴卻一點不板,一陣劈頭蓋臉的痛斥,便將王金的氣焰徹底撲滅了,氣得他半天說不出話來,在那里直喘粗氣。過了好一會兒,才伸出指頭指著他道:“你大膽!”
“沒你大膽。”海瑞冷笑道:“你膽大包天。”
“你放肆!”王金氣得換詞道。
“沒你放肆!”海瑞不屑道:“你喪心病狂!”
“你、你、你…”王金氣得拂塵亂甩,竟說出句大份的話道:“你干什么的,你管得著這事兒嗎?”
海瑞冷冷一笑道:“呵呵,百姓的疾苦,我們為官的不管,難道要你們道士來管不成?”
王金頓時沒了詞,他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對手,便氣哼哼海瑞道:“跟你這種芝麻官說不清楚,還份。”說著目光越過海瑞,落在沈默身上道:“我跟你家大人說。”
雖然一直沒開口,但眾人可沒把沈默當空氣,事實上,如果沒有他在后面坐鎮,王金等人也不會對海瑞一個小小郎中客氣的,可能就直接扭送大理寺了。
王金也是有計較的,他知道凡是大官必自重身份,肯定不能跟海瑞那樣牙尖嘴利,這樣自己搬出皇上來,就能把他壓住,便朝沈默稽首道:“這位大人請了,敕建玉芝壇,乃圣上的旨意,您的屬下卻敢這樣無中生有胡攪蠻纏,這不是欺君之罪嗎?您也不管管他。”
眾人的目光都落在沈默身上,沈默卻兩手一攤,淡淡笑道:“他可不是本官的屬下,我倆不是一路的。”
“那為什么在一起?”王金大感意外道:“尊駕是哪個衙門的?”
“湊巧碰上的,”沈默微笑道:“本官沒有衙門,閑散官員一個,到叫王大真人勞神了。”
“原來是個散官。”王金大松口氣,恢復了拽拽的神態道:“怎么,也想來管這閑事兒?”
“本官雖是散官。”沈默微笑道:“但來這不是管閑事。”說著面色一正道:“我是奉皇命而來。”
“不是唬人的吧?”王金先是一驚,然后狐疑道:“若是欽差,當有圣旨拿來看看。”
“我接的是口諭。”沈默淡淡道:“王真人若不信,可去跟去見皇上查問此事,自然便知真假。”
王金生生被沈默這份從容給逼慌了,直咽吐沫道:“你…你到底是誰呀?”
沈默也不隱瞞,緩緩道:“本官沈默,奉圣旨前來察看玉芝壇工程,王真人有禮了。”他還真不是騙人,嘉靖是跟他說過,抽個空過去看看,別讓那些人偷工減料啥的,不過沈默現在用出來,就純屬拿著雞毛當令箭了。
聽了沈默自報家門,眾百姓竊竊私語道:“原來是六元公,他老人家不是替皇上管著東南嗎,怎么這會兒回來了?”百姓們雖然對這位傳奇人物保有相當的好感,但聽說他是奉旨來察看工程的,心下頓時涼了半截,暗道:‘官官相護,六元公不會幫咱們的,沒指望了。’
眾官員先是一驚,聽明白沈默的目地后,又心下大定,趕緊朝他再次大禮參拜。
只有王金不明所以,小聲問王思齊道:“這人很厲害嗎?”他進京不到兩年,正好跟沈默錯開了,再說他一心哄騙皇帝,作威作福,也不關心政事,根本不知道此人的手段。
“厲害,”王思齊小聲道:“牌子硬,關系廣,本事大,仙師還是和他客氣點吧。”邊上的周德符也符合道:“是啊,仙師,此人說得出,做得到。您是方外之人自然不怕他,可我們頭上的烏紗不保,您就照應照應咱們吧!”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讓王金明白了,對面是個不能輕易招惹的家伙,便抱拳道:“既然都是為皇上辦事,沈大人就幫著勸勸這些愚民吧,皇上修建玉芝壇是為了讓大明風調雨順、國泰民安,最終受惠的是億萬百姓,他們怎么就不能舍小家,顧大家呢。”
“這叫人話嗎?”海瑞恨不得揍他一頓,道:“修個壇子就能國泰民安,那以前的君臣也太蠢了…”
沈默微微搖頭,示意他少安毋躁,對王金微笑道:“真人說的不錯,這壇子確實異常重要,但正因為如此,才需要十分小心,萬分慎重。”
“是吧?”王金大點其頭道:“還是沈大人見識高,不知您有何見教?”
“見教不敢,看法有一點。”沈默的目光緩緩掠過場中,那一張張絕望的面孔,寫滿了憤怒與無奈,那是足以焚滅一切的業火啊。心中暗嘆一聲,他正色道:“這里的風水自然不錯,但絕不能大興土木。”
場中氣氛一滯,所有人都呆住了,王金滿臉疑惑的問道:“為何?”
“燕京乃是我大明燕京,其每一處的設計,無不經過無數風水大師反復推演,其城內的風水格局,乃嚴格按照星宿布局,故稱之為成為‘星辰之都’。”沈默說著看看王金道:“王真人當然是明了的,在下多嘴了。”
王金額頭見汗,心說不會李鬼碰見李逵了吧,萬一真要是風水上有問題,皇帝肯定要吃了我,便艱難道:“呵呵,那依大人的意思,是哪里有情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