泗水城,光緒十九年三月三十日。
在南洋當地,還保留著客家過朔望日的習慣。每月這兩天,都要一家聚齊,認認真真的吃一場飯。而且這也是勤勞的華人們,每月唯一的兩天休息時間。他們都很難想象,洋人每個月怎么要休息那么多日子的。
經過那一場大劫,劫后余生的華人們。不管怎么難,都要聚集在一起。慶祝一下,畢竟經歷了那么許多,能平平安安的在一起就是最大的福氣了。當然,每個餐桌背后的香案,除了各種各樣的神佛,也少不了徐一凡徐大人的長生牌位。
在這一天里,徐一凡也收到了一份請貼。灑花燙金香熏。正式得沒法兒再正式了。
請貼是泗水有木堂李家送來的,上面也寫得很簡單。
“敬備菲酌,恭請徐大人過府一敘,聊表至誠。南洋萬民,有開宗親大會事宜,就便欲請大人恭臨訓育宣慰。種種事宜,先期達聞,書不盡情,于府遙拜。”
當時收到這個帖子,徐一凡的反應是狂喜!
終于給老子等到這么一個南洋宗親大會了!在南洋華人當中,宗族力量是最為強大的。南洋宗親大會,一向是不定期的舉行。這種凝聚力和資源調度能力,是一般人難以想象的。在他那個時代,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就是南洋宗親大會,幾個族長碰頭商議一下。隨隨便便的就湊了七八億地美元,開了一家亞細亞銀行。這也僅僅是其中一個例子而已。直到六十年代之后,隨著美國勢力深入東南亞,當時美國那些七大選帝候對竹網龍堂的打壓。在星加坡南洋中正中學,強行在最后一次南洋宗親大會上搜捕了若干人物之后。這個南洋華人力量的凝聚器才徹底消失。
他到南洋來,一直指望最好的結果是說動南洋兩三家世家頂天了。沒想到,自己居然等到的是南洋宗親大會!
可是,為什么李家要在這么一個家宴當中邀請他呢?
當時徐一凡撓了一會兒腦袋就丟過去不想。實在是有點兒給狂喜沖昏頭腦了。
如果南洋勢力真的可以結合起來支撐自己,那么將來這南洋龐大的資源。總要有個手下聯絡和協助管理,自己勢力單薄得嚇人。到底讓誰來協調管理這一方面呢?
唐紹儀不成。他掌管國內未來洋務事宜就很可以了,將雞蛋放在一個籃子里面。最后只有雞飛蛋打。權勢太重也不是駕馭手下之道。楚萬里和李云縱就更不成啦,自己將來基礎還是要建軍隊,這些都是重將。軍事人才只有不夠,沒有多的。那還有誰能來管呢?總不能是陳洛施和杜鵑兒吧?
徐大人整個陷入了幸福的煩惱當中。連兩個小妾爭寵戰搞得自己最近性苦悶都丟到了九霄云外當中。
無論如何,南洋之行,眼看是要到尾聲啦……一路行來,雖然步步驚心。可是卻峰回路轉。眼看將來。也許就是潛龍將躍出于淵!
徐一凡放下手中的帖子,走到了自己臥室地陽臺上。腦子在一瞬間變得空空的。只是看著遠處在月光下磷磷閃動地海上波光碎影。
海風吹來,神清氣爽。
甚至……還有點志滿意得。
“大人,李家到了。”
在馬車里的徐一凡聽著車外楚萬里地聲音,不知道正在想著什么心思的他淡淡一笑。正正自己的冠帽,從車窗向外望去。
來到泗水李家。已經是第三次了。一次不歡而散,一次血火驚心。但是這次,卻是最熱鬧的。
李家門口那個牌坊。已經是黃土墊地,灑水焚香。一大群人穿得袍乎套兮,在那里擠得人頭涌涌的翹首期盼。還有一個戴紅纓帽的贊禮官兒,站在人群最前面。大家臉上都是一副急切期盼的模樣兒,要不是人群最前面都是各族地族長,早就亂了秩序。
看到他的車子到來,人群當中就是嗡的一聲,簡直都有些兒發狂的樣子。不敢擠到前面的人,就奔到路邊的稻田里。身上地新衣服沾了泥水也不管了。那時還沒有拍巴掌歡迎的習慣,就是肅然的在泥水當中作揖。
贊禮官一聲高唱,人群最前面地十幾個老頭子都躬身下去。每個人都穿著清朝的官服。看來都是捐得的,頂小的也是亮藍的頂子。最前面的自然就是李遠富,老頭子今天剛嚴的老臉也硬是擠出了笑容。作揖也是最為端正。
噼里啪啦的,幾萬響的鞭炮響了起來,兩只獅子,也在鑼鼓鞭炮聲中,搖頭擺尾的舞動起來。當徐一凡的車子駛抵牌坊之下的時候,兩只獅子已經斗絞咬尾而分。一只獅子采下青來,歡勢萬分的跳動。就等著徐一凡下車。
萬眾期待當中,就看見徐一凡笑吟吟的走了下來。站在車轅之上,還微笑著四下淺淺作揖。然后也不要楚萬里和趕車的章渝來扶他,手腳麻利的自己跳了下來,將晃到胸前的假辮子瀟灑之極的朝后一甩。在黑壓壓的人群當中又激起一片嘖嘖稱贊的聲音。
徐一凡在心里替自己補了一句。
這徐大人,太帥了!
他采站穩,那采著青的獅子已經奔了過來,將青獻出,接著獅子口中吐出一個泥金豎幅。上面四個大字:“萬家生佛!”
鞭炮聲音越響越快。周圍一邊山呼海嘯一般的徐大人地招呼聲音。徐一凡只是報持住六顆白牙的標準微笑,四下還禮。不過心里也有些納悶兒,這不是望日家宴么,怎么李家這么多人?按照他了解的情報,這里迎接他的不少老頭子族長,還是從南洋其他地方兒趕過來的!
這李家,打的到底是什么主意來著?
李遠富已經笑著迎了上來:“徐大人,大駕光臨,蓬蓽生輝啊!這里都是南洋宗親,都是我們母國子民。今日都是過來瞻仰徐大人風采。不少族長,都下榻在鄙居。就等著幾日后的南洋宗親大會。今日徐大人身形一現。已經是大慰我南洋宗親之心。不過大家也就是先引見一下,今天望日。小老兒不恭,先有占徐大人,請設家宴。望大處說,是代表爪哇子民先感謝徐大人定難扶危,拯饑援溺,望小處說,是感謝徐大人在那日血火危機的時候兒。還在紛亂當中救了鄙家小孫女一命。所以才有這么一個家宴名目,在這里,還要多謝徐大人賞光。”
底下幾個其他族的老頭子交換了一下目光,有的大有深意,有地就是純粹八卦的笑容。徐一凡地笑容僵了一下兒。就聽見楚萬里藏在他背后偷偷一笑。腦海當中頓時浮現出那個美艷絕倫的混血女孩子地模樣兒。
這李遠富單單提起她,又是什么意思?腦海當中幾個念頭一轉。只有一點是可以確認的。李遠富這一生爭強好勝的老頭子,擺開這個陣仗,就是想宣示他和李家關系不一般來著。
當下他只是一笑。只有靜觀其變。本來只是想輕輕松松的做個風采展示的念頭已經打消,悄悄兒的提起了精神。只是聽著李遠富一副主人模樣兒的,介紹著各地來地族長。
果然,南洋各地華人大家族,幾乎已經齊聚泗水。冠蓋云集,誠南洋一時之盛。
介紹完這么多人,天色已經漸漸有些兒向晚,不用李遠富招呼,一盞盞煤氣馬燈,已經從牌坊處,一直燃到了李家大得嚇人得院子當中。從近而遠,漸次亮起。一片星星點點,這世家氣象,經如此劫難,仍未稍稍消磨!
人流跟著徐一凡向前涌動,南洋各地云集而來的華人子弟,跟在他們長輩后面。不敢涌在徐一凡身邊,就朝徐一凡帶著的隨員涌去。楚萬里身上到處都是手,人們都想觸摸一下引為平生榮幸。這不長的一段路,竟然走了好些兒時候。直到李家內院入口,大隊的人才漸漸散去。只有十幾個族長還跟隨著,也是和李遠富一笑而別。身份地位和李遠富可以稍稍抗衡的,還開著玩笑。
“李老哥,這次可是家門生輝了!”
“可惜可惜,我們怎么沒有這么一個好孫女兒!”
徐一凡拿著精神,在李遠富殷勤帶領下,直入花廳。那花廳周圍,都是南洋當地地奇花異草,在幽幽之下,暗香浮動。月影灑下,從林木空隙投下,照在地上,就如一層水波在蕩漾一般。
花廳是白色的華洋風格混合的小小精致建筑,一群盛裝侍女,早就躬身在門前守候。入眼都是富貴,都是氣派。加上月色醉人。讓人已經是心曠神怡。
花廳地垂簾一挑,就看見一個聘婷的身子,從內走了出來。容色比月色還要清艷,發育完美的身上穿了一件素雅的洋裝,在月色下,女孩子身上的起伏顯出了高高低低的陰影,更讓人覺著不管是凸起還是凹陷,都那樣的驚心動魄。混血女孩子看著徐一凡,只是淺淺一笑。顯出了嘴角旁邊一個小小的酒窩兒。也許是傷后,她的臉色還有些蒼白。朝著徐一凡行了一個生硬的中式蹲身禮節兒:“徐大人…”
驚艷,絕對的驚艷!不知道為什么,徐一凡腦海當中就浮現出了那一首很裝B的詩。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象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可是女孩子水藍色的眼眸當中,怎么瞧著都覺著隱藏著一絲惱怒?
李家這次家宴,人口非常簡單。已經不見了李家長子李大仁的身影。只有李大雄父女,李遠富,還有徐一凡四人。楚萬里死乞白賴地跟了進來,一副忠誠衛士的模樣兒站在徐一凡身后。目不斜視,不知道憋著想看什么好戲。
才一落座,寒暄兩句,李遠富和李大雄父子兩個對望一眼。都舉起手中酒杯:“徐大人,這是家宴,所以還請徐大人脫略一些兒……這第一杯,是感謝徐大人救了我泗水十萬華社子民!”
第一杯酒敬得是義正詞嚴。徐一凡淡淡一笑,舉杯干了。這事兒。也沒什么好客氣的。能做出這么驚天動地的事情,救了十萬華人。還平安度過的。整個大清,也就他徐一凡一人而已!
看徐一凡干得爽快,李遠富笑著又舉起了杯子。不知道這老頭子今天是不是吃了什么藥,始終笑得跟一朵花兒似的。也不怕累得慌。
“這第二杯,則是在家宴當中,感謝徐大人救了我們李家滿門數百口。雖然徐大人不全是為的咱們李家,但是這恩情太深。這杯酒。也是略略表些敬意。咱們李家不是知恩不圖報的,改日徐大人自然明白。請!”
就是憋著掏你們腰包里面的銀子呢。徐一凡仍然笑得矜持,又爽快的將第二杯干了。他酒量很窄,當年也是喝一瓶啤酒就大了地人物。空著肚子兩杯喝下去,又是極醇的黃酒,當時就覺著微微有點發暈。
三個大男人在那里喝酒。李璇只是靜靜地坐在那里。一副高雅矜持大小姐的模樣兒。咬著嘴唇,眼珠子轉來轉去,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兩杯下肚。李遠富和李大雄又對望一眼。還是李遠富開口:“徐大人,這第三杯酒,卻是感謝在一個人身上。阿璇是李家地寶貝孫女兒,這次難中,是徐大人親手將她抱出來的。這才救了她一條小命。阿璇可是一直在念著徐大人的好處,這次也一定要敬徐大人一杯,還望徐大人賞臉。”
徐一凡一怔,目光向李璇那里轉過去。就看見李璇還端坐在那里不動,李大雄臉色一變,不知道是不是在底下踢了李璇一下兒。
徐一凡淡淡一笑,朝李璇微微點頭示意。難道李家打的是這個主意?難道李家還有統合南洋世家的雄心?如果真的如此,那自己還要真高看他們一眼了。李遠富本來就是一個剛愎的老頭子,一輩子走上風。雖然和李大雄只是道左傾談了幾句。這個黑黑瘦瘦地中年人,也是心中很有些志向的。
不怕他們沒野心,只怕他們真是只想安穩度日子的鄉紳!
如果真的是美人計,那也就順水推舟也罷。反正和南洋世家結成一個穩定的同盟,對自己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來吧,寶貝!
李璇也是淺淺一笑,拿起酒杯站了起來。居然繞過席面,走到了徐一凡身邊兒。李遠富暗暗點頭,一副滿意的模樣兒。
徐一凡手也伸向酒杯,正在氣氛融洽地時候兒。就聽見李璇輕輕道:“徐大人,您家里有沒有…那個小妾?”
有,家里還有兩個在爭風吃醋呢。徐一凡手僵在那兒,差點就長嘆出聲兒。念頭一轉,就看著李璇的面容。女孩子湖藍色的眸子正認真地看著他。波光就在他臉上繞來繞去。
李遠富和李大雄臉色都是一變,沒等兩個人發聲。徐一凡一笑:“有,現在倆。”
李璇咬著嘴唇:“徐大人,我是很感激您的。可是這次吃飯太古怪了,爺爺和爸爸,都想把我給賣出去。在家里,我本來是從來沒有什么地位的。年底祭祖,都沒有我的位置。也許是血統的原因吧……可是現在,我就成了他老人家最寶貝的孫女兒。我爸爸,他本來是信基督教的,可是卻要自己的女兒嫁給一個有小妾的男人。您覺得,我該嫁給你么?”
說罷,她舉杯淺淺喝了一口兒。將杯子輕輕放下。轉身就朝外走,李家兩個男人,臉色都是鐵青。李璇走到了花廳門口,突然就是回頭淺淺一笑,嫵媚動人到了極處:“就是要嫁給你,我才不要三杯酒就定下來,最沒意思啦。”
等李璇的少女身影離開,徐一凡嘴角還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淡笑,只是瞧著門口。屋子里面安靜到了極處,周圍侍立的侍女,都大氣兒都不敢出。看著李老爺子臉色青得都快發黑了。徐一凡的笑容卻是越來越興致盎然。
碰的一聲,卻是李遠富重重的一拍桌子。接著就是噗哧一樂,卻是從楚萬里那里傳來的。看過去之后,他又是一臉正色,標槍一般的站在徐一凡身后。
還沒等李遠富開口罵街,徐一凡就哈哈一笑。一點兒也沒有被得罪的神色。看著李遠富笑道:“老爺子,這頓飯,怕不就是為我相親吧?”
老頭子一臉尷尬,有點兒說不出話兒來,李大雄卻是深有憂色。這次結親,的確是父子兩人合計出來的。李璇的美艷,整個泗水都是出名的。說是天姿國色毫不為過。偏偏又是徐一凡親手救了她。現在既然借著泗水變亂召開了南洋宗親大會。再笨的華社領袖,也該知道,要借著這個機會抱團組織起來。在整個南洋,華人只有這樣才能立足下來!可是到底誰來當這個華社領袖就是有講究的了。
李遠富要強,李大雄有野心。爺倆一拍即合。決定送出李璇,結親徐一凡。和這位南洋聲望極高的徐大人結成同盟。全力輔助徐一凡在國內上位。而泗水李家,在南洋的地位也將不可限量了。
可是偏偏沒有想到這一出兒,李璇在吩咐她的時候兒。答應得飛快,小臉嚴肅得跟什么似的,一副為家族豁出去了樣子。沒想到現在卻是給徐一凡這么一個難堪!
兩人對視不語,徐一凡也是拍掌微笑:“兩位的心思,我都明白。南洋宗親大會就在眼前,我有個南洋華社女婿的身份,怕也是好說話兒一些。兩位的好意,我領著了!只是在南洋宗親大會上面,各處事宜,多多拜托兩位了!”
李遠富這個時候才咳嗽一聲兒,李大雄心思更沉一些,輕聲問道:“徐大人說的各項事宜,到底指的是什么?”
跟自己老丈人,就沒什么好客氣的啦。徐一凡豎起一根手指:“一千萬!我要從南洋宗親大會籌集一千萬兩現銀,多多益善。而且每年要保證至少兩百萬兩的供應接濟,同樣是越多越好!”
李遠富不等李大雄吭聲,就已經大聲道:“一言為定!”這個數字,按照李家的家底兒,都拿得出來。
徐一凡一笑收起了手指,李大雄卻還在沉吟:“可是我這個女兒……”
李遠富大聲道:“這還由得了她?”
徐一凡卻是擺手:“老爺子,大雄先生。這個事情勉強了就太沒趣兒了。阿璇說得很對,這個事情,就交給我吧……”
生意談定之后,徐一凡微微有點醺然的離開了李家。上了馬車,一直板著臉裝忠勇的楚萬里又是一樂。
徐一凡有點兒多了,瞪了他一眼:“笑什么?”
楚萬里肩膀聳動,忍得很辛苦的模樣兒:“屬下不敢說。”
“有屁就放!”
楚萬里一臉正色:“回大人的話兒,屬下是想。都說北京的紅相公貴,可是哪個相公,能如大人這樣,能賣出一千多萬兩銀子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