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蒼大殿好漢云集,復寨以來,今日正是頭領首次議事。
忠義堂前名將會,五虎中除了方子敬性格孤高、小呂布下落不明以外,其余三名猛將盡皆聚會本山。
怒蒼再起,重新往日氣象,大殿階下五只石老虎給搬入殿角,殿旁石壁照著先前的商議,便改懸山寨眾將的名牌。排名第一為秦仲海的恩師方子敬,其次為威震汗國的煞金石剛,其三則是開立雙龍寨的陸爺孤瞻,其四為秦霸先之子、“火貪一刀”秦仲海,其五則為“鐵劍震天南”李鐵衫,其六為內三堂的“天權堂主”項天壽,再下則是前錦衣衛槍棒教頭郝震湘、“密十一”頭領和尚止觀、“紅粉麒麟”言二娘、解滔、常雪恨、煞金麾下五名忠心番將、陶清、哈不二、歐陽勇等人,共計一十四名漢軍頭領,五名番軍彪將。
大殿高臺本已破敗,秦仲海看著不順眼,索性命人拆除,臺上也不再擺設大位,只如尋常大戶人家廳堂模樣,左右對置十來張桌椅茶幾。眼前眾家好漢各有來歷,有的甚至語言不通,但諸人心下明白,此番各方豪杰能再至怒蒼相會,仗的全是秦仲海舍命舉事,煞金、陸孤瞻等人雖不明說,但心里早已認定秦仲海是本山之主,只等他立下大功之后,便要公開推舉,讓他穩坐頭牌山主的大位。
只是山寨雖有虎將,卻不能沒有智謀遠慮的謀士入伙,當年怒蒼山兩大軍師,合稱左龍右鳳,乃是山主秦霸先的左右手。這兩人文滔武略,聰明絕頂,在寨中地位高絕,除秦霸先本人外,便屬他二人地位最高,權柄也極重。前夜秦仲海聽了煞金的說話,問明青衣秀士與本山的淵源,赫然發覺他便是當年的右鳳唐士謙。
秦仲海當年簧夜尋訪盧云,自然深知智囊的要緊,得知此事后,自是大喜欲狂,次日便找齊眾將會商,打算即刻啟程前去九華山,也好探聽青衣秀士的心意。
此刻廳上眾將云集,只秦仲海尚未到來,諸人便在殿中閑談等候,常雪恨午睡方醒,頂著蓬發亂須,搓揉惺忪睡眼,匆匆奔入殿來,眼看一人背對自己,隨手拉了過來,問道:“今兒個是干什么?怎地把大伙兒都找來了?”他問了兩句,那人卻不回話,常雪恨嘿了一聲,把話再說了一次,卻聽那人罵道:“加里拉歪歪兒!”
秦仲海嚇了一跳,急忙去看,眼前這人體格壯碩,容貌不似中原人士,卻是煞金手下番將古力罕,乃是騰騰一家的大哥。他聽不懂常雪恨問些什么,耐不住煩,便自出言來罵。
常雪恨聽了番話,自也茫然不解,問道:“家里拉什么?拉屎嗎?”
正疑惑間,一人哈哈大笑,走到常雪恨身邊,道:“常兄弟,人家拉你奶奶,你還挺開心的啊!”常雪恨呸了一聲,回頭去看,但見說話之人容貌威武,身穿胄甲,正是秦仲海,看他身邊站著一名美嬌娘,身穿淡紫綢緞羅裙,卻是言二娘。
常雪恨正要開口去罵,秦仲海卻已坐了下來,跟著向堂中一名男子點頭示意,看那人身材高大,滿面怒容,卻是“煞金”石剛。他咳嗽一聲,道:“人到齊了,請諸位就座。”
常雪恨啊了一聲,知道眾人立時要議事,他左右探看,忽見一名美艷女子坐在西首,卻是古力罕的妹妹寧寧罕,他嘻嘻一笑,便即晃了過去,湊著美女坐下。
才一坐定,便聽石剛道:“此次尋訪左龍右鳳,為表誠心,須得秦將軍親自過訪。諸位身懷絕藝,誰愿與秦將軍一同下山?”常雪恨哪管什么龍鳳烏龜,他聞到寧寧罕身上的香氣,只感全身發軟,當下擠眉弄眼,做出浪子風情,微笑道:“小姑娘,天氣不壞啊。”
寧寧罕見他模樣低俗,不愿多加理會,只睜著一雙水瞳大眼,靜聽石剛說話。常雪恨哼了一聲,心道:“你這番女又聽不懂漢話,裝什么正經。”
他咳了兩聲,正想再說,卻見堂中一人緩緩起身,問道:“敢問石將軍,左龍右鳳失蹤已久,咱們有何線索,卻要如何尋訪他們兩位?”這人神態沉穩,身形卻甚滑稽,正是“金毛龜”陶清。眼見寧寧罕神情疑惑,似不認得這人,常雪恨有意搭訕,便道:“他是金毛龜陶清,來,我教你說漢話,龜…金龜…”
寧寧罕睫毛輕輕一眨,轉頭望向常雪恨,霎時露出了如花笑容。常雪恨看得心曠神怡,伸手朝自己指了指,笑道:“公,叫老公。”說著瞇起了眼,朝秦仲海等人指了指,訕訕地道:“龜…他們全是龜…”眼看寧寧罕櫻唇微顫,口唇欲動,常雪恨更是欣喜若狂,涎著一張臉,等著佳人出言叫喚,也好怡然自得一番。
猛聽啪地一聲大響,常雪恨臉頰高高腫起,那寧寧罕走入場中,挨著石剛高大的身軀,膩聲道:“干爹,那人好生無聊,一直風言風語的,女兒能不能換張位子坐?”語音清脆,說得卻是一口道地的漢話。常雪恨沒料到她懂漢語,一時驚得呆了,心下只是叫苦連天。
石剛大踏步走來,喝道:“大膽小子!咱們在說正經事,你怎敢趁機滋擾寧寧?”他把拳頭握緊,冷冷地道:“看在老陸的面子上,給你個自新良機。方才咱們說什么來著,你給重述一遍。”常雪恨嚇得全身發軟,慌忙道:“我那個…你…你娘要抓龜…”
石剛拳頭掄起,作勢欲揮,怒道:“好好的左龍右鳳,什么時候變成龜的?混蛋東西!”常雪恨出身雙龍寨,哪知龍鳳名號,那煞金又是滿口北方鄉音,他聞之不清,慘然叫道:“別打我啊!什么酌龍油鳳的,可是菜名么?可我只聽過油雞啊!”
眾人聞言,登時哄堂大笑,常雪恨出身雙龍寨,行徑如此丟份,陸孤瞻、解滔、郝震湘等人都是面紅耳赤。解滔是個乖覺的,他急于挽回雙龍寨的顏面,沉聲便問:“陸爺,都說左龍右鳳乃是本山兩大支柱,屬下耳聞已久,卻不曾得知詳情。您老人家可否解說則個,也好解開屬下心中的疑惑。”他說話十分得體,儀表又修飾得整齊端正,寧寧罕看在眼里,登時發出贊嘆,常雪恨適才吃了悶虧,此刻猶在留心美女舉止,一見她對解滔的這番神態,登感嫉火焚燒:“死火眼的,來日別落入老子手里,要你大大出丑,連褲子也沒得穿!”
陸孤瞻聽得下屬發問,忙道:“解兄弟問得好。當年本山左軍師姓朱名陽,道號潛龍,右軍師姓唐,雙名士謙,外號“鳳羽”,這兩人神機妙算,智謀百出,兵法道術無一不通。可惜當年神鬼亭一役之后,蹤影全失,再沒人見過他們了。”
陸孤瞻學識淵博,乃是五虎中僅有的儒將,智謀膽識稱雄江南,解滔與郝震湘聽他十分推崇龍鳳,都是哦了一聲,想來這兩位軍師定有過人之處,才能讓陸孤瞻如此佩服。解滔面露神往之情,贊嘆道:“這兩位先輩若在山上,那可是十分快意之事了。”
陸孤瞻微微一笑,道:“左軍師雖然不見蹤影,但右鳳卻在掌中。”
解滔聞言大喜,登即拍手道:“這鳳軍師在哪兒?陸爺快快請說!”
陸孤瞻微笑道:“各位識得青衣秀士么?”
眾人心下奇怪,好端端說著左龍右鳳,卻怎地忽然提到此人,不由得一臉詫異。解滔吃了一驚,忙道:“他是九華山的掌門啊!天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可與山寨有舊么?”
陸孤瞻微笑道:“你可知他為何要戴著一幅人皮面具?”解滔心念一動,若有人長年遮掩本來面目,定是怕給人認出他的面貌,他心下一醒,顫聲道:“難道…難道他便是右軍師?”
陸孤瞻笑道:“沒錯。他便是右鳳唐士謙,當年山寨里的第三把交椅。”
此言一出,眾人都是嘩然,青衣秀士劍法獨步,輕功更是傲視宇內,乃是名門大派的掌門,誰知他竟然是昔年怒蒼山的右軍師,一時間難以置信,在那兒議論紛紛。
煞金見眾人各有懷疑,便道:“諸位不必疑心。唐先生進士出身,歷任翰林院修撰、左都御史等官,他官職顯赫,曾蒙先皇賜下鳳羽,親手插上頂戴,是以有個外號,叫做“御賜鳳羽”。”常雪恨驚道:“他媽的,原來是個大官,那他又為何做土匪?”
言二娘啐了一口,道:“大胡子口無遮攔,誰是土匪了?”常雪恨嘿嘿冷笑,正要反唇相譏,解滔是個懂事的,在酒宴上見了她與秦仲海的神色,早知他兩人關系深刻,常雪恨若要滿口粗話,招惹佳人,不免冒犯了猛虎,當下一把拉住,要他安靜閉嘴。
煞金沒有理會常雪恨,又道:“這位唐先生是個文弱書生,闔山中只他一人全無武藝,但他攻于心計,長于謀劃,對朝廷情勢了若指掌,便給大都督拜為右軍師。”說著眼望止觀,道:“沐先生,我說得沒錯吧?”
止觀是昔年的軍機頭目,自然無事不曉,這沐字便是他出家前的俗姓。只見他微笑點頭,道:“石將軍所言不錯。山寨毀敗后,唐先生從此退隱遁世,求道于九華。數十年過去,終于練成絕世武功,成為正教八大掌門之一,號為“青衣秀士”。”
眾人聞言,都是議論紛紛,秦仲海早知詳情,此時便只微笑不語。解滔忙問道:“青衣掌門出身怒蒼,難道武林正教都不知曉么?”
陸孤瞻眉頭深鎖,道:“你這話說到了要緊處。咱們此番離山求教,便是怕這幫人搶先一步,把他勸走了。”常雪恨驚道:“怎么?八大門派的兔崽子會招他入伙么?”
陸孤瞻頷首道:“當年朝廷招安,唐軍師面子上雖給說服了,其實心里早已心灰意冷,便向咱們幾位上將告明心意,說等大事底定,大家有了歸宿,他便要隱姓埋名,上山求道。后來他果然出家離塵,從此不再過問山上的事。”他嘆了一聲,又道:“也是他退隱之心甚是堅決,當年唐先生拜師求藝時,便曾應允九華山前代掌門,言明他不再與舊日弟兄牽連。此后他多行善事,行俠仗義,贏得正教中人的敬重,待他接任掌門之位時,少林方丈與武當掌教還曾應邀觀禮,絲毫不以他的出身為意。”
眾人聽了這些典故,心下都感不祥,照此觀來,此番怒蒼再次舉事,青衣秀士未必愿意再次上山,說不定還會給名門大派拉攏過去,反來對付自己人。哈不二驚道:“那咱們手腳可得快點,要是少林和尚搶先了一步,那局面就玩完啦!”
秦仲海見眾人議論紛紛,當下不再多言,自行往廳中一跨,沉聲道:“諸位,此番下山,誰愿與某同往?”常雪恨第一個沖了出來,大聲道:“我要去!我要去!人家劉皇叔有伏龍鳳雛,我們也有潛龍鳳羽,他媽的,人家一個人就抓了兩只,快活得什么也似,咱們可快快去抓一只回家!可別給人家搶走了!”眾人聽他說得粗魯,忍不住大笑起來。李鐵衫笑道:“咱們這位小朋友辦事挺來勁兒,看來倒是個幫手。”
陸孤瞻皺眉道:“李兄卻不知曉。這小子往日多愛壞事,上次在山東還失風被捕,這回秦將軍要去干正事,萬萬不能攜他同往。”前回常雪恨給押在山東省城,剛巧不巧,正是與盧云同牢為友,秦仲海雖與盧云相熟,卻也不知此節。
常雪恨啐了一口,道:“陸爺你不知曉,這回秦將軍下山遠游,倘少了我小常,那是辦不成事的。”陸孤瞻哦了一聲,道:“你又有什么能耐了?”
常雪恨道:“你們聽了,一來我能解悶開心,秦仲海路上要去風月之地,少了我這因頭,不免玩得不快,到時心頭苦悶,難免生出病來,他人都生病了,如何抓得住龍鳳?再說我酒量不壞,一路上若遇上江湖好漢的鴻門宴,咱還能替他擋酒消災,讓他安安心心抓龍捕鳳,你說咱有這兩樣好處,還能不陪他下山么?”他左一句抓龍,又一句捕鳳,直把兩大軍師當作禽獸看待,眾人聽在耳里,都是皺起眉頭。
解滔心道:“常兄弟平日里亂七八糟,我看秦將軍外表粗暴,定也是流氓一般的人。這兩個人物混在一起,不知會做出什么可怕的事來,這“九命瘋子”還是別去得好。”正想開口勸阻,哪知秦仲海已然哈哈大笑,他本怕路上氣悶,聽得常雪恨有意同去,登時大喜,只聽他道:“難得常兄弟這番好意,我怎好推拒呢?咱們快快走吧!”
常雪恨奔到秦仲海身邊,霎時淫笑道:“宜花樓!沖啊!”兩人嘻嘻一笑,便要離山。
忽聽一名女子喝道:“且慢!我也要去!”眾人聽她聲音中氣不足,卻是言二娘。秦仲海心下大驚,慌道:“二娘身子不曾痊愈,還是不要去了。”
言二娘瞪了常雪恨一眼,搖頭道:“不成,你們兩人混在一起,定會做出禽獸不如的事,我非跟去不可。”
陸孤瞻與石剛對望一眼,兩人都感莞薾。言二娘與秦仲海相互愛慕一事,寨中早已傳開,若有她一同前往,秦仲海做起壞事來不免多有忌憚,二人心念及此,當即異口同聲:“如此甚好,不如項堂主、陶兄弟也一塊去吧!到時若有什么情況,也好有個照應。”以陶清行事的穩重,項天壽的高超武術,到時路上若有什么危機,定也能化險為夷,平安渡過。
此行人數眾多,又是怪異光頭,又是兇狠婆娘,路上少了花頭,定會氣悶無比,秦仲海與常雪恨苦著臉,只在那兒唉聲嘆氣。
當下秦仲海領頭,率同言二娘、陶清、項天壽、常雪恨等人,浩浩蕩蕩地往九華山出發。這些日子他人不在山上,便請陸孤瞻代為主持局面,止觀在旁襄贊。這兩人都是智能深湛之人,料來定能不負所托。至于山寨巡防、教練士卒的重任,自由“煞金”石剛領頭,李鐵衫、郝震湘兩人陪同幫辦。為防路上有甚意外,陸孤瞻另請解滔下山,陪同眾人前去九華山,路上若有什么大事,“火眼狻猊”輕功了得,自也能來往傳訊,不至受困。
眾人曉行夜宿,一路朝九華山而去,只等遇上青衣秀士,便要恭請他回山任職。
路上項天壽細細解說青衣秀士的過往事跡,眾人方知昔日山寨風貌。過去左龍主外,右鳳主內,一掌軍政,一握樞機,兩人各有所長,各有所司,從不干涉沖突。這青衣秀士主管山寨防務,憑著一己的聰明才智,為山寨制造了無數器械火炮,更料理得內外錢糧一應俱全,使眾家好漢毫無后顧之憂。
秦仲海聽得暗自點頭,想道:“難怪過去山寨固若金湯,朝廷百攻不下,原來是有這等人材在運籌帷幄。嘿嘿,我爹爹能有這等豪杰相隨,真是不枉一生了。”其余眾人心儀之余,想起見面在即,無不大為興奮。
項天壽知道青衣秀士性子特異,若要請他回山,不免多費周章,問起秦仲海有何妙策,卻聽他冷笑道:“心誠則靈,哪要什么計策?人家劉備三顧茅廬,把諸葛亮弄了出來,青衣秀士若是推辭不出,老子便要百顧茅廬、千顧茅廬、萬顧茅蘆,直接住在他家里,看這老家伙出是不出?”
項天壽苦笑道:“將軍這番求賢若渴的心意,真是叫人感動萬分啊!”
九華山位于陜北,與怒蒼山同在一省,說來路程不過數日。這日午后來到甘泉府,離九華山腳不遠。只是此際已在申牌時分,若要貿然上山過訪,會面時恐怕已至晚間,說來極為失禮。陶清便道:“秦將軍,我看不如這樣,咱們今晚先歇一歇,明早我持你的名帖,先去探聽人家的心意,你說可好?”秦仲海自知陶清行事穩重,天幸有他同來,諸事自多便利。當即喜道:“好!便這么辦理!”
眾人安排妥當,便到鎮上一處客店打尖,要等明日再行過訪。言二娘與項天壽正自安頓住處,那常雪恨卻是個好酒如命的人,只見他沖向酒保,大聲怒喝:“他媽的!快給老子拿酒來!”
那酒保見他滿臉胡須,兇神惡煞一般,忍不住嚇了一跳,道:“客倌要什么酒?”常雪恨喝道:“取壇白酒出來!再給老子送上三只大碗,炒幾個熱炒!”那酒保心下暗自害怕,連忙送上酒菜。
秦仲海早感喉頭發癢,一看常雪恨弄了酒菜,便也一屁股坐來,笑道:“原來常兄弟也是酒國高手啊!咱們可真是知己了。”常雪恨聳了聳肩,懶懶地道:“高手未必,不過與老兄相比,只怕還勝過那么一點。”秦仲海嘿嘿冷笑,常雪恨竟敢在他面前如此說話,那不是自找死路?當下伸手搭上肩頭,笑道:“老弟這般厲害啊?那醉八仙會不會?”說話間解滔也已過來坐下,秦仲海卻不理會,只與常雪恨低聲說話。
常雪恨瞇起了眼,滿面高傲,道:“醉八仙俗得佷,咱們江南時興猜酒令,那可文雅多了。”秦仲海奇道:“行酒令?怎么個玩法,說兩句聽聽。”
常雪恨用力咳了幾聲,朗聲道:“聽了!王家姑娘穿青裙,李家老娘換衣裳,快快,換你了…”秦仲海聽他言語下流,忍不住又驚又喜,道:“這是什么鬼東西?”
常雪恨嗤嗤淫笑,道:“你要這樣接,侯府小弟破褲檔,張府老爺脫落褲,咱們這酒令講究聲韻對仗,選詞嘛,隨你說成語俗話,還是他奶奶的詩詞歌賦,無一不可。”秦仲海笑道:“這個夠粗俗,對老子的調兒。”兩人手持酒杯,淫笑連連,登時污言穢語地說了起來。
所謂酒令,自古便是文人歡飲聚會的助興游戲,古詩云“城頭稚子傳花枝,席上搏拳握松子”,便是描述行令的情趣。若遇上盧云、顧嗣源這般才士,自有“白毛分綠水,紅掌撥清波”這般詩雅辭達的名句應景,但秦仲海與常雪恨這兩個流氓粗俗無文,能有什么好話出來,二人大聲嚷嚷,都是些“女兒哭,嫁個男子是烏龜”、“老娘笑,閨房冒出三只猴”之類的低俗言語。
解滔坐在一旁,早已聽得面紅耳赤,他左右探看,只見店中客人無不朝他們這桌望來,臉上還掛著一幅笑,想來定在嘲笑他們。解滔唉聲嘆氣,心道:“常雪恨這小子,以前獨個人搞不出什么花樣,現下給他遇上秦將軍,兩人一般低俗,真個投緣了。唉…這兩人形狀恁煞難看,我可得換桌坐坐。”心慌之下,急忙坐到另一張空桌,跟著叫了酒菜,只在那埋頭苦喝,對秦常二人直做不識。
常雪恨見他躲了開來,登時一舉沖上,指著解滔怒喝道:“嘿!你這是做啥?怎地一個人溜得老遠?”解滔低下頭去,咳嗽不斷,哀嘆道:“我傷風頭暈,想要靜一靜。”
常雪恨大聲道:“靜你個大頭!你昨日里生龍活虎的,傷個屁風?想要靜,除非先對了老子的酒令!”解滔見四下客人指指點點,連忙低聲道:“對就對,你說話小聲點。”
常雪恨扯開嗓門,喊道:“聽好啦!左邊肉肉是棒槌,你給我對!”解滔驚道:“什么棒槌鐵錘的?這…這算是什么酒令?”
店中酒客聽得這下流言語,忍不住皺起眉頭。秦仲海卻是大喜欲狂,哈哈大笑:“哎呀!解兄弟外貌斯文,怎么文才這般差勁,連這令兒也對不出來。”他搖頭晃腦一陣,道:“你們給老子聽啦!“左邊肉肉是棒槌”,便該答道,“右邊肥肥是烏龜”!”
常雪恨是個不學無術的文盲,聽了秦仲海的回答,登即仰頭狂笑:“好!好一個右邊肥肥是烏龜!妙啊!”霎時竟然鼓起掌來了,秦仲海洋洋自得,在那兒抱拳答謝。
店中客人聽了這兩人的對答,誰不大驚失色?眾人議論紛紛,只在打探這群無聊男子的來歷。解滔滿臉羞愧,只管低頭不語。
秦仲海興致高昂,笑道:“我幫解兄弟答了,可有什么獎賞?”常雪恨望著解滔,怒喝道:“火眼的!你這小子文才太差,丟盡了雙龍寨人馬的臉,他奶奶的該罰一杯!”說著塞過一只大酒碗,暴喝道:“快喝!”
解滔苦笑道:“你們別胡鬧了,明早咱們還要趕路哪!”
常雪恨氣得吹胡子瞪眼,他揮舞鐵拳,怒道:“你不喝么?莫非看不起老子?”解滔怕他鬧事,忙道:“喝就喝,你乖乖坐著,可別亂來啊。”當下舉起酒碗,咕嚕嚕地灌下。
卻說言二娘安頓好行李,自與項天壽、陶清走了出來,三人聽得外頭店中喧嘩,似有人在那兒胡鬧。陶清皺眉道:“這好象是秦將軍的聲音?他們在做什么?”言二娘哼了一聲,知道秦仲海素行不良,此刻多半在帶頭搗蛋,當即走入堂上,要狠狠數說他們一頓。
言二娘行入堂中,正要提聲怒喝,卻見秦仲海與常雪恨兩人安安靜靜的對飲,只有解滔一人滿臉通紅,在那兒大聲叫嚷,好似醉眼朦朧的模樣。言二娘吃了一驚,這解滔平日模樣斯文,行止穩重,哪知稍稍離山,便成了這幅鬼模樣,看來陸孤瞻定是少了管教。
那解滔不知喝了多少酒,只見他手指著九命瘋子,大聲道:“可惡的家伙,你這混蛋每日里專來欺侮我,現下換我出令了,你給乖乖接著!”只聽他搖頭晃腦,唱道:“美人兒,賽西施,濃妝艷抹兩相宜,你給我答!”他文學略高,說話稍為文雅,行的酒令自有兩分詩韻。常雪恨聽了令,卻只嘻嘻一笑,道:“這有什么難的,聽好啦,“王八蛋,比龜蛋,油炸清蒸都完蛋!你給我吃!””秦仲海聽他回的妙,霎時放聲大笑。
言二娘聽他們口無遮攔,赫然怒道:“你們在講些什么?這等無聊話也敢說!”
秦仲海見言二娘來了,一時嚇得滿身冷汗,想起自己已是山寨中的要緊人物,忙裝作神色儼然的模樣,伸手朝解滔指去,沉聲道:“解兄弟喝多了,人在興頭上,咱們不忍壞他酒興,只得在這兒照料相陪。”說著凝目望向常雪恨,道:“常兄弟,你說是么?”
常雪恨急忙頷首,幫腔道:“是啊!都是解兄弟言語下流,舉止卑鄙,害得咱們好生丟臉,現下全在幫他收拾呢。”這兩人好不奸惡,不說自己喝酒胡鬧,卻把罪名往解滔身上一推,自己全不擔半點責。言二娘心下起疑,問道:“解兄弟,你真的喝多了么?”
解滔醉眼惺忪,斜視著言二娘,忽地冷笑道:“陳皮梅,和稀泥,黑泥料底豆渣皮,看了難堪!”看來真是喝多了,這幾句話都在嘲諷言二娘徐娘半老。言二娘聽他調笑,如何不怒,喝道:“軟腳蝦,浸油炸,紅光粉面爛泥肚,吃也白癡!”
解滔怒道:“你敢罵我?”言二娘脾氣暴躁,有什么不敢的?大怒之下,玉腿踢來,解滔已然著地滾了出去。言二娘正要補上一腳,忽見解滔酒氣上涌,嘔地幾聲,穢物大口噴出,只見左一灘面渣,右一洼爛汁,左右擺頭間,轉眼便把自己陷在吐堆里,一時臭氣熏天。言二娘尖叫一聲,急急往后閃開,險些給穢物弄臟了羅衫。
店中客人見了秦仲海等人惡形惡狀,心中已感害怕,此時又見惡婆娘打人,嚇得面無人色,全數奪門而逃。陶清見大姊兀自氣憤,上前勸道:“大家都是自己人,快別這樣了。”這解滔是雙龍寨新入伙的好漢,便看在陸孤瞻的面上,也該讓他三分,絕不能趁他醉酒時責打,陶清是個曉事的,便急忙上來勸阻。
項天壽捏著鼻子,扶著解滔喝了醒酒湯,熱湯入肚,神智已然清楚,他見自己滿身污穢,言二娘又是滿面怒氣地望著自己,解滔不知所以,心下只感駭然。
正想去問秦仲海,忽聽店門口馬嘶聲響,一人喝喚道:“快!明日大會便要召開了,咱們可別遲啦!”眾人聽這話聲好急,各從窗口望外,只見三匹高頭駿馬行過店門,身上打扮卻是點蒼山的人。
秦仲海等人心下一驚,他們此時業已造反,說來是武林正道的公敵,點蒼山位列武林八大門派之一,自與怒蒼山是敵非友。秦仲海不動聲色,便向項天壽、陶清使了個眼色,三人一起行到街邊觀看。
才到店門,便聽人聲馬鳴,街道中又有幾騎飛馳而過,馬蹄踐踏,只驚得百姓倉皇走避。陶清心下一凜,走到秦仲海身邊,低聲道:“此處是九華山腳下,怎會有武林人物在此騎馬奔馳?不看僧面看佛面,他們這般無禮,豈不輕看了青衣秀士的名頭?”
武林中人約定成俗,來到其它門派附近,必當偃旗息鼓,尤其不能招惹百姓,哪知這些人行徑居然囂張若此,秦仲海看在眼里,自也暗暗奇怪。
過了一會兒,不見飛騎過來,秦仲海心下隱隱覺得不祥,皺眉便道:“看這等勢頭,可別是九華山出了什么事,事不宜遲,咱們須得連夜上山。”吩咐諸人準備兵刃家伙,不顧天色將晚,便即延道入山。
行入山道,路上羊腸小徑,滿是岔路,眾人走走停停,著實找不到去處,好容易遇上鄉民,言二娘急忙上前,問道:“敢問大哥,可知九華山龍吟閣在山上什么地方?”那村民哦了一聲,上下打量她幾眼,見她唇紅齒白,容色秀麗,心下有些好感,便道:“這位少奶奶,您找青衣菩薩有何貴干?”
秦仲海知道言二娘生性老實,多半說不了謊,便要湊來說話,那鄉民見他橫眉豎眼,還沒開口便已十分怕人,一時雙手連搖,連連向后退開。秦仲海呵呵笑道:“老兄別怕,咱們這趟是來還錢的。只因青衣掌門借了我三千兩銀子,上回又來得急,沒把道路記清楚,還請您指點去路。”一聽是來還錢的,那鄉民哦了一聲,換上了儼然臉色,道:“看不出來啊,你等外地來的,居然也受過青衣菩薩的好處?”說話尾音提高,卻是打起官腔來了。
常雪恨湊了過來,奇道:“你怎老是喚他做菩薩?青衣秀士有法力么?”
那鄉民道:“青衣菩薩雖無法力,但慈悲心腸與菩薩無二。他向來體恤百姓,每逢收成不好,來春便會給我們種仔耕作,絕不讓村民典押土地。正因如此,這一帶的百姓安居樂業,家家有地耕,無人淪為佃農。大家感念恩德,當然叫他做菩薩啦!”
秦仲海倒不知青衣秀士如此受百姓愛戴,他暗暗點頭,想道:“好一個青衣掌門,這般干法,可連朝廷也比下去了。”眼看天色將黑,眾人不再多言,言二娘細細問過龍吟閣去處,便即啟程上山。
一路行去,只見兩旁道路燦爛錦繡,夕陽西下,更照得奇花異草繽紛艷麗,言二娘左右探看,心下贊嘆:“唐先生還是這般神奇,總是為人所不能為。”
眾人紛紛點頭,先前山腳風景惡山惡水,荒蕪干燥,哪知山上卻花木扶疏,滿是奇罕樹種,想來定是青衣秀士栽種而成。
秦仲海指著一片樹林,道:“大家看那兒!”眾人順著他的手指望去,只見好大一片樹林,樹上滿是奇珍異果,似桃非桃,似果非果,盡皆罕異。
秦仲海道:“九華山物產富饒,名滿天下,京城里的王公貴族,逢年過節時都會差人來買九華山的靈芝糖、人參果、蟠桃茶,看來便是這處樹林了。”
常雪恨笑道:“人參果?就在這片樹上么?”秦仲海聳了聳肩,道:“這就不清楚了,不過我聽人說過,這人參果一個值得百兩銀子,好似吃了會延年益壽,還有壯陽補身之類的奇效。”常雪恨聽得壯陽二字,心下大喜欲狂,當下沖進樹林,立時往樹上攀爬。
項天壽怕他闖禍,大聲道:“常兄弟快快下來吧!咱們上山有正事,你別要胡鬧了!”
常雪恨哪里肯聽,猛見樹上結了一棵拳頭大的果子,紅亮亮地嬌艷欲滴,好似香甜可口。常雪恨喜道:“壯陽了!”他這人平日里甚是節省,要他花錢買書讀書,半點也舍不得,生平積蓄全都用在吃喝嫖賭四字箴言上,聽了滋補壯陽,那是歡樂之源,自然樂不可支。湊上鼻子一聞,更覺果子清香無比,他心下大喜,想道:“這般香,吃了定然不得了!”霎時淫笑連連,便要伸手去摘,猛見那果子顫抖一陣,忽地往旁讓過,竟爾閃了開來。
常雪恨吃了一驚,心道:“他媽的!這果子居然會走!”急忙伸手去抓,那果子卻四處飛躍,逃得更加快了。
秦仲海等人見他在樹上飛來跳去,心下都是奇怪,紛紛問道:“你在干什么?”
常雪恨怒吼連連,喝道:“我在捕果子!”秦仲海與眾人對望一眼,奇道:“捕果子?”從來只聽過摘果子,什么時候會用到“捕”這個字?
猛聽常雪恨叫道:“我抓到了!抓到了!”言二娘勸道:“這果子栽種不易,又是人家山里的東西,你可別胡亂吃了。”常雪恨哪里肯聽,只喀啦啦地啃了起來,跟著躍樹下地,朝秦仲海等人走來。
秦仲海笑道:“好吃么?”常雪恨吐出幾口果肉,罵道:“聞起來香,吃起來卻難吃得緊,比狗屎還臭。”項天壽聞言一奇,道:“你吃過狗屎么?”
常雪恨罵道:“老子打個比方,你啰唆什么?”說話間,他忽地跳了起來,顫聲道:“這果子咬我!”眾人大奇,道:“什么果子咬你?”
常雪恨張開大嘴,只見他舌頭已然高高腫起,好似真給什么物事咬了一口。秦仲海驚道:“他媽的,果子有毒,咱們快快上山!”常雪恨嘴里腫得黑脹異常,定已中了奇毒,倘若不得解藥,怕有性命之憂。
眾人背起了常雪恨,運起輕功,急急往龍吟閣而去,常雪恨趴在解滔背上,含糊不清地道:“混帳東西!居然陷害我!老子操青衣秀士祖宗十八代…”他口齒不清,卻仍咒罵不休,不曾少歇。解滔喝多了酒,兀自頭暈腦脹,聽了許久,心下著實不耐,忍不住罵道:“聽說九華山開山祖師也姓常,你再這般操下去,怕罵到自個兒祖宗了。”
常雪恨大怒,喝道:“我先操你姓解的祖宗!”說著污言穢語地罵了起來,解滔嘆了口氣,只運起輕功,快步向前。言二娘翻起了白眼,心道:“老天保佑,最好把這討厭鬼毒死了,也算替咱們山寨除害。”
行過練武場,見到了一處宅院,看這建筑不俗,好似廟宇一般,想來便是九華山龍吟閣了。眾人行到門口,卻見門戶緊閉,彷佛四下無人。秦仲海使了個眼色,陶清立時走上,叩門道:“有人在么?”敲了良久,卻不見有人。他毫不死心,又打了一陣,仍是無人應答。
陶清搖頭道:“看來真個不巧,青衣掌門不在山上。”解滔急道:“可咱們常兄弟又中了毒,這要如何是好?”眾人見常雪恨臉色黑漆,全身不住顫抖,看來若無解藥,真會傷發畢命。
秦仲海沉吟道:“說不定他屋里有解藥,情況緊急,咱們只好進屋去搜。”當下舉起鐵腳,便要往大門踹落。
猛聽一人急急叫道:“別踢!別踢!這就來了!”眾人回頭急看,只見一名老漢奔了過來,身旁還跟著幾個婦女孩童。那老漢見了秦仲海等人,慌忙鞠躬,神態甚是害怕。陶清忙道:“這位老丈,咱們是青衣掌門的朋友,今日特來上山拜訪,敢問掌門仙蹤何在?”
那老漢抹去額上冷汗,道:“老頭子聽山腳開店的說了,前些日子山上來了幾個武林人物,把掌門請下山去。只因他走得急,事前也沒交代老頭,真不知什么時候回來哪。”
秦仲海吃了一驚,道:“武林人物?來的人是少林和尚么?”
那老漢搖頭道:“對不住了,老頭子是山腳的鄉民,專幫掌門打理房舍,什么武林人物,咱們一個也不相識。”秦仲海見這幾人下盤虛浮,不似身有武功的模樣,看來真不是九華山的門人,他與項天壽對望一眼,都是搖了搖頭。秦仲海躊躇片刻,問道:“敢問老丈,九華山還有兩名小姑娘,一個叫做艷婷,一個叫做娟兒,她們人上哪兒去了?”
那老漢道:“掌門下山時,大師姑跟著走了。小師姑卻不知跑哪兒去了。這兩位師姑平日里待人和氣,模樣又生得標致,大家都好生歡喜她們呢…”秦仲海見他說話不著邊際,又看常雪恨面色發黑,不能再拖,忙道:“老丈,咱們這位朋友吃了毒果子,現下命在旦夕,青衣掌門又不在山上,這可要如何是好?”
那老漢走了過來,朝常雪恨面色一望,頷首便道:“我看他面色發黑,八成是偷吃了蟠桃甲蟲,這毒傷不難解救。幾位大哥莫要操心。”眾人聞言一驚,齊聲道:“蟠桃甲蟲?”
那老漢點頭道:“只因不少歹徒經常前來偷吃王母蟠桃、人參仙果,青衣掌門便在樹林里養了些甲蟲,以來防備。這些蟲長得與蟠桃一個樣子,平日咱們若要分辨,需用火燭試探,才能分出真假。”眾人聽了這話,只感匪夷所思。常雪恨嘿了一聲,含渾地道:“難怪那果子好腥好黏,殼又生硬,吃起來臭得不得了,原來是他媽的甲蟲,我操他甲蟲祖宗…”一時罵得聲嘶力竭,氣喘吁吁。
那老漢見眾人各有惶惑之意,便道:“諸位莫要擔憂,你們既然是青衣掌門的朋友,老頭就不能見死不救。”說著喚過一名孩童,往他肩上一拍,道:“去救人吧!”
言二娘奇道:“這孩子懂得醫術么?”那老漢搖頭道:“不懂。”
言二娘茫然道:“那他要怎么救人?”
那老漢笑道:“少奶奶別慌,他隨身帶著解藥。”
眼見那孩童衣衫襤褸,身無長物,模樣甚是天真,哪像身懷靈丹的模樣,忍不住都是起疑。項天壽怕那老叟昏庸,到時反而加重常雪恨的病情,便蹲下身去,向那男孩道:“小弟弟,你真會救人么?”那男童大聲道:“當然會!”項天壽皺起眉頭,低聲道:“人命關天,小弟弟可別信口開河。”那男童嘻嘻一笑,大聲道:“我正是要開河!”
眾人心下一奇,正要發問,猛見那男孩跳到常雪恨面前,跟著解下褲檔,竟爾對著常雪恨的大臉尿了起來,言二娘又羞又驚,連忙呸了一聲,別開頭去,不敢再看。
常雪恨可倒霉了,此時倒在地下,難以動彈,便給尿了一頭一臉。眾人大吃一驚,紛紛喝道:“這是干什么!”那老者笑道:“諸位朋友莫要驚訝,這位大胡子老弟誤食蟠桃甲蟲,便需用童子尿解毒。尋常村民前來偷吃人參果,多半帶著孩童過來。”
常雪恨平素惡形惡狀,比秦仲海還惹人厭,此時給整得面無人色,眾人看在眼里,各自低聲偷笑。只項天壽一人滿臉關切,就怕常雪恨性命不保。
那男童嘩啦啦地尿著,口中兀自大聲數說:“嘴巴張開點啊!你不張口喝,毒怎么會解?”常雪恨原本不會動彈,給人澆了一頭尿水,猛地暴吼一聲,將那男童狠狠揪住,喝道:“操你奶奶!老子殺了你!”那男童嚇了一跳,顫聲道:“救命啊!壞人啊!”一時尿得更加急了,只淋得常雪恨更加狼狽難堪。
解滔見常雪恨忽然能動,大喜道:“常兄弟!你病好了!”常雪恨一愣,松手放開那孩童,摸著大臉道:“是啊!老子的舌頭像是不腫了。”眾人見他臉上黑氣已褪,說話聲音也不再含渾,想來童子尿甚是對證,直似藥到病除。項天壽大喜,忙鞠躬答謝,道:“多謝老丈高義援手,我等感激不盡。”說著從懷中取出銀錢,便要做為贈金。
那老叟慌忙搖手道:“諸位朋友萬莫客氣,你們是青衣掌門的朋友,老頭子沒曾招待,已是過意不去,怎好再收你們的錢兩呢?”說著堅拒不收。項天壽勸了幾次,眼看對方心意甚誠,只得把錢兩揣回懷里,不再堅持了。
眾人找不著青衣秀士,便要下山而去。卻見常雪恨原地大嚷大叫,兀自在那孩子身邊繞來跑去,不知又在胡鬧什么。解滔大聲道:“常兄弟俐落點!別要墜后了。”常雪恨呸了一聲,道:“老子舌頭還有點腫,得要這小鬼幫幫我。”他一把拉住那孩子,道:“小兄弟,老子舌頭還有點疼,你可否再賞一些解藥,老子要喝大口的!”
那孩子先前給他兇過一陣,心中猶有余悸,當下別開頭去,哼道:“你是壞人,解藥不能給你。”常雪恨怒道:“你神氣什么?老子宰了你!”說著拔出鋼刀,直直砍了過去。那孩子嚇得屁滾尿流,頓又濕了褲子。常雪恨大喜欲狂,張開虎口,便要撲去痛飲。
言二娘臉色發青,急忙拉開那孩童,喝道:“解滔,你們雙龍寨出身的,全是這種不要臉的貨色么?”解滔面紅耳赤,攔住了常雪恨,低聲道:“別再瞎搞了!大家都在等你哪!”
常雪恨呸了一聲,道:“我舌頭還腫著,毒還沒清干凈呢!”
解滔死拖活拉,拼命哀求,就差沒跪下,常雪恨這才不情不愿地走了。
行到山腳,已在夜間時分。此行非但沒找到青衣秀士,便連艷婷、娟兒也不見蹤影,眾人心下擔憂,都有發愁之意。
正煩惱間,忽聽馬蹄聲響,道上兩騎緩緩行來,馬上乘客身著勁裝,正自高聲交談,想來定是武林人物。秦仲海大喜,知道來人必與九華山有關,忙示意眾人噤聲,跟著縮身街邊,要把馬上乘客的對話聽個明白。
馬蹄雜沓間,那兩人已然行近,只聽一人道:“都說九華山財寶堆積如山,這回幫主派咱們過來,咱們可得加把勁,好好撈些油水。”另一人笑道:“可不是么!等祝家莊審判一了,大家便能分派九華山的金銀珠寶,那可大大發財了。”
秦仲海聽他們提起九華山,心下一凜,便向項天壽使了個眼色。項天壽會意,當即裝作一名村漢,徑自蹲在道中,佯裝穿鞋模樣,身子卻剛巧不巧地擋住二騎去處。
馬上乘客喝道:“兀你這老頭兒,老爺在你面前經過,你怎敢大模大樣地在此穿鞋?快快給我滾開了!”項天壽喬裝耳聾癡呆,茫然道:“誰在叫我啊?怎地好象有人說話?”那人大怒,馬鞭猛地朝他揮了下來,項天壽身子微斜,閃過了鞭頭,跟著舉腳一踩,使出千斤墜的功夫,已將鞭頭定在腳下。
那人喝道:“你找死么?”項天壽笑道:“不過穿只鞋而已,怎么會是找死呢?”那人罵道:“該死的狗東西!”一時怒喝連連,手拉長鞭,拼命往后回奪,那鞭頭卻如壓在千斤大石之下,全然不為所動,項天壽待他使出全力,忽將腳底一松,那人用力過猛,重心不穩,登時摔下馬去,他腦袋撞在石上,鮮血長流之中,已然昏暈。
另一名乘客怒道:“你是誰!怎敢招惹我們三江幫?”項天壽身分已漏,也不再喬裝癡呆,他走到馬旁,笑道:“三江幫?那是什么東西?莫非是江充、江翼、江大清這朝中三江么?”說話間,項天壽手拉韁繩:“嘿”地一聲,神力灌注,那馬被這股大力一扯,身不自主地跪倒在地,那人又驚又怒,拔出腰上短刀,便往項天壽刺去,項天壽左手一揮,后發先至,已將這人一把揪住,跟著隨手摜在地下,那人摔得哼哼唧唧,半天爬不起身。
眼看項天壽武勇非凡,秦仲海心下暗贊:“項堂主武功了得,雖比不上五虎這般勇猛,但與一般江湖人物較量,那可是綽綽有余了。”怒蒼山高手如云,上有方子敬、石剛、陸孤瞻、李鐵衫等五虎,下有言二娘、解滔等一干彪將,項天壽身為“天權堂堂主”,武功見識自也不凡,當足以在江湖上獨當一面,此刻稍試身手,秦仲海便有驚艷之感。
解滔出身江南,聽了三江幫名號,便認出這兩人的來歷,當即道:“啟稟秦將軍。這三江幫是江南一帶的幫派,總舵只在錢塘江附近。這兩人一個叫“神水鰍”王二、另一個叫“水里橫蟹”謝七,在江南一帶小有名氣。”秦仲海昔年是朝廷命官,多在邊疆活動,自然不識江南人物,便問道:“這可怪了,這兩人既在江南地頭討飯吃,怎會跑到西北來了?”
項天壽聽到秦仲海的問話,當即低下身去,向謝七道:“謝老兄神色匆忙,可是有何公干么?”謝七喃喃地道:“沒…沒有公干…”項天壽笑道:“原來沒有公干?那可是有什么私干么?”謝七低下頭去,卻是一個字也答不上。
項天壽見他不理睬自己,登時打了個哈欠,道:“咱說話鄉音太重,這謝老兄江南人士,聽不懂我的土話。”他退開一步,向常雪恨笑道:“常老弟啊,還是你來問吧!你們都是江南來的風流人物,聊起來定當對盤。”
常雪恨性情狠戾,素來兇狠好殺,一聽項天壽要讓他逼供,自是大喜欲狂,當下便沖上前去,一幅要生吞活剝的模樣。
那“水里橫蟹”謝七本來無精打采,一見常雪恨滿臉胡須的外貌,已將他認了出來,驚道:“你…你不是雙龍寨的九命瘋子么?怎會跑來西北地方?”
常雪恨嗤嗤地笑了起來,道:“問得好!老子一路從江南來到西北,便是專程來捕你這只大肥蟹的。”左手揪起謝七,右手提起尖刀,笑道:“這幾日人在西北,吃不到魚蝦水族,口中饞得緊,一會兒清蒸爛泥鰍,火烤大毛蟹,滋味大概不壞。”說著舉刀揮下,就要將他這只大橫蟹當場宰殺。
謝七尖叫道:“不要吃我!不要吃我!”他給常雪恨這么一嚇,頓時尿濕褲子。眾人見謝七怕得如此厲害,忍不住好笑。
常雪恨一見褲子濕了,登時想起自己余毒未清,忙問道:“你是不是童子?”
謝七不明究里,顫聲道:“我…我這般大年紀,很少人這樣叫我了。我家有鍋子、鏟子、娘子,壯士若是要用,只管隨我去取…”
常雪恨怒道:“誰問你這些了,我問你是不是童子身!”
謝七嚇得面色如紙,尋思道:“這家伙怎么忽然問這個?我每日里荒淫酒色,哪還能是童子身?”他見常雪恨神態兇狠,忙搖手道:“是…不…我…”嚅嚅嚙嚙之間,只是一昧發抖,全然不知所措。
“松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那是何等文雅景象,這廂常雪恨殷問童子,意欲采藥,也算差相彷佛了。旁觀眾人忍俊不禁,登時捧腹大笑。
常雪恨見逼問不出,心下只感著惱,陡然間福至心靈,想到了一條計策,忙伸手朝后頭一指,大聲道:“看!可人兒來啦!”謝七一聽美女到來,色心頓起,喜道:“可人兒在哪?快快指給我看!”說話間探頭去望,神態猴急無比。
常雪恨見謝七滿臉急切,定已破身,哪還能身藏“解藥”,心中直似大怒。這廂謝七兀自不知大禍臨頭,他見道路空無一人,哪有美女翩然走來,卻只言二娘一名女子瞪視自己。謝七悵然若失,嘆道:“哪里來的可人兒?只有老太婆,沒瞧見半個美女啊!”
常雪恨冷笑道:“小子,你想瞧美女,慢慢去地獄找吧!”刀光一閃,便要將謝七當場斬殺,冷不防背后挨了言二娘一腳,竟爾撲倒在地,言二娘余怒未消,更按住謝七毒打。眾人見了荒唐情狀,無不笑得打跌。
鬧了一陣,項天壽又上前問話。他將謝七一把拉起,微笑道:“這位謝老兄,我好心好意地問你話,你卻不理不睬,一會兒我們肚子餓了,難免又想宰你下酒,到時我可幫不上忙啦!”謝七此時怕言二娘尤甚余人,顫聲便道:“不…不…老兄你行個好,我不要留在這兒…她會殺了我的…”項天壽微笑道:“要不要幫忙,全看你這張嘴了。”
常雪恨兇狠、言二娘潑辣、禿頂老頭深不可測,都不是好惹的人物,謝七心驚之下,急忙撇眼去看,只見道旁另站著幾人,其中一個高鼻鷹目,站在言二娘身旁,笑嘻嘻地望向自己,倒似是天生的一對雌雄大盜,只把謝七驚得頭皮發麻,蟹腳發酥,陪笑道:“大爺有啥要問,只管說,小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項天壽見他懂事,登時微微一笑,道:“聽你們二人方才的對答,好似與青衣掌門有關,究竟是何大事?”謝七皺眉道:“這…這是本門的機密,幫主交代了,要我萬萬不能傳揚…”項天壽輕咳一聲,朝言二娘一指,謝七最怕此女,一看她要過來,立時大驚道:“沒有機密,沒有機密,大爺要知道,小人一五一十的全盤托出。”
常雪恨笑道:“老兄識相點,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謝七吞下一口唾沫,苦著臉道:“不瞞大爺,這幾日咱們幫主傳話過來,說有幾個大門派捉住九華山師徒,說他以前是怒蒼山的反賊,怕他賊性不改,便約在祝家莊公審。咱幫主便要我們過來此地,看看有無需要仗義相助的地方…”
眾人只聽了一半,臉色便已發白。項天壽哼了一聲,問道:“人家審訊青衣掌門,你們三江幫來湊什么熱鬧?”謝七笑道:“九華山上滿是不義之財,須得劫富濟貧一下,我們三江幫見義勇為,便想來奉獻心力…”常雪恨嘿嘿冷笑,道:“不必奉獻什么心力了,大家肚子餓了,就等你老兄奉獻兩只蟹腳出來,也好拿來下酒哪。”
項天壽看謝七怕得厲害,便擋開常雪恨,問道:“這件事是什么人主持的,又是誰揭發內情?你可知曉?”謝七顫聲道:“我…我也不知道,好象…好象是祝家莊出面邀集大家的。反正青衣秀士給人捉住了,我們也搞不清楚…”
秦仲海暗自推算情勢,想來怒蒼山復興在即,正教高手自然全力搜捕反逆余孽,青衣秀士過去坐了怒蒼第三把交椅,現下又是八大掌門之一,身分一旦給人知曉,自不免首當其沖。只是看他過去與人為善,同正教幾位掌門都有交情,卻沒料到事情會來得如此之快,倒是始料未及了。
項天壽又問謝七幾句,他卻嚅嚅嚙嚙地答不出來,料得三江幫身分低微,以謝七這等小人物,這等大事自也不會知曉太多。當下將他點上穴道,扔到路邊水溝,免得他去通風報信。
項天壽走到秦仲海身邊,低聲道:“青衣掌門身分敗露,被各大門派聯手圍攻,怕是兇多吉少了。人家那兒高手如云,咱們若要貿然動手,只怕占不到便宜,這可如何是好?”他過去吃過少林寺的大虧,想起要與這些名門大派放對,竟是未戰先驚。
秦仲海沉聲道:“項堂主莫慌。青衣掌門是本山軍師,他若遭逢危難,我們決不能袖手旁觀。”他伸手招來解滔,囑咐道:“解兄弟,你腳程快些,現下趕緊啟程回山,請寨里兄弟率領兵馬,前來祝家莊相助。”解滔輕功蓋世,當代除青衣秀士,怕屬他輕功最是了得,若由他施展輕功回去,不出二日,定可回山。解滔答應一聲,雙足點地,已如輕煙般遁走。
秦仲海望向眾人,道:“現下情勢危急,青衣掌門命在旦夕,咱們可得快快趕到祝家莊。”
常雪恨聽得有架可打,笑道:“好呀!老子生平最是痛恨名門正派的兔崽子,一會兒非殺他個血流成河不可。”
諸人略做喬裝,各戴大氈遮住門面,當即匆匆趕路,直朝祝家莊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