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好熱啊…”
溪水淙淙,盛夏中就屬溪水最能消暑了,水花湍急,冰涼沁心,把那高山積雪化成的溪水往臉上潑一潑,嗯…睡意全消了,真個涼爽哪…
他發出了這樣的贊嘆,伸出袖子往臉上抹了抹,原本泥黑的臉頰給這么一擦,登時露出下頭雪白的肌膚,他瞇起了眼,嘴角泛起了笑,忽然之間,從溪水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嗯,這個老兄年紀不小了…
與臉上的稚氣全不相稱,這個倒影鬢角霜白,一雙眼瞳又黑又亮,看來好生精神,雪白臉蛋上長了一對鳳眼,眼兒長長媚媚,望來有點像是女孩兒,怪秀氣的。
要不是頭上那頂傻里傻氣的花冠,這個倒影真算是美男子了。
哎呀一聲低叫,他怪里怪氣地翻起白眼,跟著便要拿下頭頂的花冠。
“阿傻!你在干什么?”
他吃了一驚,急急把雙手放落,規規矩矩擺在腿上,臉上做出正經八百的神情。跟著偷偷回眸,打量背后少女的動靜。
“哼,稍不留神,你便想把花冠拿下來了,對不對?”
他慌忙搖手,慘然道:“沒有啊,我頭癢想抓抓,不是要把娟兒姊姊的花冠摘下啊!”
眼前的小女孩長得一張漂亮鵝蛋臉,酒渦兒明艷討喜,不正是自封“玉女神劍小精靈”的小淘氣娟兒么?焦不離孟,孟不離焦,這個娟兒向與傻大個形影不離,那名癡呆中年男子必是阿傻無疑了。
娟兒大剌剌走到阿傻身邊,故做儼然道:“你們男人啊,全沒一個好東西,姑娘我好心替你做了頂花冠,你卻拿來當笑話看,不要就算啦!”說著氣鼓鼓地,作勢去摘阿傻頭上的花冠。阿傻閃了開來,呵呵傻笑道:“娟兒姊姊,你說話好生難懂,什么叫男人不是好東西?”
娟兒聽他裝傻,登時在他腦門上打了一記,笑罵道:“連這句話都聽不懂?你的瘋病還沒那么厲害,當姑娘不知道么?”阿傻嘻嘻一笑,眨了眨眼,神色裝得更加茫然。
娟兒鬧了一會兒,卻也有些倦了,她挨著阿傻坐下,兩人背對著背,同時打了個哈欠。娟兒懶洋洋地道:“你干什么?我打哈欠你打呼,樣樣事都學我?”
阿傻哈欠連連,搖頭道:“沒有的事,我剛才放屁,你便沒放,我哪有學你啊?”
娟兒噗嗤一笑,捏了阿傻臉頰一把,道:“貧嘴。”
此時猶在午后,陽光曬過樹影,灑在溪水上,遠處綠影幽幽,伴著石上清泉,更讓人懶性大發,夏日炎炎正好眠,二人相倚,慢慢要睡著了。
阿傻睡眼惺忪,低聲問道:“娟兒姊姊,你不練劍了嗎?”
娟兒聽了這話,睡意盡失,陡地跳了起來,驚道:“哎呀,你不提,我倒忘了,晚上師父要考劍法哪,這可怎么辦?”
這個娟兒長到十五歲大,每日里還是迷迷糊糊,她狀似鬼靈精,其實心思全都擺到雜事上,真要練武練劍,她小姑娘可是一個心眼都沒開,打死動不上半點腦筋。
想起師父平素溫文儒雅,但打起人來著實厲害,娟兒嚇得淚眼汪汪,哀求阿傻道:“阿傻,你可得幫個忙,趕緊替我溫習一下,不然晚上沒飯吃了。”
阿傻哦了一聲,瞇著眼道:“沒飯吃打什么緊,咱們吃肉丸啊!”說他傻,他又不傻,這阿傻每回遇上旁人求他,老有奇形怪狀的話兒推搪。娟兒想起皮肉之苦,哪來的心思斗口,忙哀告道:“好啦,幫姊姊一個小忙,明兒個我買糕兒給你吃。”
阿傻雙目噴出精光,冷笑道:“不行,我要上鎮賭博,你得幫我遮掩。”娟兒急得跺腳,苦苦告饒道:“隨你吧…快幫我把“倒卷珠簾”使上一遍,這招是飛濂劍法第七式,上回師父教我時,你在旁邊見過的。”
阿傻嘻嘻一笑,道:“說好啰,明兒個你得帶我上鎮去賭。”娟兒頷首連連,道:“成,你快些把…”話聲未畢,阿傻巨大的身子一個回旋,剎那間便將娟兒的佩劍抽了出來,動作快捷無比,但見劍光霍霍,阿傻刷刷刷三劍出手,霎時之間,已將“倒卷珠簾”連使三遍。這招劍法本有女子陰柔之氣,阿傻雖然身材高大異常,但他外貌俊美,乍然使出,卻也有些脫塵之態。
娟兒揉了揉眼睛,嗔道:“太快啦!你下手慢些,使得這般快急,誰看得清楚?”阿傻嗯了一聲,緩緩使出劍招,他將手腕一抖,先把劍花晃過,爾后右腳向前一伸,左手捏住劍訣,彎身回腰,提劍倒劈而下。正是這招“倒卷珠濂”的精華所在。
娟兒看得心曠神怡,當下搶過長劍,笑道:“這個容易,換我啦!”說著依樣畫葫蘆,也來模仿一番,她將手腕一抖,那劍花只開了半朵,右腳前跨,劍訣卻忘了捏,倒劈那記倒是做得煞有介事。她還劍入鞘,笑道:“你來品評一下,我做得道地么?”
這招“倒卷珠簾”有兩大要訣,第一樣在劍花,那是練武人的基本功,腕力不到,劍花自然展不全,急也急不來。再一樣要訣便是左手的劍訣了。這劍訣絕非擺著好看的,出手拿捏,遠近方寸,全靠左手劍訣的指引,便似火槍手的準星一般,娟兒連劍訣都忘了捏,卻要如何使得全招式?
阿傻茫然睜眼,搖了搖頭,他口齒不佳,也不知該怎么點出癥結。娟兒見他不語,當即笑顰綻放,先前劍花綻不全,這下春花綻放,反倒全了。也這么一笑,就襯出娟兒日后定是美人胚子無疑。她此時年紀還幼,但幾年過后,定如出水芙蓉,當不在她師姐艷婷之下。
只聽她拍手歡笑,雀躍道:“太好了!我練成啦!這下可以睡覺了!”說著把長劍往地下一扔,又開始歇息了。似她這般疲懶怠惰,今晚一個不巧,說不定會給青衣秀士活活打死。
娟兒練過劍后,便在溪邊午睡打鬧,一會兒潑水為戲,一會兒拍手唱歌,真把阿傻當玩伴一般。兩人直到天色全黑,這才回去吃飯。
二人沿道回山,月輪初生,銀光閃耀,映得路上雪白一片。娟兒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倒也沒什么詩意,她一蹦一蹦地回家,行到練武場旁,只見里頭黑漆漆地空無一人,想來艷婷早已回去吃飯。娟兒做了個鬼臉,笑道:“討厭的師姐,自己還不是個懶鬼,還敢說我?”
自張之越死后,艷婷越來越有掌門人的架式,原本還和娟兒有說有笑,但自長洲歸來以后,平日里老板著一張俏臉數說師妹,娟兒聽了教訓,自是掩耳急奔,這幾個月除了游逛市集之外,兩姊妹從不一起出門,否則路上老是拌嘴吵架,那也真沒意思。
此時已在晚飯時分,娟兒自然餓壞了,她攜著阿傻的手,便往觀里行去。走到觀門不遠,已聽得里頭傳來說話的聲音,那聲音好重,似在罵人一般。娟兒心下大喜,低聲笑道:“太好了,師姐做壞事給抓到啦!”
艷婷平日乖巧聽話,行事益發穩重,難得可以看她挨罵,娟兒自然樂到心坎里了,當下忍著腹饑,拉著阿傻,兩人偷偷摸摸地躲到了柴房,隔著窺孔偷看堂上情狀。
娟兒湊眼去望,第一眼便看到了師姐,只見她立在堂上東首,秀眉緊蹙,似在煩惱什么。娟兒暗暗偷笑:“姊姊啊,都叫你每天和我一起玩,你卻不聽,唉…還不是一樣落得挨打?”武林中人高手不多,若要找懶鬼,不分男女老幼,隨時可以叫出一大排來,只是懶人雖多,卻少有人能與娟兒相比。看她這般能耐,多半能在八大門派中名列前矛了。
娟兒眼瞳溜溜直轉,便朝堂上師父慣坐的位子瞧去,果見他老人家端坐不動,臉上戴著一幅人皮面具,卻看不到臉上神情。娟兒原本嘻皮笑臉,待見師父戴著面具,忍不住微微一驚:“怎么搞得?只師姐一個人在,師父干么戴面具?難道有客人么?”
正看間,阿傻湊過頭來,不耐地道:“娟兒姊姊,我肚子餓啦!”娟兒向他搖了搖手,低聲道:“別說話,里頭好象有客人,咱們看看再說。”不知為何,她一見師父戴上面具,心里便有些不舒坦,當下便要阿傻忍耐則個,先把狀況查明再說。
娟兒正自猜疑,忽聽隔墻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說道:“青衣掌門,你考慮得如何了?”
這人聲音好生難聽,有如烏鴉一般,娟兒心下一驚,忙又湊眼去看,只見說話那人是個中年男子,這人在堂上踱來走去,面色蠟黃,長得著實丑。娟兒凝目再看,只見廳上另有三人,一個青面皮老頭子,一個莊稼漢子,另一人卻是個油頭粉面的少年,約莫十五六歲大小。看那少年不住眼地偷看艷婷的麗色,神色卻是有些輕浮。
青衣秀士一向少與武林人物往來,此時忽有三名客人到來,已算今年難得的盛會。娟兒心下暗暗奇怪,想道:“明明有人過來作客,師父昨晚怎不先說?”
平常若有客人過來,師父多會請飯館的師傅上山開伙,整治幾桌宴席出來,自己也能趁機大快朵頤,娟兒心下納悶,眼珠轉了轉,想道:“真是怪了,到底怎么回事…難道…難道這些人是忽然上山的,連師父事先也不知情?”她平日雖然調皮,人卻非常機警,一見情況有異,立時留上了神。
正想間,那黃面男子咳了一聲,又問道:“青衣掌門,你究竟考慮得如何?可愿意跟我們走么?”青衣秀士聽了問話,只低頭不語,一旁艷婷接口道:“這位宋二爺,您說的話好難明白。家師好端端的在山上修道,礙得著你們神刀門么?為何非要家師遷住京城?難不成九華山掌門是個三歲小孩,連住哪兒也不知曉,卻要你來越俎代庖?”
艷婷這兩年來頗經歷練,與武林大豪對面說話絲毫不懼,看她有模有樣,字字清脆,更把“越俎代庖”四字拖得極長,自在諷刺神刀門行事不當。
娟兒湊眼去看,只見那宋二爺給艷婷搶白幾句,臉色變得更加難看,尋常人若是惱羞成怒,臉色定然紅漲,但這宋二爺好似生了肝病,心下氣憤,臉色卻更加黃了。娟兒卻不知道,這人姓宋名德光,外號叫“黃面鬼”,只因練功不慎,誤傷內臟,才成了這等蠟黃模樣。
宋德光想要出言反駁,卻又想不出什么話來說。正氣躁間,廳上一個稚氣的聲音響起,只見一名少年站起身來,笑道:“艷婷師妹責備得是,宋二爺確實說話不當。咱們此番長途跋涉過來九華,一片誠心,只想邀請掌門下山游玩,哪知宋二爺說話太過直爽,自然讓人反感了。艷婷師妹,我這里替他致歉,還請你海涵則個。”
艷婷芳年十九,這少年年歲甚輕,看模樣尚比她小了兩歲,哪知他說起話來老氣橫秋,口口聲聲把艷婷喚成師妹,躬身彎腰時目光更是一瞬不瞬,只盯著艷婷的秋水雙瞳,做得十分俊俏身段。娟兒看在眼里,心下卻是暗暗冷笑:“哪里來的小白臉,真當自己是潘安再世么?人家伍制使喜歡師姐,連性命都可以不要,你想討我師姐歡心,那可差得太遠了。”
那少年代人道歉,用意只在討好艷婷,但這番言語說出,卻不免開罪了宋二爺。果聽他怒喝一聲,大聲道:“好你個小鬼祝康!什么叫做說話太直?你這黃口孺子如此這般分派是非,眼里還有我家宋大爺么?”話聲未畢,那少年身邊站起一人,正是先前看過的莊稼漢,只聽他微笑道:“二爺別動氣,我家小少爺沒有惡意的。你神刀門與我祝家莊本為世交,何必為一句話犯火?”
那宋德光聽了莊稼漢的說話,面上黃氣更加濃濁,冷笑便道:“好,看你魯教頭的面子,我便不再多言吧。”那莊稼漢自居仆傭,彷佛是祝家的伴當,其實卻是祝家莊的武功教頭,此人姓魯,單名一個裕字,正因祝家受過朝廷冊封,主人爵位在身,乃是非同小可的大戶人家,魯裕這才甘心為用,甚且自居下人了。
魯教頭向青衣秀士微微一笑,道:“青衣掌門,我家少爺歉也道過了,場面話也交代了,算是給足您面子。這就跟我們走吧。”
這魯裕語氣輕松,其實說話的霸道更在宋德光之上,艷婷聽在耳里,如何不怒,正想出言譏諷,青衣秀士卻輕嘆一聲,揮手道:“各位別再說了。在下接任掌門以來,始終專心求道,教化弟子,不再過問朝廷之事。這趟京城之旅,還是免了吧。”說著緩緩起身,拱手道:“諸位高賢,恕我待客簡慢了。”
耳聽青衣秀士下了逐客令,再無轉圜余地,魯裕緩緩站起,雙手叉腰,微笑道:“青衣掌門,不看僧面看佛面,鐵槍祝老夫人的面子,掌門真不愿理會么?”
青衣秀士聽他語帶威脅,淡淡便道:“祝太也好,宋大也好,來者既然是客,焉有強要主人離山之理?還請魯教頭把我這幾句話帶回去,祝家莊的面子雖大,卻大不過九華山的祖宗牌位,倘若老夫人還一昧怪罪,青衣秀士不敢失敬,隨時候駕接招。”他話聲平靜,卻把魯裕的話原封不動地擠了回去,登讓他發作不了。
眼看魯裕語塞,祝康是他的小主人,已是不能不出面。他離座站起,微笑道:“青衣掌門別生氣,其實祝家莊這回請您下山,也是一番好意。這樣吧,既然您嫌京城太遠,反正祝家莊也在陜北,與您隔不寸許,不如咱們好好擺上一桌酒,向您道個歉、行個禮,您說好么?”
耳聽這幫人一股腦兒地要師父下山,反而更讓人心存疑竇。廳里的艷婷、廳外的娟兒,姊妹倆心中暗暗詫異,不知這幫人打的是什么算盤。
祝康自信滿滿,嘴角含笑,只等對方回答。青衣秀士毫不領情,搖頭便道:“幾位的誠心,本座已然收下。至于那杯水酒,還是不必喝了。天色已晚,本山人丁單薄,未替貴客準備酒飯,還請早些下山吧。”
青衣秀士待人一向平和,甚少露出不悅之情,似他這般說話,已算難得的大怒,艷婷、娟兒見了這情狀,心下更感納罕。不知這些人到底所欲為何,竟讓師父如此不快。
宋德光怒道:“青衣秀士,你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大伙兒是看你無所作為,有心向善,這才饒過你,你可別自找死路,成了武林公敵!”這幾句話說出,已近破臉,青衣秀士修養再好,也容不得有人這般上門放肆,當下冷冷地道:“艷婷,替師父送客!”
宋德光冷笑一聲,露出了強兇霸道的神氣,便在此時,堂上緩緩站起一個矮小的身影,看這人面皮發青,入廳以來始終一言不發,但此時稍一起身,便生一股威儀,看來當是門戶宗師,絕非祝康、魯裕、宋德光之流可比。
青衣秀士見了這個矮小的身影,身子微微一震,但語氣仍是平淡如常:“高莊主,你十二天將也要逼我下山么?”那矮小老者搖頭道:“青衣掌門,高天威坦白說了。你與那幫匪人的事情,江湖尚未傳開。煩請你看在朝廷的面子上,隨我等赴京一行,免惹大臣猜忌。否則…你也知道下場如何。”
這矮小老者雙目神光湛然,說話語氣更是自信之至,正是天將府的頭牌硬手高天威。
青衣秀士深深吸了口氣,道:“我方才說過了,在下不問世事已久,無論天下是否亂起,我也不會背離九華。閣下要是不信,我也沒法子。”高天威冷冷地道:“我再勸你一次,跟我們走吧。倘使九華山給正道人士除名,你要如何面對列祖列宗?”
眼看已無轉圜余地,青衣秀士登時搖頭嘆息,道:“往日卓凌昭橫行江湖,說話也比不上閣下霸道。艷婷,取我劍來。”艷婷又驚又喜,知道師父已要動手,青衣秀士名列武林八大掌門,武功僅遜卓凌昭、方子敬一籌,若真發怒動手,定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勢。
艷婷送上長劍,燭光影動,鞘上“九華山龍吟閣”六字篆文更顯古拙。青衣秀士手提長劍,緩緩離座,道:“今夜良興,以武會友,青衣秀士蒙諸位高賢賜教,榮幸之至,哪位朋友上來賜教?”說話間緩緩抽出長劍,嗡地一聲響,劍尖微微擺蕩,彷如蛇信一般。
天下劍法何止一端,昆侖劍氣雄渾,武當劍走輕柔,華山劍法靈飄,九華山則以輕功快劍搭配,江湖上獨具一格,青衣秀士手腕一顫,但見長劍擺動,已如盤蛇般旋繞一圈,莫名間廳上便生一股寒氣,娟兒雖然躲在隔房,仍感心頭惴惴,艷婷人在堂內,更是滿身冷汗。
宋德光嘿嘿笑道:“高天威,你上還是我上?”那矮小老者便是高天威了,他聽了宋德光的說話,忍不住皺起眉頭,道:“青衣掌門,咱們這邊四人在場,一會兒動手時,你還要分心保護徒弟,說來沒有勝算的…”
這個“的”字一出,陡地青光一閃,長劍直往梁上飛去,眾人錯愕之下,都是抬頭急看。便在此時,一個身影如鬼魅般閃過,已在宋德光面前一尺!
這下身法疾如飛箭,快得匪夷所思,正是青衣秀士出手。宋德光滿心注意全在梁上長劍,大驚下不及防備,慌忙間提起雙掌,便向門面護去,卻在此時,腳下給絆了一記,霎時身子斜倒,便朝高天威倒下。
青衣秀士武功卓絕,出手時更以心機見長,此時先以長劍擾敵,之后再選宋德光動手,定有什么奇謀妙計。高天威臨危不亂,左手扶住宋德光,右掌提起,護住身前,正待去看敵人動靜,猛聽嘿哈兩聲傳過,跟著傳來轟然大響,一名男子撞破了窗格,已然倒飛出廳,正是祝家莊的教頭魯裕。
看他壯碩的身子竟在一招之間給青衣秀士震飛,高天威不禁又驚又怒,喝道:“青衣掌門,你真要干了么?”說話間全身發勁,真氣鼓蕩之下,衣衫已然漲起,好似皮球一般。
青衣秀士見了這等異狀,卻是無憂無懼,他伸手拉過一名少年,溫言道:“高兄說話恁煞難聽了。兄臺既然信不過我的話,那便讓祝家少爺來和閣下說,可好?”
眼看祝家少爺落入敵手,高天威恍然大悟,一時氣得全身發抖,心道:“都說此人智謀百出,果然是條老狐貍!”
青衣秀士智謀遠慮,動手前早把場內情勢看得明白,堂上四人以高天威武功最高,祝家少爺地位最尊,宋德光性情最躁,青衣秀士適才扔出長劍,只為移轉眾人注意,之后假意攻向宋德光,以這人的暴躁性情來看,若遭暗算,定會不加閃避,反會出手硬拼,青衣秀士武功本就高出此人一大截,一看他拼出雙掌,瞬間便以腳法將他掃倒,跟著踢向武功最強的高天威。高天威給這么一阻,青衣秀士便趁機攻向教頭魯裕,伴當保鏢一倒,最最要緊的祝家少爺便在掌握之中了。
三名好手合圍,高天威更是江湖罕見的硬手,哪知青衣秀士從容不迫,轉眼間便已扭轉劣勢,此戰勝得如此輕松,除開青衣秀士身形如電,最重要的便是他過人的機心妙算,高天威輸得心服口服,只能嘿嘿干笑。
青衣秀士伸手按住祝家少爺的頭頂,語氣寧和,道:“請高莊主帶著幾位不速之客,趕緊下山吧。”宋德光大聲道:“你…你要拿祝少爺怎么樣?”
青衣秀士道:“我先前說了,在下早已不問世事,誰造反,誰當權,一概與我無涉。只是你們硬不相信,我自得找些東西質押典當,免得說話沒份量,老是讓人取笑。”
他話中之意甚是明白,自是要扣留祝少爺為人質了。那祝家少爺一張面孔慘白無比,原本老對艷婷眉目傳情,此時卻面無血色,比僵尸還要難看許多。
這模樣本來十分好笑,娟兒看在眼里,自該放聲嘻笑。只是她見師父無端與那么多客人動手,心中隱隱覺得不對勁,驚怕之間,只睜著一雙清澈大眼,在那兒怔怔看著。
情勢逆轉,高天威卻不慌張,森然便道:“青衣掌門,恕在下勸你一句。你若想扣留祝家少爺,不免招惹我四大家族。日后四族長上聯手出馬,一同上山向你問好,你難道不怕么?”
青衣秀士嘆道:“我怕。”宋德光打蛇隨棍上,喝道:“那還不把人放了?”
青衣秀士忽道:“婷兒,趕緊收拾細軟,咱們要下山。”宋德光嘿地一聲,道:“你這是搞什么?早些答應不就成了,干啥和咱們破臉…”青衣秀士微笑道:“宋二爺,我此番離山,不是要去京城。”
宋德光愣道:“那你要去哪兒?”青衣秀士微笑道:“一個看不著你們的地方。”那個方字甫出,猛聽一聲慘叫,祝少爺的身子已向宋德光撞去,此人身分要緊,不能有所閃失,宋德光不敢去擋,只能以雙手去抱。高天威看在眼里,已知他要故技重施,登時冷哼一聲,心道:“好個青衣秀士,你想聲東擊西,趁機暗算宋德光?沒那么容易!”
青衣秀士僅孤身御敵,堂上還有一個嬌弱可欺的艷婷,高天威冷笑一聲,運起雙掌,便要往艷婷打去,打算以圍魏救趙之策,破解青衣秀士的聲東擊西。
正要動手,忽然面前青影一閃,青衣秀士已至身前三尺,高天威大吃一驚,萬沒料到此人竟是沖著自己而來,此時兩大高手相距太近,二人內力相互擠壓碰撞,一時氣流四竄,高天威呼吸困難,慌忙欲退,便在此時,胸口穴道微微一麻,竟已著了敵人的道兒。
高天威武功高強,景泰初年聲名遠播,哪知竟會著了敵人的暗算?他又驚又怒,急運內力沖破玄關,也是他功力深厚,不過眨眼間,便已打通穴道,正要發怒出招,猛聽“啊”地一聲慘叫,那宋德光已與祝康一同滾倒堂上,看兩人動彈不得的模樣,當被青衣秀士下手偷襲,制住了穴道。
高天威臉色難看,才知自己一個粗心大意,又著了人家的陰謀。
此時祝家教頭魯裕倒在廳外,死活不知,少爺祝康也給人擒拿在地,便連神刀門的宋德光也無力再戰。堂上除高天威一人以外,所有好手已被剪除。適才敵方四人倘若同時出手,青衣秀士要分心保護艷婷,絕難全身而退,也是為此,他便低聲下氣,只在伺機出手,循序漸進剪除羽翼,待到高天威孤身一人,已是單打獨斗的局面。
青衣秀士嘆了口氣,道:“高莊主,九華山這個地方,我們是不能待了。我想請你傳個口信,便說青衣秀士帶著徒弟自殺了,您說好嗎?”高天威冷笑道:“你想裝死,法子還不多么?干啥要我當人證?難不成你怕我通風報信么?”
青衣秀士深深吸了口氣,道:“高大爺,我不想殺人,你別逼我動手。”說著往前站上一步,雙手緩緩舉起。
高天威審度局面,青衣秀士輕功天下無雙,廊廡進退如鬼如魅,自己若在屋內與他打斗,已然輸了一半,他身為淮西天將府第一高手,應敵火候遠非常人可比,心念甫動,腳下便是一個急點,背上用力,轟地一聲,已然破墻倒飛而出。
眼看青衣秀士不曾追來,高天威松了口氣,正要立定身形,忽然背后一股柔和力道推來,登時止住后退之勢。高天威大驚失色:“有埋伏?”他喉頭干渴,面色鐵青,顫巍巍地轉過身去,只見一名高大老者站在背后,看他體魄威武,高天威冷汗涔涔而下,嘶啞地道:“您…您也來了?”
便在此時,廳外教場傳來豪邁笑聲,一時無數人影現身,高天威又驚又喜,慌忙拱手道:“慚愧,慚愧,幾位宗主同臨九華,我居然事前不知,可真讓我無地自容了。”
高天威破墻離開,說來強敵已然退卻,艷婷松了口氣,正要詢問師父內情,忽聽門外傳來雄渾笑聲,卻不知又是何方高人駕到。
艷婷臉上變色,正要提聲喝問,師父聽了笑聲,卻是目光黯淡。他拉住了徒弟的手腕,輕聲道:“婷兒、娟兒,分別的時候到了。日后不管你們身在何處,別忘了師父給你們的錦囊。”說著走到墻邊,敲了敲壁板,墻外的娟兒聽了這話,珠淚已是盈盈欲墜。
雙姝心下明白,每逢過年時,師父總會發給她們師姐妹一個紅包,另帶一個繡花錦囊,言道他身死之日,便要兩姊妹開啟來看。娟兒大悲之下,只想出聲叫喚,忽在此時,門外傳來一聲大吼,道:“青衣掌門,在下山東宋公邁,這里給您問好了。”
艷婷見一名老者走入門來,此人身材高大,入堂時尚須彎腰,體魄著實駭人。她正想縮到師父身后,又聽窗外響起笑聲,一個尖銳的嗓音道:“掌門啊,我那祝康孩兒著實無用,可真讓您笑話了。”艷婷急忙轉頭,只見一個人影在窗格外隱隱閃動,好似鬼魅一般。
腳步聲雜沓,大批好手奔入廳來,艷婷又驚又怕,顫聲問道:“師父,這…這是怎么回事…”青衣秀士凄然一笑,搖頭道,“孩子們,你們要吃苦了。”
艷婷心下大驚,眼看廳里廳外擠滿虎豹,個個不懷好意,只盯著她的嬌軀猛瞧,那眼神好生貪婪,艷婷生來貌美,對那種目光自不陌生,那是狼,是餓狼的眼色…她尖叫一聲,緊緊抱住師父,乞求他的庇護。
朝廷官府,便是天下最大勢力,即使強如卓凌昭,雄如怒蒼山,若與之正面碰撞,誰不飛灰湮滅?青衣秀士微微苦笑,輕撫愛徒的秀發,眼中露出一絲凄苦。
正教好手合圍,饒他聰明百變,卻要如何脫身?難不成真能化作一只鳳凰,沖天遁地而走么?
月升中天,凄冷的月光照入空無一人的大堂,幾上燭火兀自未熄,只在隨風飄搖,望之更為凄清。
一名少女奔入了大堂,哭叫道:“師父!師父!”先前師父師姐給人包圍,娟兒又驚又怕,卻又不敢出聲,只能壓抑聲息哭泣,眼睜睜看著至親摯愛給人帶走。
幾個時辰前,這堂上還是自己撒嬌依偎的地方,現下卻再也見不到親人的影子了。此時此刻,哪怕是師父的責備也好,師姐的奚落也好,她都愿意聽上千百句。娟兒心懸親人的生死,心酸難忍間,坐倒地下,雙手掩面,已然啜泣起來。
淚眼朦朧間,忽然想起師父方才的囑咐,娟兒心中生出希望,忙從腰間摸出錦囊,急急打開去瞧,但見里面放著字條,上頭寫著八個蠅頭小字:“緣盡愛滅,速投怒蒼。”娟兒看不懂上頭的意思,更不知怒蒼山在什么地方,惶惑之間,再也按耐不住,終于大哭起來。
便在此時,一個傻呼呼的聲音在背后響起:“娟兒姊姊怎么了?有誰欺侮你么?”
娟兒聽了這話,心中忽感寧定,還有他,還有他能保護自己…
“阿傻!”
她縱身入懷,緊緊抱住阿傻,淚如雨下間,即使幼小如她,也知前所未見的大難已然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