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駢說完這話后,并不理會下面軍將們的反應,直接就從象輦上躍下,然后穩穩地落地。1
然后兩位雄壯的牙兵,雙手握持著一頂華蓋,一面節度大纛跟在后頭,這些都是高駢這位節度使的象征。4
高駢的矯健強壯讓諸將震驚。
一個五旬老漢就這樣利落地從三米多高的雄象背上跳了下來,這可不是誰都能做到的。
而反觀上頭的隆舜在高駢下去后,絲毫不敢再坐在象背上居眾將之高,但他又不敢從高處跳下,最后還是努力踩著一個昆侖奴的背,才滑了下來。
而其人在落地后,連忙就跑到了高駢身后,哈著腰。
也是這個時候,他在人群中看到了趙懷安,趙懷安也看著他。
但出乎趙大意料,這個南詔太子竟然沖自己笑了。
趙大納悶,這南詔太子難道被高駢拷打壞了?這個時候還能笑得出?
但不等趙大繼續腹誹,好整以暇觀看眾將的高駢,忽然喊了一句:
“誰是趙懷安?”
人群中趙懷安馬上擠了出來,口呼:
“末將趙懷安,見過使相。”1
高駢上下打量了一下,忽然問了句:
“你是那黃景復的兵?”
這一刻,趙懷安的脖子一陣發涼,他似乎感覺到,剛剛那兩個奔出來的重甲騎士已經將馬槊對準了自己。
趙大還沒來得及有反應,高駢自己則笑了起來,然后上前拍了拍趙大的肩膀:
“不錯,那黃景復仗打得不行,但兵帶的不錯。你那老帥因臨陣而逃被我斬了,你也要以此為鑒。”
說完,高駢再不說話,帶著一班川西文武到了后方幕區,一路上還不斷和楊慶復幾人閑聊,不斷夸楊慶復事情辦得好,這里風景秀麗,正適合部隊休整。
這會的高駢就彷佛一個貼心的長輩,和藹可親,哪有剛剛殺了兩個川西軍將的狠辣。
一陣風吹過,直激得趙大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這個時候,故意落在后面的鮮于岳解開披風,為趙大裹上,然后笑道:
“二弟,這關過了。”
此時趙懷安看著高駢的背影,長舒一口氣。
是啊,這關是過了,而且他相信,那位楊帥在其中出了大力。
就在剛剛,高駢直接將趙懷安最大的危機給解除了。
別看趙懷安這段時間在軍中威名不小,但這是正常情況下的,但因為黃景復的原因,諸將一直覺得趙懷安會被高駢清洗。2
其實高駢到底有沒有這個意思,甚至人家在不在乎趙大這號人物都不重要,因為總會有人以為高駢在乎,覺得可以替領導辦了這事。
而越來越多的軍將都這么想時,別看趙大現在混得不錯,到了那種情況下,他除了拉隊伍出來造反,最后遲早要被川西軍將們在戰場賣死。
這就是得罪了大領導的后果。1
甚至真沒真得罪都不重要,只是別人都這么想,就足以毀了趙大的全部前途。
而現在好了,高駢當著川西所有文武的面,直接點出了趙懷安這個事,然后還用一句“引以為鑒”來結尾,看似警告,卻實際上已經保了趙大。
那邊鮮于岳見趙大還沉默,以為是心有余悸,所以拍了拍趙懷安的肩膀,安慰了句:
“都過去了,后面會越來越好的。”
但他并不知道,這一刻,趙懷安的內心,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從內心深處滋生。6
趙懷安望著已經遠去的高駢,他永遠處在人群中間,每每說句話都有無數人搭腔賠笑,即便是輕聲慢語,都有一雙雙耳朵湊著努力傾聽。
這一刻,趙懷安忽然想起了那句話:
“彼可取而代之。”5
大丈夫當是如此。
一種從未有過的奮斗激情充斥在趙大的心頭,他上前攬著鮮于岳的手臂,笑道:
“大兄,你說的沒錯,好日子還在后頭呢。”
鮮于岳哈哈大笑,然后帶著他進了那片帷幕區,那里早已經奏起歌舞,人聲喧沸,一場盛大的宴會即將開始。
那年二十一,高駢幕下,趙大坐著如嘍啰。2
因為品秩最低,趙懷安坐在了最外面的一處席位,而鮮于岳則被安排在稍微前面一點。
鮮于岳倒是想坐在趙懷安旁邊,可這席位從來都是按照地位劃分,是絲毫不能亂的,席位的一個小小變動,可能就能讓這些丘八打起來。
所以趙大拒絕了鮮于岳的好意,表示坐在這里挺好的。
是挺好的,這個位置既靠他后面的隊將們,又不惹人注意,可以將幕內的軍將、幕僚們都看在眼里。
就比如他現在就能細細觀察到次席的南詔太子隆舜。
這中登就這會的功夫就換了一套行頭,帶著鑲嵌著藍寶石的頭巾,肩上搭著一條純色的狐脖,左臂上還套著一個翠綠如水的翡翠鐲子,右臂上系著一枚巨大的紅寶石吊墜,惹人矚目。
而且因為是身材比較矮小,高駢還讓人給隆舜安排了一張稍高的馬扎,以一種類踞坐的形態坐在那邊。
在隆舜坐下沒多久,節度使高駢也在兩個昆侖奴的攙扶下從帳幕中出來了。
他一出來,席位中的“靜海”、“天平”、“長武”、“昭義”、“鄜坊”、“河東”等軍將直接站了起來。
這些人占了在場人數的幾乎一半,他們一站,川西和兗海、感化等軍將紛紛看向頭前的楊慶復,見楊帥也站了起來,眾人這才不情不愿地站了起來。
此時,川西藩鎮的眾丘八,內心各個在罵,這高駢剛殺了咱川西的兩個大將,你楊慶復屁都不敢放一個,現在像頭老狗一樣搖尾乞憐。2
要知道左都押牙李驤、定邊軍安再榮兩位可不是尋常軍將,而是川西藩數一數二的大將。8
他們二將都是參加過四年前的成都保衛戰,是真為藩鎮流過血,為大唐立過功,就因為遲到就被殺了?
操,咱們川西軍將的命啥時候這么賤過?
但所有人都只敢在內心中痛罵著,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為兩將抱不平。
說到底,只要看看對面虎視眈眈的“靜海”、“天平”、“長武”、“昭義”、“鄜坊”、“河東”,人高駢是真有人!
別的節度使上任無不要依賴本藩的牙軍和豪族,但咱們這位高使相真扎勢,到哪任節度使都能收一批忠隨。7
如對面的長武軍將、平夏黨項武士就是高駢最早為神策軍都虞侯時,奉命駐扎長武城吸納成軍的。
這個階段高駢用兵南山、平夏黨項,所戰無不捷,黨項皆降,自此就有了高駢麾下精銳的“長武”、“平夏”二營。
而那伙吐蕃武士則是此前盤踞在河、渭的秦州吐蕃渾末部的,十四年前,當時的高駢剛從長武轉任秦州刺史,便取河、渭二州,略定鳳林關,降吐蕃萬余眾。
這事與當年的河西張義潮收復涼州一樣,并為當時最顯赫的功勞,至此國朝全復昔日丟失的河隴之地。
而再看那些“靜海”武士、“林邑”武士,又是高駢平定安南時招納的番漢武士,而那些天平軍武士,又是高駢任天平軍節度使,在平定治下的龐勛潰卒而吸納的,當中有不少人就是五年前的龐勛舊部。
所以幕下的一個個不同地方的豪杰武士,哪里還是武士那么簡單,分明是高駢過往的光輝功勛啊。
而這些情況,在場的這些川西大將們知道嗎?他們無人不知。
這也是他們被高駢如此下馬威,如此當眾打臉,都還老實乖順的最根本原因。
此時,在場的大伙都七八個心思過來了,只有咱們的趙大因為啥都不懂,只看大伙都站了起來,才放下手里的酒水跟著站起來。
趙大對面站著的是一位粗豪軍將,高七尺六寸,一臉絡腮胡,在趙大站起來時就一直盯著他看。
趙大多敏感了,看到這人看自己,叉手小聲說了句:
“壽州趙懷安見過…?”
那邊絡腮胡軍漢顯然也是個痛快腸子,上頭老領導剛那邊坐呢,他就直接回應趙大:
“鄆州姚歸禮。”
這位姚歸禮是高駢作為天平軍節度使時收下的,原先是龐勛的舊將,這會為高駢的牙將。
他早就注意到對面的趙懷安了,這八尺的偉壯身軀別說是在對面那些川西諸將中扎眼了,就連在場這些鄆州、秦州的武士們都少有人及。
因場合不對,姚歸禮沒有多說,只打算后面找機會見識見識這位好漢。
而趙大此時眼神清澈,他努力去聽上頭高駢等人說話,但聲音太小,實在聽不清,于是只能放在眼前案幾上的吃食上。
這會大菜都還沒上,案幾上都是一些佐酒的小菜,單只這些小菜,席面就已經不低了。
酒是成都名酒錦江春,這酒趙大喝過一次,還是那次他守完金馬寨后,楊慶復犒賞自己發的。
然后就是一盤蔬菜,一份蒸的蔥醋土雞,這些都是尋常,像雞這些東西,和豬牛羊那樣相比,要便宜常見多了,基本鄉下農戶都養雞。
但另外一盤可就不多見了,是一份蒸好放涼的臘牛肉。
趙大剛剛嘗了一口,味道相當好,這是他來大唐這么久,第一次吃到牛肉。
因為在這會殺牛是犯法的,所以市面上基本沒有賣牛肉的,不過一些有關系的還是能吃到的。
趙大想起來有一次趙六說到吃牛肉,自己那四個義子一副嘴饞的樣子,于是就翻出個布兜,將這盤臘牛肉打包了。
他這邊剛打完包,卻不想,最上首的高駢,忽然喊了一句:
“哦?趙大是對席面不滿意?”1
此言一出,本還熱鬧的宴會,陷入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