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祐二年,正月十五。
國子監顯得格外空曠沉寂,因為今天這時候大家都出去過節,監里幾乎已經沒人了。
陸北顧最后自學了一天,起身到臉盆那里,掬了一捧清水洗了洗臉,讓自己清醒了一下。
隨后,他穿好衣服離開了國子監。
甫一離開國子監所在的相對清幽區域,喧囂聲便如實質般涌來。
陸北顧沿著蔡河灣向東,再折向北,穿過麥秸巷,通過保康門橋進入了內城。
之所以不走“南熏門內大街龍津橋朱雀門御街”這條他平時經常走的路,是因為這條主干道,今天必定是堵得嚴嚴實實的。
而進了內城之后,陸北顧甚至有種錯覺,那就是腳下的道路,都正在密集的腳步中“震顫”.
隨著天色漸暗,沿途的景象也變得好看了起來。
最直觀的感受,就是無處不在的燈。
家家戶戶門前挑著或簡樸或精巧的燈籠,竹骨紗面繪著花鳥蟲魚、吉祥圖案,橘黃的光暈在寒夜里暈染開一小片暖意。
而孩童們提著兔子燈、蓮花燈在人群中穿梭嬉鬧,清脆的笑聲此起彼伏,空氣中彌漫著松脂燃燒的獨特清香。
從大相國寺和大乾明寺相夾的那條道路向西拐,靠近御街主干道,燈火的規模與亮度便開始成倍增長。
各大行會搭建的巨型燈棚聳立在街衢兩側,彩繒扎縛的牌樓流光溢彩,上面懸掛著成排的琉璃燈。
街邊還有吸引人的走馬燈,燈壁上的剪紙駿馬便循環往復地奔馳,引得圍觀者陣陣驚嘆。
而不少中小燈棚下則懸掛著密密麻麻的謎箋,墨跡淋漓,吸引著士子百姓駐足苦思,猜中謎底者往往能得些筆墨、果子、精巧小玩物之類的彩頭,引來一片羨慕的哄笑。
“雪泡梅花酒——”
“剛出爐的乳糖圓子,熱乎的”
“滴酥水晶膾!”
小販們的吆喝聲此起彼伏。
兩側的吃食實在是太多了,多到讓人有些目不暇接蒸籠掀開,白茫茫的熱氣裹挾著甜糯的香氣;而另一個攤位的鐵鏊上煎著滴酥,油花滋啦作響;旁邊蜜餞攤子前,晶瑩的糖霜在燈火下閃爍著誘人的光澤。
“讓讓!讓讓!貴人車駕!”
幾聲急促的呼喝伴隨著清脆的銅鈴聲由遠及近。
陸北顧跟著人群側身避讓,只見數輛裝飾華美、掛著特殊旗幟的牛車在健仆的開道下緩緩駛過,車上垂著流蘇錦簾,隱約可見里面盛裝女子的輪廓。
車輪碾過鋪滿燈影的青石板路,更是留下淡淡的香風。
好不容易擠到了巍峨的宣德門下。
宣德樓前那座高達數丈、由數萬盞各色燈燭堆迭而成的“鰲山”燈棚,如同燃燒的光之島嶼,飛龍盤踞,彩鳳翔舞,仙人樓閣隱現其間,火樹銀花,將宣德門前的廣場映照得亮如白晝。
教坊樂工在高臺上奏著《萬年歡》、《傾杯樂》等應景大曲,悠揚的絲竹管弦之聲試圖統御這鼎沸的人聲,卻也只能成為這宏大交響中的一個聲部。
陸北顧并未走向宣德門廣場的核心,而是往靠近金水河畔的開封府衙指定區域奮力擠去。
這里相對靠近河岸,視野開闊,人群雖也密集,但不如御街中心那般水泄不通。
他遠遠就看到了空地邊緣那兩個熟悉的身影。
張載正焦急地踱著步,他雙手攏在袖中,不時抬頭望向宣德樓方向,又低頭看看地上那堆物件,顯得心神不寧。
而沈括則全然不同,他正蹲在地上,神情專注,借著旁邊一盞大燈籠的光亮,和一個工匠模樣的人對著一個巨大的、已經完全成型的藤編骨架低聲討論著。
他手里拿著一根炭筆,在展開的絹布上快速畫著什么,又指著骨架的某個節點比劃。
地上還堆著由素色絹布組成的球囊,以及幾捆粗實的麻繩,還有一只特制的、帶著銅制防風罩的炭爐。
“子厚兄!存中兄!”
陸北顧撥開人群,快步上前,聲音在喧囂中不由自主地拔高了幾分。
“你可算來了!”
張載猛地抬頭,一步跨上前緊緊抓住陸北顧的手臂,力道顯示出他內心的緊張。
“時辰不早了!宣德樓那邊鼓樂已起,官家御駕想必已快要臨樓觀燈,萬事俱備,只待燃放,只是.”
他環顧四周洶涌的人潮,眼中憂色更濃:“這周遭人潮如沸,萬一繩索不堪,或爐火失控,引起踩踏驚擾圣駕,該如何是好?”
“包府尊既已批了位置,衙役也在附近巡視。”
陸北顧指了指不遠處,說道:“更何況,還有他們呢!”
地面上,沿著御街主干與金水河岸,每隔數十步便可見一處清空出來的“火鋪”,里面有很多專業的消防人員。
而堆積在里面的消防物資,便是東京百年來元宵節從未出現大規模火災的儀仗。
實際上路過的時候,陸北顧就特意往里面看了。
所有“火鋪”里面,都堆積著小山般的牛皮水囊,各個灌得鼓脹,而倚墻而立的是頂端裝著巨大鐵鉤或鋒利鐮刀的長柄“火鉤”,以及綁著厚厚浸濕麻絮的“麻搭”長桿。
更顯眼的是幾架被抬出鋪屋、架在板車上的巨型竹制“唧筒”,這些利用杠桿活塞的原始水槍,正由鋪兵反復檢查著機括。
而通向金水河、汴河以及幾口大水井的道路被特意清理出來,鋪兵持棍肅立兩側,載著巨大木桶的“水車”就停在河邊隨時待命。
“批條在此,位置明確,又有這么多滅火的兵丁,我們依規行事,何懼之有?更何況,繩索牽引,足保穩妥。”
這時,沈括也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他掏出那張蓋著開封府朱紅大印的批條晃了晃,試圖安撫張載的焦慮情緒。
今天對于沈括來講,是驗證他制造的熱氣球是否可靠,但沈括是不怕失敗的,畢竟他在無數次的失敗中,早就習慣了。
而陸北顧更不怕失敗,這件事情他只是出主意的。
最害怕失敗的,是張載。
因為張載需要熱氣球來證明他的“氣本論”。
“這個怎么樣了?”
陸北顧指著熱氣球問道。
“骨架已按圖紙加固,用的是柔韌輕便的紫藤,關鍵節點以牛筋纏繞加固;絹囊三層裱糊,反復浸過熬制的魚鰾膠,密不透風,分量也控制在預期之內。爐頭是我盯著鐵匠打的,防風效果尚可,銀霜炭備足了量。”
沈括指向那只特制的炭爐,又彎腰用力拽了拽固定在地上的幾股粗麻繩,繩索緊繃,紋絲不動。
“繩索是上好的青麻,三股絞合,堅韌非常,我親自試過承力,牽引點已牢牢固定在石樁上,斷無飛逸之虞。”
沈括的語氣充滿自信,隨即又補充道:“只是這風力比預想的稍大些,升空后需格外留意繩索受力方向,隨時調整爐火大小控制高度,我已讓老劉守在石樁旁,隨時準備配合收放。”
張載聽著沈括條理清晰的話語,緊鎖的眉頭稍稍舒展,但眼中的憂懼仍未完全褪去。
他望向那巨大的、尚未充氣的球囊,說道:“此物雖系為證‘氣’之實在而造,然其升空,必驚世駭俗契嵩禪師‘荒謬無憑’之詰難,能否在此一舉回應,在此一舉!”
陸北顧很理解此時張載的緊張和焦慮。
“子厚兄,‘太虛即氣’其理昭昭,如日月之行。今夜,便讓這天地間的‘氣’,以世人皆能目見之‘象’,為我們開口。”
張載點了點頭,沒再說話。
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陸北顧說道:“開始吧。”
沈括點頭道:“好!”
巨大的素色絹囊在旁邊老劉等幾個工匠的協助下緩緩覆蓋在藤骨架上,皮扣扣緊,隨后開始膨脹。
沈括轉身蹲下,火折子“嚓”地一聲輕響,橘紅色的火苗瞬間在特制爐頭的銅罩內跳躍起來,貪婪地舔舐著上好的銀霜炭,一股灼熱的氣流開始向上蒸騰,扭曲了上方的空氣。
陸北顧、張載、沈括三人并肩而立,目光緊緊鎖定著熱氣球。
熱浪持續涌入,球囊如同沉睡的巨獸緩緩蘇醒一般變得巨大。
而隨著球囊完全展開,這只名為“熱氣球”的巨獸,在金水河畔的光海之中,緩緩睜開了它的眼睛。
周圍的百姓陸續被這前所未見的巨大“燈球”吸引,議論聲、猜測聲嗡嗡作響,無數道好奇、驚異的目光聚焦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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