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開封府衙回到國子監之后,陸北顧又讀了半個下午的書。
冬日天黑得早,看著外面日頭已經偏西,陸北顧收拾了一下,鎖好門,前往虹橋。
還是在外面雇了一輛驢車。
坐在車上一路向東,看著市井間的景象,他只覺得寒意似乎也被開封城沖天的年節喜氣逼退了幾分。
此刻,混雜著炸面果子的焦香、蒸煮臘味的咸鮮,還有焚燒蒼術皂角驅疫的獨特煙氣,形成了一股濃烈而溫暖的“年味”,直往人鼻子里鉆。
沿街家家戶戶門楣上,新換的桃符朱紅刺眼,繪著怒目圓睜的神荼郁壘,或干脆寫著兩個斗大的神名,無聲地驅逐著舊歲的晦氣。
驢車駛到虹橋前一里地,便怎么都走不動了。
“就停這里吧。”陸北顧見狀說道。
“小郎君,十文錢。”
若是平時,開封物價雖貴,但這幾里地的距離,怎么都到不了十文。
不過冬日天寒地凍,再加上正是過年這天,所以價格貴點也就貴點了,他也沒計較。
陸北顧給車夫結了車錢,隨后下車隨著人群,試圖擠上虹橋橋頭。
這里幾乎是寸步難行。
他的身旁是摩肩接踵的人潮,耳畔是鼎沸的聲響小販的吆喝、孩童的尖叫、儺戲的鼓點,形成一股巨大的聲浪,讓人頭暈目眩。
剛往前蹭了幾步,風一吹,旁邊一股熱騰騰的白汽就糊了陸北顧一臉。
是賣“牢丸”的攤子。
大鍋里的水滾得翻花,白胖的牢丸起起伏伏,攤主麻利地抄起漏勺防止粘鍋,吆喝著。
“熱乎的牢丸咧——”
“好吃的馎饦!”
旁邊賣馎饦的攤子也不甘示弱,攤主跟著對方吆喝,那濃郁的羊骨湯香更是勾得人肚里饞蟲直叫。
更有那賣“消夜果子”的精巧攤子,蜜漬的杏脯、金黃的橘餅、油亮的榛子盛在細篾編的小匣里,供人挑選饋贈。
陸北顧好不容易擠到橋拱最高處,扶著冰涼的木欄桿喘了口氣。
放眼望去,汴河上舟楫比平日密集許多,不少船頭船尾已掛起了彩燈,點點燈火映在水面上,隨波搖曳。
跟著人群緩慢地通過虹橋,到了北側,就沒多少賣吃食的攤子了。
北側橋面兩邊擠滿了臨時支起的年貨攤子,賣年畫的鋪子前人頭攢動,色彩艷麗的畫層層迭迭,鐘馗捉鬼的怒目、財神爺的笑臉,在夕陽的光下都顯得很生動。
不過要說最熱鬧的,肯定是允許關撲的攤位,基本上全都被一群看熱鬧的市井閑漢圍得水泄不通。
陸北顧來到了一個套圈的攤位,也跟著看了看。
賭注是一文銅錢,套圈套到哪個就拿哪個,贏了的歡天喜地拿走泥塑的“磨喝樂”或絹扎的頭花等物品,輸了的唉聲嘆氣。
“小郎君試試手氣嗎?”
“來唄。”
陸北顧頗有興致,也掏了一文錢。
攤主給了他一個竹篾箍的圈。
掂量了一下手里的圈,陸北顧知道這是有說法的.竹子材質,質量普遍輕、韌,飛行起來要比金屬材質的圈更加地“飄”,也更容易受到橫風的影響。
再加上這個圈本身就小,所以很容易會出現明明瞄準了,扔出去手感也差不多,但就是套不中的情況。
故此,陸北顧也不打算特意去找獎品了,對著十步外的獎品堆,胳膊帶著手腕一抖,就把竹圈扔了出去。
“套到哪個算哪個吧。”他心想。
“哇!”
“咳咳,這小郎君中了。”
在人群的輕呼聲中,陸北顧發現他還真蒙對了一個。
竹圈不偏不倚地套到了一個“磨喝樂”上面。
磨喝樂是梵文的音譯,有時也譯作“摩睺羅”,他是佛祖釋迦牟尼的兒子,佛教天龍八部之一,傳入中國以后經過一番漢化,由蛇首人身的形象演化為天真可愛的兒童形象,多為穿荷葉半臂衣裙,手持荷葉。
尚未生育的女子通過對其祭拜祈求早生貴子,已生育的女子祭拜則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健康成長。
這種小泥偶也被宋代市井百姓賦予了娛樂性,通常會讓孩童效仿磨喝樂的造型做游戲,成為了一種民俗活動。
攤主把“磨喝樂”遞給了陸北顧,陸北顧看了看,上面的彩繪雖然完整,但也并不鮮艷,估計是今年七夕剩下的。
再往前走,就是好幾家臨街的幡勝鋪子。
婦人們進進出出,盯著那些用金銀箔和彩綢制作成的飛蛾、蝴蝶、花朵形狀飾品,跟店家討價還價,雙方能達成一致,婦人便付了錢然后將飾品美滋滋地插到發髻間,隨著脖頸晃動,一片流光溢彩。
陸北顧進去,也花了幾十文錢買了一個發簪。
來到姐姐家門口,那小小的豆腐鋪,已經掛起了歇業的布簾。
還沒待敲門,陸北顧就已經從門縫里看到了外甥。
賈安穿著新漿洗過的小襖,正扒著門縫偷看外面光怪陸離的熱鬧,小臉興奮得通紅,見到舅舅也不害怕。
“阿姊,我來了!”
“來了.賈安你在這待著干嘛?”
聽到娘親的話,賈安才吐吐舌頭,把腦袋從門縫里縮回去。
姐姐打開門,他進了屋里。
陸南枝今天換了件干凈的靛藍襖裙,頭發用木釵扎著,鋪內灶火正旺,鍋里燉著羊肉,濃郁的香氣幾乎蓋過了外面集市飄來的百味。
陸北顧放下帶給姐姐家的東西,給姐姐的發簪,給外甥的小泥偶,還有一小壇酒。
這壇酒,是此前宋庠的回贈,酒壇用的是紅陶,看起來挺精致。
陸北顧估計是府上倉庫里東西太多,管事也不知道回贈什么合適,干脆就把誰都能喝的酒給拿來了。
“自己家人,來都來了,還帶什么東西。”
陸南枝嘴上是這么說的,不過手還是很自然地把發簪拿了起來,替換掉木釵,又對著家里的銅鏡照了照。
她心里想道,弟弟還是有心,見到了她這木釵用的太舊了。
“快坐著!”試完發簪,陸南枝嘴角帶著笑意,把陸北顧按到了長條凳上,然后給他倒了碗熱水。
“小舅,我想出去玩!”
賈安扒著陸北顧的膝蓋,仰著小臉,眼睛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渴望。
因為父親賈巖總是不在家,而陸南枝又怕孩子亂跑被人拐走.虹橋這地方人流量實在是太大,什么人都有。
所以,賈安平常總是待在家里給母親打下手,出去玩的機會很少,即便是出去玩,也是和小伙伴在門口不遠處。
陸南枝正在灶臺邊忙碌,準備著大飯,聞言立刻皺眉:“外面人擠人,天又快黑了”
“阿姊,我帶他出去玩吧。”
陸北顧揉了揉賈安細軟的頭發,手感有些干燥:“今日除夕,虹橋正是最熱鬧的時候,錯過可惜,就在橋北這一片,天黑之前肯定回來。”
陸南枝看著兒子瞬間亮起來的眼睛,一下子就心軟了。
她深知兒子平日里的孤單,難得舅舅來了,這又是過年的熱鬧時節。
她嘆了口氣,蹲下身給賈安整理了一下領口,又緊了緊他的小襖:“那你要聽小舅的話!不許亂跑!不許離開小舅身邊!要一直抓著小舅的手,知道嗎?”
“嗯!嗯!”賈安的小腦袋點得像搗蒜,迫不及待地就去拉陸北顧的手。
“去吧去吧,別太晚,鍋里還燉著肉呢。”
出門沒多遠,賈安指著前方一處被圍得水泄不通的地方,那里人聲鼎沸,喝彩聲、惋惜聲此起彼伏。
“小舅,那是什么?”
“那是‘瓦市相撲’。”
陸北顧望了望,人頭攢動,根本看不清里面:“很熱鬧,不過人太多,我們過不去。”
賈安努力踮腳也看不到,急得直跳。
陸北顧見狀,微微一笑,俯下身,雙手穩穩地穿過賈安的腋下,稍一用力便將他高高舉起,然后讓他穩穩地騎坐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啊!”賈安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隨即是難以言喻的興奮。
視野驟然拔高!
仿佛整個世界都在他腳下展開!
剛才那些只能看到大人腿腳和腰身的擁擠人群,此刻變成了黑壓壓一片頭頂,他終于清晰地看到了那個簡陋的土臺子了!
臺上,兩個僅穿著犢鼻裈的壯碩漢子正在角力,筋肉虬結,汗水在火把照耀下閃閃發亮。
一人猛地使了個“鵓鴿旋”,將對手狠狠摜在地上,激起一片塵土和震耳欲聾的叫好聲,銅錢再次如雨般飛向臺中央。
“小舅!看到了!打倒了!倒了!”賈安在他肩膀上扭來扭去。
這是他從未有過的視角,他感覺自己像個大將軍,俯瞰著“戰場”。
陸北顧穩穩地扶著他的小腿,仰頭笑問:“看清了?”
“嗯!好厲害!”賈安用力點頭,目光還黏在臺上,舍不得移開。
“小舅!看!那邊還有火!”
賈安指著不遠處另一個地方表演噴火的雜耍藝人。
有個赤膊漢子深吸一口氣,胸膛鼓起,猛地噴出一口烈酒。
“轟!”一條熾熱的火龍騰空而起。
賈安本能地身體嚇得往后一縮,隨即又忍不住往前伸脖子,嘴里發出“哇——”的驚呼,小手緊緊攥著陸北顧。
又看了一會兒熱鬧,陸北顧才把意猶未盡的賈安放下來。
小家伙雙腳落地,還有些暈乎乎的興奮,拉著陸北顧的手嘰嘰喳喳地重復說著剛才看到的情景。
他們又逛了一會兒,看到戴著猙獰面具、敲著腰鼓、舞動干戚的儺戲隊伍在人群中穿行驅邪,引得人群紛紛避讓又好奇圍觀。
賈安起初有些怕那些青面獠牙的面具,緊緊貼著陸北顧,但看到隊伍后面跟著的童子扮演的吉祥角色,又放松下來。
很快,他的目光又被旁邊“鐺鐺”敲著鐵片的聲音吸引過去。
舉著巨大草把子的小販,上面插滿了晶瑩剔透、在燈火下折射出誘人光芒的“膠牙餳”。
一群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圍著小販,眼巴巴地看著,有的正舔著手里剛買的糖,小臉上滿是甜蜜的滿足。
“小舅.”賈安的聲音帶著小小的渴望。
陸北顧了然,帶著他走過去,花了三文錢買了一支最大的、琥珀色的膠牙餳,遞給賈安。
小家伙接過糖,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那純粹的甜味瞬間在舌尖化開,讓他幸福得瞇起了眼睛,剛才那點被火焰驚嚇導致的害怕徹底拋到了九霄云外。
陸北顧也沒往遠處走,就在附近逛了逛。
沒多久,就到黃昏時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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