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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2章 趙徽柔

  經筵散后,那份文稿并未被束之高閣。

  中風后行動有些遲緩的趙禎,乘坐腰輿回到福寧殿寢宮時,那份謄抄工整的稿紙,依舊被他握在手中。

  福寧殿內,燭火通明。

  殿內陳設雅致,透著一種與主人氣質相符的克制。

  趙禎在宮女的伺候下卸下常服,換上寬松的燕居常袍,眉宇間那經筵時被刻意壓下的濃重疲憊神色,才一點點顯露出來。

  他倚在臨窗的軟榻上緩了好半天之后,手中那份文稿才再次展開,他的目光落在“制衡之樞常在,公道之門常開”那一行字上,久久未動。

  殿內侍奉的宮人皆屏息凝神,動作輕巧如貓。

  這時,福康公主趙徽柔,這位趙禎最寵愛也最信任的長女,輕移蓮步,端著一盞溫熱的湯走了過來。

  她年方十八,容顏清麗,氣質溫婉中帶著皇家的雍容氣度,自從今年春天因著趙禎身體欠安,她幾乎日日侍奉在側,親自照料飲食起居。

  “父皇,該用些湯了,今日經筵可是累了?”

  趙徽柔聲音輕柔,如同春風拂過。

  她將湯輕輕放在榻邊小幾上,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父皇手中的文稿上。

  父皇那專注的神情,那反復摩挲紙張的動作,都顯示著這份文稿的不尋常。

  趙禎抬起頭,看到女兒,臉上的線條柔和了些許,將文稿放在膝上,接過湯:“還好,只是看到一篇好文章,不免多想想。”

  他想都沒想,就直接啜了一口湯,顯然對于長女極為放心。

  實際上,福康公主將他照顧的確實很好。

  而在禁中更換了一批宮女和宦官,調整了班直將領,并且將武繼隆任命為皇城使之后,趙禎也多了不少安全感。

  趙徽柔眼眸微亮,帶著一絲好奇:“能讓父皇如此入神的文章,是哪位學士的大作?”

  趙禎放下湯盞,目光重新落回文稿。

  “非也,是一個今年來京應省試的年輕舉子寫的。”

  “舉子?”

  趙徽柔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舉子的文章能入父皇御覽已屬不易,更遑論讓父皇如此反復品讀、若有所思。

  她心中好奇更甚,忍不住走近一步,目光投向那工整的字跡。

  “柔兒也看看吧。”

  趙徽柔小心翼翼地接過文稿。

  她自幼受皇家教育,精通詩書,歷史亦有所涉獵,所以甫一入眼,便被那冷峻犀利、格局宏闊的筆鋒所吸引。

  她看得不快,逐字逐句,時而蹙眉思索,時而眼眸亮起異彩。

  良久,她才從文稿中抬起頭,望向父皇。

  “父皇,女兒從未想過,史書上的權臣篡逆,竟能如此溯源至制度之失,這位舉子胸中確有丘壑。”

  這時候,喝完湯的趙禎忽然冷不丁地問道。

  “柔兒,你說我大宋的朝堂上,有司馬懿這樣的人嗎?”

  趙徽柔聽著父皇平靜的話語,那字句間蘊含的深意讓她心頭微震。

  司馬懿是誰,她當然知道。

  而她雖長居深宮,卻也并非全然不曉時事,尤其是近一年來父皇身體欠安,她侍奉左右,也能從父皇與重臣偶爾的只言片語中感受到朝堂之上并非一潭靜水。

  父皇此刻借《仲達論》所言,顯然意有所指。

  “女兒愚鈍,不懂這些事情,只知父皇夙夜憂勤,心系社稷不過依照女兒的想法,再怎么想來,我大宋的朝堂上,終究還是忠正之臣多得多的。”

  趙徽柔聲音輕柔,她將文稿輕輕放回榻邊小幾上。

  “況且一個舉人都能寫出這種文章,說明我大宋青年才俊輩出,父皇還是不要太過憂慮了。”

  趙禎的目光從女兒臉上移開,重新投向窗外深沉的夜色。

  福寧殿庭院中的古柏在宮燈光暈下投下濃重的暗影。

  他沉默片刻,只道:“史為鏡鑒,可知興替,亦可警醒當下。這篇《仲達論》說的不錯,司馬懿之流,其滋生乃在制度崩壞、公門堵塞之時。只要朝廷持正,法度清明,掄才以公,縱有才智卓絕之士,亦只能為國所用,如良材為棟梁,焉能為禍?”

  趙禎看著女兒似懂非懂,卻因他話語而稍顯安心的神情,沒有再就這個話題繼續說下去,反而笑著問道:“只是不知道大宋這么多青年才俊,柔兒鐘意哪個?”

  趙徽柔神情一黯。

  宋代公主跟唐代那些權勢煊赫,甚至敢想著當“女皇”或者“皇太女”的公主截然不同,即便再得寵,也是不能涉足廟堂的。

  而且,宋代文官非常警惕外戚勢力的崛起,哪怕真宗朝和仁宗朝兩朝,外戚在事實上權勢都不小,但怎么都沒到能與文官抗衡的地步。

  再加上駙馬跟單純的外戚還不一樣,雖然可以做到知州這個級別,“少走二十年彎路”不假,但以后怎么辦?但再往上就可謂是難如登天了。

  因此,真正有政治抱負的青年才俊,一般來講,是不會考慮尚公主的。

  “女兒年紀不小了,全憑父皇安排。”

  趙徽柔開口,柔柔弱弱地答道。

  看著女兒這副模樣,趙禎心里有些難受。

  他沒有兒子,只有這么一個剛成年的女兒。

  放在以前,趙禎自覺春秋鼎盛,還不會去想一些事情,可今年年初在鬼門關走了一遭之后,便開始認真考慮起了女兒的婚事。

  因為趙禎很害怕有一天自己突然撒手人寰,卻還沒見到女兒成婚,這種遺憾,對于一個父親來講是無法言說的。

  “朕知道你不喜李瑋。”

  趙禎嘆了口氣說道:“現在朕身體也好多了,你不必總待在宮里,有些合適的場合可多出席,若是遇到鐘意的青年才俊,便說與朕聽,辦法總是有的”

  趙禎這話說的含糊,但歸根到底,大宋是人治。

  君父再仁慈,那也是君父,如太宗拔擢呂蒙正那般的事情,可一便可二。

  “你且去歇息吧,朕再看會兒書。”

  “是,父皇也請早些安歇,勿要太過勞神。”

  趙徽柔壓下心中波瀾,行了一禮,溫順地退下。

  臨出殿門時,她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

  燭光搖曳中,父皇的身影倚在榻上,顯得有些孤寂。

  殿門在她身后無聲地合攏,隔絕了內外的光影。

  看著女兒離開,趙禎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息聲極其輕微,卻仿佛承載著整個帝國。

  “鄧宣言。”他喚了一聲。

  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殿角暗處的內侍省右班副都知鄧宣言,立刻無聲無息地趨步上前,躬身聽命。

  趙禎沒有看他,目光依舊停留在文稿上。

  “收好,置于福寧殿內書閣甲字第十五格。”

  內書閣存放的多是官家認為極其重要,需要反復思量的文書。

  鄧宣言心中了然,這是官家暫時不想讓陸北顧這個名字過早暴露在風口浪尖之上。

  實際上,趙禎深知,這樣一篇如同投石入水的文章,一旦經由自己的手,在此時此地流露出過分的興趣,傳到外朝,立刻就會掀起難以預料的風波。

  太學體盤根錯節,其背后牽扯的何止是文風?

  更是無數士子寒窗苦讀所依循的“正途”,是考官閱卷的“慣例”,是朝中某些力量的“默契”。

  歐陽修等人欲革文風積弊,阻力之大,他豈會不知?

  但這件事情,趙禎不得不做。

  因為對于官家來講,任何勢力長久地占據某個位置,都是威脅。

  這陸北顧,此刻便如同一把尚未開鋒的利刃,用得好,或可劈開一條新路,用得不慎,不僅會傷及自身,更可能提前引爆朝堂上涌動的暗流,讓明年的科場乃至朝局都陷入不必要的紛爭。

  燭火噼啪輕響,映照著趙禎沉靜而略顯蒼白的側臉。

  “另外,讓武繼隆遣皇城司去查查這個陸北顧的根底,這篇文章是不是他寫的,背后都有誰,查清楚。”

  說完,他微微闔上眼,身體向后靠入軟榻深處,不知道思慮了多久,方才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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