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妍的緊張是非常有道理的......昨天還在說去縣城賃屋缺錢,今天出門一趟就拿回來50貫,難免不讓她聯想到些什么不好的事情。
陸北顧坦然道:“今日書會我寫了篇小說,這50貫是參加宴會的書商購買小說版權的費用。”
版權并不是現代詞語,而是在宋代伴隨著活字印刷術的大規模普及而出現的詞語,但古今意思是相同的。
陸北顧從笈囊底層抽出謄寫的江左浮生遞過去:“這是謄寫稿。”
看了看陸北顧,裴妍接過紙頁。
她雖是婦道人家,但那也是在京城開封長大的,自小不僅學過琴棋書畫,還通些文墨。
所以這種還算通俗的小說,讀起來倒也不算吃力。
當讀到“蘸甲不落”時,旁邊灶膛里爆出個火星子,驚得她差點松手。
“真是寫文章得的?”
她將信將疑地問道,指尖輕觸交子邊緣,仿佛怕被燙著。
“當然。”陸北顧有些哭笑不得。
“這些錢嫂嫂收著,先把外頭的債還了,余下用來租賃房屋,置辦些家用,給兩個孩子買些東西......”
裴妍沉默了片刻,背過身去。
月光描摹著她單薄的肩線,那支木釵在發髻上輕輕顫動,灶火將她的影子投在土墻上,搖曳得像風中的蘆葦。
“嫂嫂?”
“沒事。”
她飛快抹了把臉,卻并沒有去伸手拿那些交子。
“你自己保管好,咱們家外面欠著28貫錢,若是要遷籍搬到合江縣,理應給人還了再走,至于剩下的你在合江縣先租個房子,剩下的都留著讀書支用吧。”
“嫂嫂,如今既有了李知縣作保遷籍,又有了些錢,是不是節后就可以遷去合江縣了?”
“哪有那么容易。”
裴妍苦笑道:“且不說先人墳冢的事情,就是遷出此地,也得同時有鄰里簽保書才行的......咱們家的宅地,宗族里這些人覬覦許久了,若是離去的時候不把宅地賤賣給他們,不會給咱們簽保書的。”
陸北顧一怔,方才想起來此事。
大宋雖然不禁止外出流動,但出門在外,不管是遷籍還是做工,都得有原籍的保書,這樣官府才認。
而李磐作為合江知縣,他開具的保書,只能確保陸北顧一家在戶籍遷入合江縣的時候不會遇到問題,但管不了羅氏羈縻地區的遷出事務。
那么動一動聰明的小腦瓜,自己私自偽造一張保書是否可行呢?
答案是不行,因為大宋非常注重一個人是不是身份清白的“良人”,合江縣離古藺鎮并不遠,一旦被人舉報偽造保書之事屬實,別說遷籍了,以后沒準連科舉都考不了。
“等過了清明你回合江縣先租個房子。”
裴妍有些無奈地說道:“財不能漏白,欠的錢是宗族借的,至于保書的事情,若是實在沒法子,那也只能依了他們了。”
“這么大的院子宅地,憑什么?”陸北顧有些憤懣。
他們家祖上傳下來的這塊宅地風水很好,而且院子面積很大,一個正房兩個廂房,真要賣的話估計是能賣40多貫的。
“我再想想辦法。”
裴妍“嗯”了一聲,忽然問道:“那篇天河水我看不大懂,真是寫酒的嗎?”
“是寫酒的。”陸北顧收聲道,“也是寫人的。”
又說了幾句,兩人便各自回屋歇下。
今日走了許多路,又消耗了不少腦力,陸北顧幾乎一沾枕頭就著了。
而裴妍卻輾轉反側,無論如何都難以入睡。
五更梆子剛敲過第一遍,她就輕手輕腳起了床。
灶屋里,她撥開冷灰想重新引火,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縮回手。
——今日就是寒食節了。
寒食節,按照習俗都是禁火的,她摸出的火石又放回原處,轉而去揭蓋在柳條筐上的濕布,里面整齊地碼著四個用艾汁染綠的雞蛋。
家里窮,原本這些雞蛋便是裴妍為一家人準備的節日吃食。
不過如今既然有了些錢,裴妍也不忍心兒女過節吃不上東西。
所以起來把家里收拾的干凈以后,拿出藏起來的鐵錢放到竹籃里,她便出了門。
而在晨霧未散時,裴妍已挽著竹籃從市集回來。
籃中新鮮榆錢還帶著晨露,旁邊油紙包著的蜜漬杏脯微微泛著琥珀似的光。
“娘......”
陸語遲揉了揉眼睛,小手扒在門框上,細軟的頭發翹起一撮。
裴妍忙把食指豎在唇前,指了指小廂房里還在熟睡的陸北顧,小姑娘立刻捂住嘴,但看著蜜漬杏脯,眼睛還是挪不動了。
“留給小叔叔吃吧......”陸語遲有些戀戀不舍地挪開視線。
“今天給你吃的啊。”裴妍摸了摸女兒頭,“小叔叔昨日做文章得了些錢,特意說要給你買吃食的。”
“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了。”
“小叔叔真好!”
陸語遲小心翼翼地用手指甲掐了一點點杏脯下來,送進嘴里砸吧砸吧,眼睛頓時彎成了月牙,隨后拿著剩下的極開心地跑去找弟弟了。
等陸北顧醒來的時候,看到裴妍已經在院中石臼旁搗杏仁,她衣袖挽到手肘,石杵起落間,杏仁漸漸碎成雪白的齏粉。
這是要做寒食粥,一般是用杏仁、麥芽糖和粳米熬煮后鎮在井里的。
豆腐今天沒出去打架,蹲在桃樹枝椏上好奇地看著,尾巴垂下來一晃一晃。
“醒啦。”
陸北顧還未待回答,門外忽然傳來了嘈雜的聲響。
見到院門外的一群人,裴妍面色微微一變。
“三叔公,四叔,沒有寒食節來催債的道理吧?”
而巷子里的鄰居大多都起床了,這時候聽到動靜,也有些人跟著聚攏了過來看熱鬧。
畢竟,這里聚居的絕大部分都是陸氏宗族的人。
人群里赫然傳出了“嗤”的一聲笑,陸北顧眼神好,就看那矮小的王嬸墊著腳正往這里看,發髻上的銀釵歪斜著,活像只窺伺的鹮鳥。
院門外,三叔公拄著拐杖,干癟的嘴唇抿成一條線,渾濁的眼珠卻死死盯著石桌上的竹籃。
那蜜漬杏脯的甜香飄散在晨風里,引得幾個債主喉頭滾動。
“裴娘子,有錢置辦的起果脯、寒具,卻沒錢還債,不好吧?”
旁邊的四叔陸宗德先開了腔,他袖中露出一截算籌,顯然早有準備。
三叔公也慢吞吞地說道:“今日寒食,族里開祠堂算賬,本不想來為難你們孤兒寡母,但這年頭大家伙都不好過,誰家都有難念的經,合該有個說法。”
“不錯!”
四叔陸宗德開口道:“你們家欠的28貫錢,連本帶利該還40貫!”
“四叔!”
裴妍攥緊竹籃指節發白:“去年借的債,說好三分利,如今才過幾個月,哪來的這么多利錢?”
人群里頓時響起嗡嗡議論。
有婦人尖著嗓子插話:“哎喲,讀書人家就是精貴,連利錢都算不明白?這利滾利的道理,三歲娃娃都懂!”
她邊說邊用胳膊肘捅身旁的人,立刻有人附和:“就是!聽說昨日有人瞧見陸家小子鬼鬼祟祟回來,笈囊鼓鼓囊囊的,保不齊是偷了東西......”
“你放屁!”裴妍氣得渾身發抖,正要爭辯,忽覺袖口一沉。
陸北顧不知何時已擋在她身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