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帝四十年,深秋。
張良都快忘了這是他來蜀中支教的第幾年,支教時讓張良感覺時間過得很快。
這種感覺建立在孩子的成長上,當他教一個孩子讀書識字,再到他長大,看著他從十歲到了十七歲。
再看另一群孩子從十歲到了十五歲,江原縣的所有孩子張良都認識。
因這些孩子都是張良與矩兩人教出來的。
包括他們的為人方式與觀念,也都是自己教的。
從縣里時而往來的文書中,張良勉強可以知道如今的天下形勢變化,自皇帝一統天下之后,皇帝與丞相李斯開始了書同文,車同軌。
而皇帝東巡之后,李斯對天下書籍的控制就更強了。
而支教十余年之后的現在,天下有識之士們所議論的就是在秦一統天下之后,列國思想與諸子百家消亡的這個時代,人們該信奉什么。
而評論如今關中所出的支教書中,所提倡的維護一統,反對裂土的諸多言論中,評判這些言語,也成了舊六國貴族們的一個宣泄口。
他們只能評判現如今支教書中的理念,來表示他們對秦的不滿。
將一個個孩子教成維護一統,反對列土的人,并且這些孩子支持廢除周天子分封。
這大抵就是外面的事情,對身在蜀中的張良而言,那些事就是外界的事,并不與蜀中有直接關系。
蜀中依舊是安寧且閑適的,張良還聽聞如今的關中又開始了第二次遷民,這一次遷民將關中的人口集中,原本四十二縣,改遷之后只有二十四個縣。
雍城,櫟陽兩座古都維持原樣,將旱塬與貧瘠地區的縣全部并入富庶的縣。
“你說丞相府這么做是為了什么呢?”
聽到烏縣令的話,正在砍著竹子的矩回道:“當然是為了好管。”
聞言,烏縣令又將一顆放涼的粽子丟給他,又道:“虧你還去過隴西,在商顏山學過,到現在只看到好管?”
矩撿起地上的粽子,剝開粽葉咬下一口,先是嚼了幾下,又道:“我最笨了,我要是學好,我也和你一樣當縣令去。”
聽到這話,烏縣令又笑了。
張良看著兩個說笑的年輕人,也跟著笑了起來。
烏縣令又道:“以前的關中各亭鄉是很分散的,管起來難不說,調度起來更麻煩,現在將人口集中在關東,將零散的亭鄉搬走,就可以空出更多的田地。”
“以后的關中呀,人們聚集的地方都是以弛道連成一片的,而其余的地就是大片大片,一眼望不到頭的田野,田與居住地分開,也不至于分開的太遠。”
烏縣令的話語還在繼續,他又道:“你想想,你的身后是一片片的房屋,你眼前是一眼望不到頭的田地,丞相府這么做是想要開墾出更多的田地,聚集更多的人口,也能夠將戶籍與人口梳理得更清楚。”
聽著烏縣令的話,丞相府的遷民令就像是將關中比作一間亂糟糟的屋子,現在丞相府要將這間屋子收拾好,將那些雜亂且無用的家具全部搬走,等收拾整齊之后,就可以騰出很多干凈的地方,屋子也整潔了。
烏縣令的話理解起來就是這么一個意思,矩問道:“我們蜀中是不是也能這樣?”
張良搖了搖頭。
矩追問道:“難道蜀中不能將房屋搬走,開墾更多的田地嗎?”
“竹子夠了,我喂熊去了。”
言罷,張良背起一捆嫩竹子與一筐筍回了家,身后是矩與烏縣令的爭論。
聽著他們的話,張良無奈一笑,矩對蜀中有著十分深重的感情,他覺得蜀中也應該更好一些,但他卻沒有治理的本領,自然就希望烏縣令能夠做得更好一些。
可在烏縣令看來,這件事要因地制宜,丞相府能夠這么做是因為關中是大片的平原,只有擁有廣袤平原的關中,才能進行如此大規模的搬遷與開墾。
蜀中則不同,蜀中雖說平原但卻在群山的包圍之中,這八百里的巴蜀大山就是一道天然的屏障,村與縣,縣與縣之間往往隔著好幾座山,從這個縣前往另一個縣,甚至要翻過三五座山。
在烏縣令看來,這樣的蜀中維持原樣就已經很好了,現在這樣閑適的生活有什么不好的,蜀中不適合大興土木,除非現在的人們可以征服這八百里的巴蜀大山,可是以秦如今的人力,根本不可能征服巴蜀大山。
至少,現在看來,要在山與山之間修建通道,對于如今的人們來說,這是夢里才會發生的事。
張良回到了自己的住處,將竹子與筍喂給了臥在家門口的熊貓,看著它越來越肥了,將帶來的竹子砍去枝節,用它們做一個凳子。
翌日,張良如往常一樣來到書舍教書。
矩收拾著今天要分給孩子們的書,他一邊道:“韓夫子,我真的夢到了。”
張良道:“夢到什么了?”
“我夢到我們真的在山里挖出很多通道,還在群山之間建設了一座座大橋。”
張良笑著道:“這真是一個好夢。”
矩道:“烏縣令說得沒錯,別說蜀中的這巴蜀大山難以征服,在桂林郡還有十萬大山,這天下真是太大了。”
“韓夫子,桂林郡真的有十萬座大山嗎?”
張良道:“我以前聽呂馬童說過,他說有的。”
矩向往道:“我真想去看看。”
張良又笑道:“呂馬童跟著屠雎將軍去過象郡西南之地,那里還會吃人,你去了可不要被吃了。”
“那我不去了。”說著話,矩又拿出了一張紙,道:“潼關王夫子送來的書信,昨夜送到縣府,我在烏縣令家用飯,他讓我送來。”
張良收過書信,道:“多謝。”
矩是一個很好的人,而且他的淳樸與善良也讓他遇到了很多好人,譬如說他說過的陳平大哥,與婁敬大哥,這些人對他都很好。
在蜀中,他也遇到了很多好人。
矩也是很幸運的人,他遇到的都是好人。
等孩子們都到齊之后,矩就開始給他們教書。
時隔多年,張良終于收到了王夫子的來信,是因自己支教出的第一批孩子去了關中,關中肯定也知道了他這個韓夫子的成果。
一共五十個孩子,其中有三人在關中任職,十人分派各地,還有二十人延續了支教事業,余下的孩子有回蜀中的,也有留在關中的。
蜀中各縣的孩子在去年的考試中,表現是最優異的,被考試錄用的人也是最多的。
關中諸多夫子,都見到了他張良的本領與功績。
只有看到王馀送來的書信,張良才能回想起自己的身份,以及自己到現在沒有被拆穿的原因。
王馀如今是太學府的府丞,他在支教事業上的官職越來越高。
“…韓夫子,許久不見了,若有空閑還望來關中相聚,馀隨時相迎,關中冬至的酒最香…”
即便是在往來的書信中,王馀也沒有提及自己的真實身份,張良看完書信將其收了起來,回到自己的書房中,寫了回信,拒絕了他的好意,并且愿意繼續留在蜀中。
而后,讓這里的學子去交給烏縣令,烏縣令會派人代為轉交潼關的王夫子。
在信中王馀希望自己能去一趟關中,最好是在冬至時到潼關,那時候的酒最香,他的信中大致是這么一個意思。
但看著這些孩子們的眼神與笑容,張良又覺得自己該如何離開,我走了,誰來教他們讀書,尤其是年長一些的孩子。
半月后…
張良也完全忘了王馀的來信,他獨自一人住在竹屋內,平日里與這頭熊貓相依為命,清閑的時候,張良將這頭熊貓趕入河中,將它好好洗洗。
而當黃昏時,張良也漫無目的地走在村子里,身后也跟著這頭熊貓。
有時又因張良長得俊朗,而且又有瘦弱之相,這樣貌確實很吸引女人,常有姑娘向張良表達心意,甚至愿意照顧他張良,給他種地。
張良也都拒絕了。
關中飄起秋雨的時候,蜀中也下起了雨。
今天張良穿著草鞋帶著斗笠來到縣府,見烏縣令正在切著咸魚,他道:“關中渭河的魚用蜀中的鹽腌過,才是最好的,韓夫子與我共飲?”
張良道:“今天不飲酒了,關中可有回信?”
“沒有。”烏縣令回了一句,像是說了一件無足輕重的事,知道張良不愿意飲酒,甚至還有些不悅。
張良只能告辭離開縣府,重新帶著斗笠回到了家中。
家里又多了一些吃食,放在桌上的是一盤雞蛋,還有些臘肉。
臘肉,雞蛋與稻米是蜀中人最喜歡的菜肴,如果還有些果蔬就更好了。
張良吃著飯時,熊貓就窩在邊上,黑溜溜的眼珠望著屋外,它隨時可以離開這里,但也可以隨時回來。
這頭熊如今已住習慣了這里,如果將它放歸山林中,恐怕它也會活不好吧。
進了人的家,就離不開了。
飯后,張良喝了一口茶水,自語道:“等我要去關中了,你也跟著我去吧。”